六日夜,驻军沼城。夜半时分,暴风雨袭来。秀吉对风雨之声充耳不闻,向保卫在此的宇喜多家的众将传授万一有变发生时的对策。

只得片刻睡眠。还未天亮秀吉便传令出发,向留守众人告别:“再会啦!”

昨日乘轿的秀吉今天在风雨中却是一马当先。

这日是七日,来到了福冈的渡口,只见河流已然暴涨,成为洪水激流。沼城众人劝阻道:“这样的大雨,看来是无法渡河了。还是休息一天等待河水退下之后再行前进吧。”秀吉却早已有所觉悟,心知因为一直没有碰上任何阻碍,所以此时渡河必定更为困难。

他们将驮子紧紧拴到一起形成马围之势,众人手拉手或者互相握着矛柄,依次渡河。

先行过河的秀吉在对面岸上拾级而坐,虽然风雨交加,他却毫不在意,看起来十分沉着。他告诉众人:“不要急,不要慌。平心静气地过河就是!”

“据说假若这种时刻有一人漏下,那么往往便会顺势损失三五百人。假若冲走一包行李,必然会丢弃一二百项行李。各位,这里与战场不同,倘若因为不留神而失去兵器与生命那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慢慢儿来,慢慢儿来!”

留在高松,作为殿后军的森勘八的军队此时也已追上来,其他部队也陆陆续续集结到两岸来。森勘八来到秀吉前报告了后方的情况。

“我方军队于六日下午两点已经全部撤退完毕。之后,也未见毛利方有加以追击的迹象,好像对方也在慢慢地撤兵。”

秀吉舒展眉头,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终于能够全神贯注对付一面的样子。

继续急行军。人马、旗帜都被濡湿,大家都仿佛湿抹布一般狼狈不堪。虽然雨水时下时停,但大风却终日未停。

来到西片上,与先前分开的大军会合,一军过船坂急行军至姬路,秀吉则避开险峻之处乘船在赤穗上陆。

在船商滩屋七郎右卫门家小憩后,秀吉又立刻取陆路急急向姬路赶去。途中他时而骑马,时而乘轿,在轿中便鼾声不停,睡得不省人事,在马上也打着瞌睡有几次甚至差点掉下马来。

如此这般,等他到达自己的姬路城时已是八日早上。全军或者于昨夜到达或者今早陆续来到,基本上全部聚齐。泥泞与疾风暴雨中,一日赶八十公里路的人马,此时已经都极度的疲惫不堪。大家都急忙各自寻找地方,不管怎样想要先睡上一觉。

姬路城炸开了锅。留守的人们手舞足蹈,从城门、家里奔出来欢呼迎接城主秀吉。全城尽是放心的呼声:“不管怎样,别来无恙!”

“虽然晒得有点黑,但看来状态不错!”

“这真是武运亨通啊!”

留守众人直到今早上还在担心城主能否平安归来。

因此,如今看到秀吉满身泥泞归来,不禁都热泪盈眶。因为太过高兴,所以大家奔走相告。等到秀吉进入主城之后,城中依旧是一片欢声。城下也尽是马匹嘶鸣声与兵士的呼声。

秀吉一坐下便吩咐道:“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泡个澡。快点准备!”

又不顾自己辛苦,慰劳众人:“辛苦了,辛苦了!”

留守将领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前来拜见,两人先祝贺主人平安归来,又将长浜来的使者在侧室等待之事以及还有一名客人也在等待之事报告给了秀吉。

此时,侍从回道:“准备好了,请大人随时沐浴!”

秀吉刷地站起来,嘟囔着走了出来。

“先洗个澡再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雨将铠甲衣衫浇透了的缘故,现在想念沐浴想念得不得了啊。”

说着又一下子回头问士兵道:“堀大人在何处休息?”

“在桐之室休息。”

秀吉大模大样地顺路过去往里瞧了瞧。只见湿透的甲胄被放在一旁,堀秀政正在放松休息。

“久太郎大人,怎样?一定累坏了吧。”

“什么呀,我可比您年轻十岁。您才是在路上一副睡意浓浓的样子啊!”

“哈哈哈。说实在的,现在都困得不行。现在洗澡水烧开了,因为母亲派来的使者正在着急等待相见,所以请您谅解,我先用了。您之后或者再同秀胜一起好吧?”

“多谢您的体谅,惶恐之至。快快请您先用!”

秀吉迈着大步,只听后面追着的家臣脚步声也甚是匆忙。雨后美丽的朝阳在浴室窗子上跳跃。此时是八日上午十时左右。

这里用的不是蒸气浴而是中国风的浴槽。秀吉直到肩膀处都泡入水中,“啊,啊……”深呼吸一口气。

从高高窗棂上洒下的阳光照到他在热气中的脸上。蒸汽让他的脸又红又黑,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阳光照在上面形成了无数小小的彩虹。

早晨沐浴、吃早饭都是他的习惯。他弄出扑通一声类似瀑布的声响,向外面令道:“哎,谁来给我搓搓背?”

在外面等待的侍从石田佐吉和大谷平马两人应声进来,仿佛正在等待招呼一般立刻绕到秀吉身后,吭哧吭哧用力从后颈处一直搓到手指尖。

秀吉突然笑出了声。

“真是够有趣的!”

一边看了看双脚,只见上面仿佛撒上了小鸟粪便一般尽是污垢。

“啊,疼疼疼!好啦!”

然后哗地自己冲了一下,又扑通一下泡到浴桶里,接着便上来了。

在他身上到底是何处具有在战阵中的那副威严形象呢?此刻凝视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竟极为瘦弱。虽说连续五年征战实在十分艰苦,但拿他四十七岁的年龄来讲,他也太过没有脂肪。此时的他身上依旧留有尾张中村贫农之子发育不足的影子。那历经辛劳的筋骨宛若扎根礁石之上的痩松,又仿佛是经受风雪的低矮寒梅,虽然强劲却已经显得老气横秋。

然而,他却另外又有一种与寻常人的年龄和肉体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与他这副皮囊所截然相反的、无与伦比的精气神。此外,他的声音动作、眼神、喜怒又都没有一点老成样子,而是充满朝气,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幼稚。

“市松!”

秀吉洗完澡坐到外面凳子上擦着未干的汗水,他把古参福岛市松叫到跟前,口授军令道:“立刻从天守阁上吹响第一次号角,将军粮赏赐全军。第二次吹响时,让脚夫、驮子先行出发。第三次吹响,令全军在城外集合。快去传令给宣传员!”

“是。”

市松刚刚匆忙离开,他又立刻派随从:“将彦右卫门叫来。”蜂须贺彦右卫门未到,他就又派侍从去叫姬路城中掌管金钱与仓库的奉行。

“彦右卫门参见!”

“来啦,先等一下!”

“哎?什么事?”

“现在去叫掌管金钱的奉行了,之后再跟你说。”

秀吉又擦擦汗。刚刚洗完澡,不管怎么擦身上都尽是汗水。不过,这与其说是因为洗澡倒不如说是因为体内血脉贲张,头脑高速运转的缘故。

虽说是浴室杂房,但实际上却十分宽广。彦右卫门在铺了地板处等待着。此时,掌管金钱与仓库的两位奉行同时来到。

秀吉依旧坐着,首先询问道:“如今城中金库还有多少金银?”

掌管金钱的奉行立刻回答道:“还有银子七百五十贯,金子八百余枚。”

秀吉回过头,“彦右卫门,”这次向他吩咐道,“你将所有金银分配给守城首领、掌管铁炮的头目以及掌管弓箭扎枪的头目,不要有所遗漏!”

“明白!”

“快去办吧!”

“是!”

两人一起退出。秀吉又向掌管仓库的奉行询问现有粮食总量:“仓库中还有多少米?”

“约有八万五千石。”

“好好。从现在开始直到过年向领取禄米的家族五倍发放。此处我并不打算围城坚守,因此没有必要囤积粮米。我希望最起码能够让弓箭、枪支队队员以及步兵男仆留下的妻儿们安安稳稳喝上煎茶。不要浪费我一番心意,你好好安排就是!”

“多谢城主!”

“你退下后顺便叫小西弥九郎立刻来见我。”

粮库掌管者退下之后,秀吉换上衣衫,立刻便开始穿起甲胄来。

弥九郎跑步前来。

秀吉一边系铠甲的带子,一边向他询问阵中财务。弥九郎便是对阵高松城时的财务奉行。经他报告,阵中仅剩十贯银子,四百六十枚金子。

“把这些分给使者与运输工,另外其他奖赏应该也还用得着。好了,去吧,我就只是想先问一下。”

秀吉出了浴室,之后立刻让小出播磨守领路,亲自去从长浜来且正在等待的使者处。

即便是在处理事情,他心中一隅也没有一刻不在担心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宁子的安危。

看到跪着的使者,他立刻急问道:“是否平安?有无事情发生?你来此之时,母亲怎样?”

这名使者也不例外,已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当时他正在吃一些像是病人用的食物,在房中休息。没有任何预告,秀吉便走了进来,直接急切询问起来,这令他十分慌张。

“是的,大人母亲与妻子都平安无事!”

“是吗,不过长浜绝不可能平静无事吧?”

“是的。卑职从长浜城中脱身出来之时是四日清早,当时已经有少数敌人开始袭击城池。”

“是明智的手下吗?”

“不是。是浅井的旧臣阿闭淡路守的浪人士兵,大概是支持光秀的一派。不过,卑职在从安土紧急赶往濑田的途中听说明智手下将领妻木范贤正带军直指长浜。”

“你出发时是四日,之后的安危自是不知。城中留守众人是否都有所觉悟呢?”

“因为反正连围城固守的人数都不够,所以如果万一有事,便将大人的母亲与夫人藏到某处深山之中。之后的事情再作打算,大家都准备拼死一搏。”

使者终于平静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了秀吉。

信是妻子宁子写的。她一面作为负责留守的主妇,应对浅井残党与明智军队的袭击,一面考虑如何安置老母,还要激励家中女人与武士。在这样如暴风雨一般的不安与混乱当中写成的书信,字体却依旧沉稳,看不出与平常有所不同。

然而,从信中语句中,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书信的悲痛之情。

首先,告知了老母无恙。又说中国地方的进退,此时极为重要,所以此时更要保重身体,故乡之事切勿有所牵挂。女流之辈平日里得以安稳度日,所以感激能够碰到这种时刻发挥内助之功,以老母为中心,连最微末的侍女也都在互相激励。结尾处又提到,即便碰到万一,作为秀吉的妻子也决不会做让世人耻笑之事,请万万不要担心这里,一定要度过这关键时刻,母亲大人也这样嘱咐。

信最后的笔迹看起来也是奋笔疾书的样子。

秀吉安心了。只是对使者道:“回去后,如果母亲跟宁子平安无事,你就把现在所看到的传达给她们。”

说完,立刻起身出去了。此时,正好城头第一次号角声响彻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