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卑怯之人,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全都为信长殉命了,就连住在外面的人也赶来在主公面前尽忠了。一名寺僧逃到皂荚树的树冠里,好不容易逃过此劫,他茫然低吟道:“昨梦一烬灰,枕头鸟不啼。”男女都算上,从侍童到马夫全都加起来的话,信长应该有一百多名侍从,当本能寺的所有殿堂都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之时,却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疾呼。火就像水一样寂静,让人担心众多灵魂的怨恨。悲惨不言而喻。然而,又让人感觉是极美的生命之火。

不过,也有一些人没有挺身火中。当然,那些都是武门以外的人。常住本能寺的老僧和膳房的僧人们最先逃避了灾祸。明智军本就没有杀戮寺僧的意思,因此一看到僧人打扮的人,反倒积极帮他们逃脱。

可怜的是那些女人。一起火,信长就催促她们说:“快跑吧,快逃吧!女人没什么妨碍!”她们却觉得没有可以逃离这里的路。如果她们和寺僧一起穿过明智的军中,那些武士也不会理会这些女子,只是她们太害怕了,不敢靠近敌军,只是在大火中逃来逃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后来才知道,尽管如此,她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保住了性命。大火熄灭后,她们一个接一个从水池中爬了上来。她们将披风或者罩衣打湿了顶在头上,像莲叶一样泡在水池中,她们亲眼看着殿堂与信长被大火吞没,怀疑这并非在人间,在火星之中有些茫然。

后来,明智方的士兵把她们聚集到了一起,其中没有阿能局,几乎都是内室的侍女或小婢。因此,人们甚至怀疑阿能局是否陪伴在信长身边。当时人们议论纷纷,为她哀悼,但是她的名字已经是一个传说,后来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存在。

有个滑稽的丑角在这场变故中上蹿下跳,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的惊愕,令人啼笑皆非。这个人就是信长喜爱的黑人奴仆黑助。他虽然得到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弥助,但是完全没理由因为日本的武将之间的变乱而牺牲自己。而且他本人肯定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逃往哪里,只是横冲直撞着奔向附近的南蛮寺。恰好师父伽里昂和其他天主教徒都忘记了当天早上的钟声与祈祷,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观看本能寺的大火。西洋风格的栅栏外,骑马的武士与成群结队的贫民在门前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看上去就像剪影画。

另外还有一名特殊的幸存者,既不是妇女,也不是外国人,而是堂堂的男子汉,那就是昨夜住宿在本能寺的博多客人神谷宗湛。他应该比信长睡得还要晚,他收拾完茶会的坐席和道具,肯定是躺下后没多久就出事了。总之,应该也有箭和子弹飞到他的身边,因此他也应当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位胆大的海外贸易家、年轻的博多商人却非常镇定,他穿好衣服,系好衣带,叠好被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眼神中仿佛在说:“这是大浪,可不是普通的暴风。”过了没多久,他听说是明智军谋反,紧接着看到了火势,心想大事不好,赶紧从自己睡的房间跑到长长的桥廊中。途中碰到了武士,也曾与信长的侍童擦肩而过,还差点儿被箭伤到。他两次被东西绊倒,摔得很厉害,手掌滑到了血污中,黏糊糊的。定睛一看,身着铠甲的武士和一名侍童叠压在了一起。

一看到死者的样子,宗湛不由得羞愧起来。自己并非武门中人,没有责任战死在这里。作为商人,比起为了对自己有恩的信长守着道义殉死,应该另有更高价值的使命等待着自己。因此,逃离这里并非不义,也没什么好羞愧的。但是如果被人传说自己是仓皇出逃的话,至少会有损博多商人的名誉。他又突然想到,要是人家问起为什么平日里自己在茶道上费心思,那就丢了茶人的脸面。刚刚奔跑到昨晚与信长聊到深夜的饮茶的大厅时,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以其他堂堂正正的理由进了大厅。

附近的回廊上正在厮杀,火已经烧到了离这里两个房间远的地方。他却不顾这些状况站到了壁龛前。在信长的请求下,他将传家之宝——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不远千里从博多带过来供其欣赏。这幅画即使在弥漫的烟雾中也丝毫不失名画的意境。如果失去了它,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的一件财物这样的小事,而是失去了不可能重生的国宝。宗湛坚定了这样的意志,轻轻地从墙上取下挂轴卷起来,放入盒子里,夹在腋下。他看到一群寺僧发了疯一般争先恐后地逃出去,但是他相信哪里都没有什么危险。因此,他从容地拨开明智军的刀枪,走到大门外,果然如他所料,并未遭遇任何危难,没有人盘问他。

宗湛直接去了三条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四郎次郎的家人都来到门外眺望着本能寺那边升腾的黑烟,他先问道:“早上好,你家主人已经醒了吗?”

“哎呀,这不是宗湛先生吗?请进。”主人的弟弟和弟媳慌忙去里面禀报。住在这一带的人似乎还不知道详情。虽然近在咫尺,却以为是普通的火灾。虽然附近的小桥与河滩上站立着身穿铠甲的明智方的哨兵,他们却以为是本能寺里信长的警卫兵,似乎没有人怀疑。

“不不,今天早晨有点赶时间,就让我从院子里进吧。”宗湛从院子里进去了。这里的主人茶屋四郎次郎说起来是和他同一行业的海外贸易家,茶屋的总店在,是出租仓库的人之一。表面看来,他大多时间住在京都,像一个闲人一样住在加茂清流附近的闲雅的宿舍里,享受着余生,其实是为了在政治中心接触武门与公卿,这座府邸也可以说是一个分店。

宗湛来到院子里一看,四郎次郎正在廊子边上穿草鞋。他不经意间看到宗湛的身影,突然大声打起招呼来:“哎呀,你受惊了吧,宗湛大人!”

“可不是,吓了一跳,我碰巧住在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啊!”

“真是不得了啊!天下会怎样呢?有点搞不清将来会如何了。”

“您已经知道了啊?”

“我刚得知,因为里村绍巴派使者来了。”说着他把绍巴的书信拿了出来。

“那么,您现在要去哪里?”

“我去泉州。”

“回您平常居住的住宅吗?”

“不是,有点事儿。”四郎次郎含糊了一下,似乎非常着急,已经准备起身了。宗湛将带来的装着远浦归帆之图的盒子放在那里,说道:“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能不能暂时把这个存在您府上,因为我也想马上赶往中国地区。”

“去中国地区啊?”四郎次郎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宗湛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是的,我要赶紧去中国地区,您要去泉州,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宗湛向四郎次郎的家人要了双草鞋,立即打点好了行装。

听说德川家康离开安土后路过京都大阪,眼下正逗留在泉州附近。茶屋四郎次郎平常就跟家康走得很近,认为他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也经常在各方面受到他的关照。

如今谁在中国地区呢?两人互相不问也不谈,但是暗暗将对下一位天下之主的期待寄托在了不同的人身上。他们一同出门,来到淀川附近后就各奔东西了。一个说:“那么,就此告别吧!”另一个说:“路上小心为好!当然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