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夜里亥时,秀吉还没睡。吃过饭后,正好看到蜂须贺彦右卫门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于是让他和堀秀政陪伴着移步到寺庙的书院中,那里是他在阵营中的居室。他们三人在那里对坐了很久。侍童们都被屏退,似乎在进行极小范围的密谈。只有一名连歌诗人幽古被允许待在那里,他看着时机,在背后悄悄沏茶。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于严令旁人回避,自然这脚步声到达杉木板门口时,被侍童们拦住,遭到了苛责。一边是十万火急地赶过来的人,一边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话之间似乎开始了争吵。

“幽古,什么事?”秀吉问道。幽古竖起耳朵听了听,回答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好像是侍童和守卫们。”

“你去看看吧!”

“遵命!”幽古把炉边的东西留在那里,马上起身出去了。原来以为是守门的武士,一看竟然是浅野长政亲自到此。但是,那些年少的侍童们说,不管是浅野大人还是谁,要求旁人回避的时候就决不能通禀。而浅野大人却恐吓说不给通禀就硬闯,岂有此理。要闯就试试,就算是侍童,守在这里也不是摆样子或者装饰门面的。他们一个个愤慨激昂,毫不怯懦。

“好了,好了,静一静!”幽古首先劝慰了那些顽童般的侍童,然后问道:“浅野大人,什么事呀?”浅野长政给他看了看手中拿的书信匣子,解释说快马传书的使者刚刚从京都到达此地,看样子事情非同小可,虽然听说让旁人回避,还是希望能将内情马上禀告给将军。

“请稍等。”幽古快步走到里面,马上又折回来带路说:“请吧!”

浅野长政斜眼看着旁边的房间走了过去,里面的侍童们一下子沉默下来,都扭过脸去佯装不知。“是浅野长政呀!”秀吉躲开短柄烛火,将身体扭转到这边。

“是,虽然知道您在商议事情……”

“没事,既然有快马传书。那么,是谁写来的信?”

“听说是长谷川宗仁。总之,请过目。”浅野长政将信递了过去。姬路皮革做的书信匣子的朱漆在短柄烛火的照耀下闪过一道光芒。

“,宗仁会派快马来,是什么事呢?”秀吉接过书信匣子,看着堀秀政嘀咕道。

秀政也略微歪着头说:“无从知晓啊。”长谷川宗仁是给信长沏茶的人。平日里与他没有什么亲密来往,尤其是一个沏茶的人突然往战场上派快马送来书信,这件事有些蹊跷。而且,据浅野长政说,那名信使从昨天中午离开京都,现在就到达这里了。从京都到这里有五百多里路,粗略算来,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即便是快马加鞭,也绝非易事。估计他肯定是途中不吃不喝,日夜兼程赶过来的。

“彦右卫门,你把烛火靠近点。”秀吉稍微弯了下腰。宗仁的书信在他手里展开了。非常短,写得也很潦草。可是,秀吉在灯光下读完之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一直没有说话。其他人都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端坐等候,看到秀吉从脖颈到耳朵一下子都变了颜色,堀久太郎秀政、弥兵卫长政、彦右卫门正胜都不由得向前探过身去。“将军……将军!您怎么了?”三人在身边一叫,秀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他读完之后瞬间眼前一黑,心情也沉重起来。他似乎怀疑信中的文字,再次努力把目光投向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早已是泪眼滂沱。

“这是为了什么流泪呢?”

“看样子不同寻常!”

“难道宗仁在信中告知了什么悲伤的消息吗?”此时,三人全都想到的是身在长浜的秀吉的老母亲。在阵营中偶尔聊起故乡之事,秀吉总是会提起老母亲。秀吉谈论母亲的时候,就像侍童组的孩子一样流露出思念的神情。这种神情每个人都看在了眼里。因此,他们马上就联想到了秀吉母亲,以为她病危或者去世了。

过了一会儿,秀吉擦干眼泪,正襟危坐,悲痛的神色中还包含了一种肃穆的神情和怒气。那样强烈的愤怒,那样庄严的泪水,决不会是因为母子之情。“我……现在没力气告诉你们。久太郎大人、正胜、长政,都过来看吧。”他又转过脸去,屡屡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哭泣。

三人都是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久太郎秀政、彦右卫门正胜、弥兵卫长政都茫然若失了。信长之死,信忠战死。直到刚才为止,想都未曾想过,如今快马传书却将事实摆在了眼前,汇报了昨天早上本能寺的实情。怎么可能呢?世间之事竟如此难以预料吗?瞬间感到震惊的内心也麻痹了,没了眼泪,也没了声音。尤其是秀政,在来这里之前,还跟信长亲密会面,直接从他那里收到了指示。他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注视着那封信。秀政也泪如雨下,彦右卫门也落泪了,这里的一盏灯几乎要被泪水浇灭了,沉浸在黯淡的夜色之中。

秀吉猛地动了动身子,重新坐好。然后似乎有些用力地闭上了嘴巴,紧接着突然朝远处的侍童房间大喊道:“喂!来人!”他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屋顶,就连平日胆大的蜂须贺彦右卫门和堀秀政也吓得差点跳起来。之前秀吉本来也一起沉浸在泪水之中,忘情地哭泣着,因此更加让人吓破了胆,这也在情理之中。

“是!”应答的同时,从侍童房间传来了充满活力的脚步声。由于这一脚步声和秀吉的声音,秀政和正胜的悲伤一下子被吹跑了。

“您有何吩咐?”

“是谁过来了?”

“我是石田佐吉。”身材矮小的佐吉说着从隔壁房间的隔扇后往前移了移,来到房间正中央,朝着一盏灯跪在那里。

“是佐吉啊。行,你也可以!”

“是!”

“你到黑田官兵卫孝高的营帐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睡觉之前来一趟。”

“说这些就行吗?”

“这就够了。是黑田的营帐啊,黑夜之中,不要搞错了!”

“是!”

“且慢,且慢,大家在干什么?”

“闲着呢,都在那里说没有战斗真是难熬。”

“幽古在隔壁吗?”

“在。”

“给侍童房间送些点心,让他们玩抵额头或者掰腕子。因为今晚要熬夜,免得他们打瞌睡。”

“遵命。”

“佐吉,去吧!”

“我速去速回!”

如果可以的话,秀吉才想放声大哭呢。第一次谒见信长是他年仅十八岁的时候。信长的手曾抚摸过他的头,他的手也曾为信长穿过鞋。如今主公已经故去。信长和他之间,绝不仅仅是别人认为的那种单纯的主从关系。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有着共同的信念,也曾期望同生共死。没想到主公先走一步,秀吉再次意识到只剩下自己还活在世上。

“主公了解我,世间了解我的人非主公莫属。本能寺临终前的那一瞬,火海中的主公肯定在心中呼唤过我,一定对我有所嘱托。秀吉我虽是微弱之身,怎能不回应主公的遗恨与嘱托?”他在这个晚上暗自许下了誓愿。他没有徒然悲叹,要是悲叹的话,即使淹没在悲痛的泪水中,恸哭到吐血也还不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信长临终之前托付给自己什么遗命。

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主公的遗恨。根据主公平日的表现,就可以凄恻地体察到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那种遗憾。一想到这里,秀吉就连片刻也无法叹息了,也没有工夫思考今后应该如何图谋。虽然身在中国地区,但是他的心已经愤然朝向了敌人明智光秀。还有,眼前的敌人高松城该如何处置,毛利的三万多大军如何妥善处理,如今与大敌四军对阵,如何尽快从这个阵地转向京城并打败光秀?

思考一下的话,众多困难像一重重山挡在眼前。对此,秀吉刚刚扭动着身子坐好的时候,似乎就下定了决心:“没必要深思,天机瞬间便会错过。最重要的是马上行动。只有一步一步付诸行动。亲自闯过一道道难关,每次果断地做出决定就可以了。”俗话说,“搞一千次也许会成功一次。”他的眉间和唇边都显示了他此生最大的精神准备。

“对了,快马传书的信使安排在哪里了?”石田佐吉刚走,秀吉立刻向浅野弥兵卫询问道。

弥兵卫回答说:“吩咐武士们,让他候在正殿前了。”秀吉对蜂须贺彦右卫门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带他去厨房,让他吃顿饭。然后监禁到一间屋子里,不要让他见任何人。”彦右卫门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站起了身。

弥兵卫见此情景,说这事我来办吧,秀吉摇摇头说:“不,我还有事吩咐你,稍等。弥兵卫,你马上从麾下挑选眼明手快、腿脚利索的士兵,把守从京都通往毛利领地的所有大小道路,要做到滴水不漏。交通要道可以完全封锁。见到可疑之人立即抓捕。即使看上去是普通人,也要严格检查他的行李,盘问他的来历。这件事极为重要,赶紧去,要用心!”秀吉半睁着眼,一口气吩咐完了。

浅野弥兵卫马上就出去了。只剩下堀秀政和连歌诗人幽古了。

“幽古,现在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亥时三刻了吧。”

“今天是初三吧?”

“正是。”

“明天就初四了,”他喃喃自语道,“初四,初五。”他的睫毛又将眼睛遮住了,在膝头动着指头,似乎在数什么,“久太郎!”

“在!”直到方才,他还尊称为久太郎大人或者秀政大人,从此刻起,秀吉开始有意无意地直呼其名。对此,秀政也没工夫持有什么想法。眼看着秀吉这个人突然大变,面对他的威慑,甚至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俯首去回答他:“我也无法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您尽管吩咐吧。”

“不,我希望你再待一会儿,”秀吉抚慰了他焦躁的情绪,说道,“过一会儿,官兵卫孝高就会过来。在那之前,我有些担心彦右卫门如何处置信使,为了慎重起见,你能去看一看吗?”

“明白了。”秀政站起身,马上去了寺庙里的大厨房。

信使正在紧挨厨房的小房间里狼吞虎咽般扒拉着汤泡饭。这男子从昨天中午一直没吃没喝,如今吃饱了,独自摸着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声音。彦右卫门看他吃完了饭,招手说道:“信使,到这边来!”然后将他带到住持的一间居室,是隔出来的藏经阁,并慰劳说让他好好休息,等这男子走进去后,彦右卫门从外面落了锁。久太郎秀政此时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道:“秀吉大人似乎在那边担心万一从自己人中走漏了本能寺之变的风声,干脆把这个信使……”

说话之间眼中已出现杀机,不知为何彦右卫门却摇了摇头。然后,他从那里移开数步,补充说道:“就那样不去管他,估计也会死的。他那么吃会受不的,很容易就会死掉的。”说着竖起一只手掌朝藏经阁拜了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