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一死造成了天下一片惊慌,一夜之间世态大变,没有人不感到彷徨失措。只能说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即使平日里名震一方的知识人或者受人尊敬的武将,这种情况下也几乎没有例外。倒不如说,越是身处机要位置的人,越是拥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的人,越是显得狼狈,他们迷茫地想:“事态会如何发展?该何去何从?”就连德川家康也是如此。他匆忙离开堺市,不知去向。

茶屋四郎次郎和本多忠胜四处寻找,终于在路边听人传说河内的饭盛一带有一行人正朝东方赶路,好像是家康的队伍。查明了当天晚上他们住宿在尊延寺,于是迅速赶过去,人却已经离开那里了。寺僧说:“他们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就走夜路去了草内方向。”

追上他们时,已经是六月三日了。家康累了,在信乐乡村破败的山寺中睡午觉。寺院周围有老臣酒井忠次、石川数正、井伊直政等人,警卫森严。因为是在和平的旅途中发生的变故,虽然重臣们都跟随在身边,却没有带多少兵。因此他们不分上下,都是一副紧急时的装扮,神原康政等人也都端着长枪,亲自站在住持房间外。

康政让侍童去禀告家康:“茶屋四郎次郎为了向您汇报详情,从京都尾随而至。还有,本多将军在途中与四郎次郎相遇,刚刚一起回来了。”

家康事前吩咐说:“忠胜一回来马上叫醒我。”他头枕在手臂上,只躺了一小会儿,“什么?四郎次郎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详情还完全不清楚,而那也正是他最想了解的。家康起身出去,匆忙洗了把脸,回到原来的住持房间一看,两个人已经被带到那里,正在叩拜。

“右大臣的自杀确定无疑吗?兵乱还只是局限于京都吗?途中遇到的人们内心是怎么想的呀?”对这些问题,茶屋四郎次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虽如此,他只知道截止到昨天中午的形势,因此所讲的情况也局限于这个范围内,但对于家康来说,他从昨天开始只顾着朝故乡冈崎赶路,光是知道这些就足以对大致的全貌做出明确的判断了。

人们听到住持来到了隔壁房间,都不再作声。家康回头问道:“准备妥当了吗?”

住持催促道:“我给您带路。”家康亲身跟在住持身后,又让大家都来。似乎他之前吩咐过什么。康政、忠胜和四郎次郎都跟着去了。他们来到了这所乡村寺院中狭小的正殿。

“把外面的忠次和直政也叫过来。”依照家康的吩咐,在寺院附近守卫的酒井忠次和井伊直政也列坐一旁了。抬头一看,这个乡野的寺庙里破旧的佛龛上,佛灯的白光在摇曳。佛龛正面摆着一个纸牌位,上面写着右大臣织田信长的俗名。

“看来主人是想临时祭奠一下。”家臣们体察到家康的心思,看破了世态的转变,静静地坐着。住持按照常规拜祭完后,家康来到香炉前久久地合掌哀悼。他闭目祈祷了很久,流过脸颊的泪水都要干了。酒井忠次、石川数正,以及井伊、神原、本多等人都依次效仿着做了。之后他们默然对坐良久,心中无限伤感。住持悄悄离开了。只能看到回廊下守卫武士的枪尖,除了茶屋四郎次郎一个外人,全都是德川家的主从。

“虽然四郎次郎亲口讲述了实情,我还是不敢相信……”家康嘀咕道。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叹息,但是他的眼神中未浮现任何怀疑,他比任何人都关注这件大事的真相。他虽然还年轻,但是大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秃头的迹象。他表情绷得很紧,别人不容易窥探出他心中现在蕴藏的想法。

“像做梦一样……”

“真是啊……越是体察右大臣的心情,越是感觉那一刹那的遗憾……让人不禁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发出了叹息,这样唏嘘下去的话,就会涌现出无限回忆。就在十天前,还在安土看过他的舞蹈,听过他的欢笑。

但是,家康似乎并不喜欢人们过多感叹。其实家臣也没有那么从容。大家甚至怀疑,现在到底能否平安回到三河。随从之中没有人能够确信途中安全。尽管如此,他们决定即使冒着危险,也要回到浜松。不管以后怎样图谋,首先要回到故乡。因此他们才匆忙离开堺市,结果地方上的形势比城市里还要险恶,山野中好像已经有土匪出没。他们一小队人轻装穿越其中,此时要想护着主人的性命坚持到三河,几乎只能是祈祷上天保佑。

可以说信长的意外灾祸立刻变成了家康的灾难,他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他没有惊慌。眼前的疲惫已经被随之而来不断膨胀的欲望赶走,他甚至有些高兴。他凝视着香炉上升起的缕缕青烟,心想:“以右大臣的死为转折点,天下因此向前迈了一大步。”首先他考虑到了这一点。

家康的思考从不脱离现实。这是他年幼时养成的习惯,现在仍然没有改变。他的表面与内心并不一致。据家臣们观察,自从昨晚相信了信长之死,家康屡次感叹人生无常,为多年的同盟好友信长的意外死亡而悲痛,甚至让人觉得他会在伤心之余突然剖腹,去为故人殉死。但是,今天家康稍稍显得坚强了。家臣们看到他的状态,心想“看来主人重振精神了”,私下里感到庆幸。

其实家康真正的内心远比宿老们成熟老练。面对着一生难逢的机遇,他的内心并不像灯芯那样纤弱。“右大臣去世后,谁来继承统一大业呢?谁会成为天下之主呢?”家康的额头就算再加一道眉毛也会很宽敞,他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对于心中的问题他清楚地断定:“很遗憾,不会是光秀。”然后,似乎顺理成章地独自回答道:“舍我其谁?”

织田和德川是多年的盟友。为盟友报仇而举起义旗的话,这个名义足以向诸侯飞传檄文。如果再保护一名信长的遗子,对外镇压光秀,对内收编旧织田军,自然就能够成为下一代的中心势力吧。纵使设想织田的遗臣中出现两三个野心家,也找不到既思虑周全又有实力的人。丹羽、柴田、泷川、羽柴,首先他们都不能马上展开行动吧。即使他们有所行动,也不足为惧。家康就是这样判断的。他把各种事深深藏在心底,然后才会下命令,才会采取行动,但是那些随从自然还在苦苦思虑眼前的问题:如何才能脱离这个危险境地,平安到达三河。这也是一个普通人最正常不过的想法。

“去探路的侦察兵回来了,让他在那边候着吗?”一名侍童来到家康身边问道。

家康对他点了点头。

“让他等着吗?”侍童再次叮问,家康又点了点头。

这时,石川数正突然插话说:“先听一下侦察兵的汇报怎么样?因为无法推测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结果家康笑了笑,说道:“不用,就现在来禀告的人的表情来看,没什么好忧虑的。如果侦察兵得知异变的话,其神情必定会传给禀告的人,那么禀告的人的语气便会不同寻常。”数正脸红了。

怀有同样心情的其他宿老,为了将他从尴尬境地中解救出来,转移了话题,问道:“像光秀那样的人,起了谋逆之心,难道他觉得这能为天下人所接受吗?”

家康没有作声,保持着倾听的立场。家臣的评论总的来看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首先大家都指责光秀破坏了君臣间的道义。“将军您怎么认为?”最后神原康政问道。其他家臣似乎也想知道主人如何看待光秀。“用一句话概括,光秀虽拥有贤才,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心中失去了一种美德,”家康以此为铺垫,接着说,“失去了谦虚。”康政表现出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又说道:“但是,日向守平常也是相当谦恭有礼的人,看上去比别人都要谦虚。”

家康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又补充了以下感想:“那是他努力积累的教养的结果,并不是他的本性。那是理性的人常有的姿态。可是,他终于无法保持这种姿态了。不知是心里明白而放弃的,还是被狂妄自大磨灭了,总之失去了谦虚,就像一生积累的知识全部让老鼠吃掉了一样。如果还有谦虚,纵使有什么隐情,不论心情如何,也决不会做出那样鲁莽的行动。一般说来,我们可以舍弃谦虚的时候也只有冲进敌营的时候了。”

家臣们都在倾听。康政又问:“虽说是暴动,光秀的乾坤一掷暂且算是遂心如意了,以后的计划也会这样顺利进行下去吗?”

家康似乎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他听完后笑着说:“已经输给自己的人,岂能战胜外人?何况,他没理由一统天下。”

说完家康就起身离开,去了原来的住持房间,马上把等候着的侦察兵叫到走廊边上,听取了各地的情势。家康往各地都派了侦察兵,从昨天开始就收集到很多情报。然而最关键的京都、安土方面的动态却打听不到。他认为是由于交通被阻断了。当然他也想了解那些详情,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回乡途中那些当地领主的意向、是否有土匪出没或者武装暴动。因为如果不根据形势来选择回乡道路的话,恐怕等于是自投罗网。

“宇治方面还没有出现太大的暴乱。我认为从那里出发到信乐,再前往伊贺的话,估计明智军的势力还没有扩张到那里。”上午的侦察兵说的话和现在回来的侦察兵的汇报大致相同。

家康追问道:“郡山的筒井顺庆还留在奈良吗?还是离开了啊?”

“虽然他还留在奈良,但是听说他的家臣井户良弘大人代表筒井家,打算进京去见光秀,也有人说已经去了。”侦察兵回答道。

“这样啊,好了!”说完这些,侦察兵就退下了。然后家康又把左右的重臣召集到一起,开始秘密地商议。自然是关于今后的道路该如何选择的问题吧。

选择在草内这里休息,一方面是因为连夜赶路很疲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担心筒井顺庆的动向。筒井家和明智家是姻亲,光秀的儿子十次郎是筒井顺庆的养子。当然有理由相信这次事变前两家之间有秘密协定,家康担心的是这一点。而且筒井顺庆也奉命出征中国地区,他从驻守的郡山城出发,率领装备齐整的军团来到了奈良。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将意志化为行动,不需等待时机。正因为如此,对于人数少而且没有武装的家康主从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

“他停留在奈良,今天还没有行动。只是派稹岛的井户良弘去京都,看来事前并未和明智方串通好。依我看,顺庆内心的想法是,再等几天看看形势,如果光秀的势力与日俱增就跟随光秀,如果形势不利就收兵另谋他策。”

宿老们也都认可了家康的预测。如果看清这一点,通过宇治,沿伊贺的小路朝前赶,来到伊势,走海路到达三河,虽然路途艰难,但这样是最安全的。“这个时候犹豫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时机是最要紧的,越早越好,就这么决定吧!”

家康对事物考虑非常仔细,但有时也会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果敢和无畏。他做出决定之后,马上就说:“我饿了。吩咐寺僧准备汤泡饭。我们在饭前准备好,黄昏时候从这个寺庙出发。”

主从一行仅有不足五十人。其中,骑马的有六七个,加上侍童还不到三十个。剩下的都是步卒和小厮,他们牵着备用的马匹或者拿着行李。如果遭到一群土匪攻击,也只有被围歼的份儿了。那些土匪与流浪武士的小集团一见到战乱就会蜂拥而起,寻找上好的饵料,即使信长生前的事业已经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他们还没有被根除。比起天文和永禄年间,已经减少了很多了,但只要进入山间荒僻地带的话,他们便会随处可见,宛如百鬼夜行。

果然,家康一行从信乐前往伊贺的时候,一名家臣随后赶来,他讲述了一个活生生的事件,足以让人引以为戒:“和我们一同待在泉州的穴山梅雪大人在您出发之后,很快也离开了堺市。他要回甲州,似乎到山城的草内为止,跟您走的是同一条路。但是听沿途之人说,他在草内附近遭到大批流浪武士的袭击,可怜他就那么被打死了……好像大暴乱的影响逐渐波及到了山野的各个角落。途中可要多加小心啊。”

穴山梅雪恰好在这个时候意外死亡,很大程度上让一行人感到胆寒。既然连山城国附近也已经出现那样险恶的状况,马上要经过伊贺山中的拓植地区、加太山坡附近的小路,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别担心。这种时候没必要白费心机,最好是听天由命,毫不犹豫地朝前赶路。”家康一副不知疲惫的样子。虽然他本来就身体健康,但是那些自诩比他更强健的家臣们都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自从离开堺市,他们不分昼夜地匆忙赶路,睡觉时也轮班站岗,躺在草地上,用石头当枕头,只是休息一小会儿。

但是,在这里他们获得了唯一的帮助。本多正信早些年因故离开了德川家,之后一直是一名流浪武士。他带领十多名随从,到伊贺山麓迎接家康。然后走在前面担任向导。随从们异口同声地说:“真是绝处逢生啊!”家康也没显得特别高兴,只说了句:“原来是正信啊,辛苦了!”

终于进入伊势了,他们坐船到达了三河的海滨。人们这才有了重生的感觉。此时是六月五日。从堺市回到家乡,中间仅用了三天。主公可以说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大灾难,终于逃脱出来,德川家的家臣都欣喜若狂,几乎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