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坡再往前走,就是山城国。从丹波口登顶,向右行,经山崎天神马场、摄津街道,直接进入备中国。从左侧下行,则可越过沓挂、桂川,直接通往京都。光秀站立的地方恰好就是顶峰,就如同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一样,攀登到了最高处。眼前有两条路,他可以任意选择走哪一条,这也是他最后的选择。然而,弥漫的夜色已经不再逼迫他做出任何反省,反倒将静静闪烁的星光展现在他面前,仿佛告诉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与他约好了明天那场社会大变革。

虽然光秀并未下令休息,但他勒住了马,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星空。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穿着闪亮的甲胄的将领、身后的无数铁甲、旗帜、马匹,全都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在趁机擦汗、检查草鞋带或是换只手牵马。“那边有清泉涌出来吧,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毕竟是一万三千人的大部队,队伍尾部在离山顶还很远的坡道上止住了步伐。各组的部将当然就在附近,但是中军的幕将和光秀的身影离得太远了,即使踮着脚也看不到。步卒们自然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命令就停止行军了。

“找到了!有水了!”有人在路边的崖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暗处的岩石后面发现了一股细流,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那里,往自己的竹筒里装满了水。

“这下就能撑到天神马场了。”

“估计是在山崎吃饭吧?不过夜很短,到海印寺一带估计天就亮了吧。”

“白天马也容易疲劳,估计上边还是考虑尽量趁夜晚和早上赶路吧。”

“到中国地区之前,我也希望如此啊。”步卒们自不必说,除了领头的部将,就连一般的将士也还不知情。大家都认为战场还很远。他们用队长听不到的声音嘀咕着、笑着,由此可见他们还很从容。有一名士兵说自己肚子疼,同伴们一半责怪一半鼓励地对他说:“刚出征就哭诉病痛,算什么事儿啊?”他解释说:“哎呀,我两个月前肠胃就病了,到现在还没痊愈呢。但是,我还是咬着牙来参军,不想错过这次战斗。因为想着回去后偶尔能给父母妻儿讲讲立功的故事,能多领点军俸让他们高兴高兴。”

队伍徐徐开动,慢慢恢复肃静的行军步调。从这时起,提着长枪的部将开始迈着大步来来回回地在队伍一侧监视着。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军马开始沿着老坡的分水岭向东下行。没有一个士兵折向西边去中国地区的路。

“怎么回事呢?”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疑惑,但是依然继续前行。他们这些小兵,只是仰望着飘扬的大旗,心想旗帜指向的道路是不会有错的。坡路渐渐变得陡峭,马蹄踢着小石子,发出磕碰的声音。偶尔有石头落入山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万多人的队伍就像轰轰地倾泻下来的瀑布一样,势不可当。行军步伐开始加快。堵也堵不住,挡也挡不了,最终只能放任自流。

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铠甲里的汗衫马上就湿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绕过大枝山的山谷继续下山,在淙淙的溪流的正前方,松尾山的山腰像一堵墙屹立在人们眼前。就在这时,一道道命令传来。

“休息!”

“解下粮袋!”

“给马喂草!”

“严禁点火!”

这里还是半山腰,只有个叫沓挂的小村子。不过有十几间樵夫和烧炭人住的小屋。尽管如此,军中的警戒却相当森严。从山脚下开始,沿途所到之处都立刻设置了岗哨。山崖边的路上甚至有这样的对话:“你去干什么?”

“去溪边打水。”

“不许离开队伍,从别人竹筒里倒点!”

士兵们解下粮袋默默地开始吃饭,嘴里咀嚼着还在窃窃私语。他们都很奇怪,傍晚从筱村八幡出发的时候已经吃了一餐了,为什么还没到用餐时间又要在这个山里填饱肚子。为什么不能等天亮了,到山崎或者桥本有人家的地方拴马休息。他们无法消除这个疑问,同时依然觉得是在朝中国地区行军。因为通往中国地区的路,不仅仅是老坡的岔路口,从这个村子向右拐,经过大原野也能进入山崎、高槻。但是,队伍离开这里再次出发,直接下山来到冢原,到达了川岛村。

四更的天空下,桂川映入眼帘,这对全军大部分将士来说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

“呀,是桂川!”

“桂川?”

士兵们突然喧噪起来。沿着这条路线自然会到达这里,他们却忘我地瞪大了眼睛。吹来一阵冷风,全体士兵都停住了脚步。

“安静!”

“不许喧闹!不许随意交谈!”几名骑马的首领围着出现动摇的军队来来回回地大声喊话。在水面映射的光亮中,可以看到九杆淡蓝色的桔梗大旗。河面吹来一阵风,长长的旗杆变成了弓形,发出呼啦的声响。

“源右卫门,源右卫门!”一名骑马的将领把手举得高高地大喊着。天野源右卫门作为首领正位于一支队伍右翼的尾部,感觉到主公要召见自己,于是将马放在队伍里,朝这边跑来。光秀站在河滩上,幕将们都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源右卫门。齐藤利三两鬓斑白,左马介光春的脸上带有一种悲壮的神情,看上去几乎是一副假面。诹访飞驒守、御牧三左卫门、荒木山城守、四方田但马守、村上和泉守、三宅式部,还有其他众多身穿铠甲的将领,把光秀围了好几层,如同铁桶一般。

不用说,只有这些将领心里明白,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下就会爆发什么事。天地之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场巨变,这里的将领却提前获悉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能够在眉宇举止或者是语调中完全掩饰住那种莫名的恐惧。

“源右卫门,过来!”光秀亲口说道,把他叫到近处,又说,“估计很快天就要亮了。你率领一支队伍先行渡河,从西七条前往崛川。一定要注意,万一我军中有人先去本能寺告密,立即格杀勿论。另外,虽说天还没亮,可能会有早起的行人以及进京卖东西的人。这一点也需要注意。好了,赶紧去吧!”

“遵命!”

“啊,且慢。”光秀叫住他,又补充说,“还有一点要注意,忠秋、藤田传五、并河扫部他们率领的一队人马早就从保津出发,抄山中近道至北嵯峨,从地藏院前往西阵,隔着大雾看不清,不要跟自己人打起来。你横举着一杆桔梗旗,作为标志。”命令很周密,声音有些尖厉。由此可见,光秀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全身的血管都紧张得快要裂开了。天就要亮了,看到天野源右卫门手下几百人哗啦哗啦地徒步渡河,招展的旗帜下,剩下的一万余人益发不安起来。

光秀重新上马,其他人也陆续翻身上马。哪怕是短暂的休息,武将们都会立刻下马,减轻马背的负担,这既是对马的关爱,也是上战场之前的细心准备。

“说一下注意事项,别漏听了犯错!”光秀旁边的一名首领将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两三遍。“去掉马掌!”第一条注意事项响彻全军。“听着,去掉马掌!步兵们马上换上新草鞋。不要继续穿在山道上变松的草鞋了。草鞋带子要绑结实,但是要留点空,不要沾水之后勒得太紧!”虽然声音很大,但是为了让大家清楚明白,首领还是在风中重复着喊了好几次,嗓子都要哑了。

“步枪组的人将火绳切成一尺五寸长,将火绳头点燃,每五根一组倒提着,绝对不能疏忽。兵粮袋子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如果妨碍四肢行动,就要毫无顾虑地扔到河里。除了武器什么都不许带。”

注意事项传达完了。全体将士都愕然失色,这种动摇比河水中的波浪还明显。与此同时部队中有什么东西骚动起来。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行动。每个人都左顾右盼,由于禁止交谈,只是面面相觑,那种无声的声音实在是难以名状。然而,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听到命令后的那一瞬间,大家就开始行动起来。动作极为迅速、统一,胜过了日常的训练。如果光看表面,乍一看不会想到每个士兵心中充满了迟疑、不安与惊愕。

马掌、火绳、草鞋带,直至全身装备好,瞬间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齐藤利三虽说已是老人,却是历经百战的武将,他像宣读公文一样大声传达指示:“大家欢呼吧!从今天起,我们的将军惟任日向守大人,无疑将会成为天下之主,不要怀疑梦想!即使是步卒小兵,亦当欢欣踊跃,竭尽忠勇!”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远远传到下级士兵那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但是,大家在呼出一口气后,并未表现出喜悦,他们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们沉默着,颤抖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齐藤利三闭上眼睛,再次提高嗓音,似乎也是为了鼓励自己,语气有些近乎斥责:“千载难逢的日子即将到了,各位大显身手吧!特别是各位武士,全靠你们了!纵使战死沙场,有兄弟子嗣之人自然不必担心无人继承家业,即便无兄弟子嗣之辈,也会替你们寻找到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一定不会少了抚恤与封赏。当然,这要看你的功劳大小。”到了最后,齐藤利三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这原本就是根据光秀的命令来传达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快过河!”天还未亮。一时间,桂川的河水被渡河的兵马阻挡住,一道道白浪翻滚着卷到对岸。回头一看,河里已经没有人了。穿着湿漉漉的草鞋跺了跺脚,所有士兵都打了个冷战。即使浑身都被打湿,也没有士兵把火绳弄湿。没膝的河水比冰还要凉。过河的时候,士兵们肯定各自在心中思考刚刚首领和老臣传达的进入战斗的指示,应该有大部分士兵都认为是去讨伐德川将军吧。

他们茫然地想:“现在要讨伐的人,附近除了德川家康之外再没别人了。”同时,又不停地想,“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将军就要成为天下之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们心里还是没有把信长当作敌人。明智家的将士就是如此一心一意遵守道义人伦的人。要说他们有些迂腐,确实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在这种道义的约束之下,越是底层的士兵越坚守着忠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这看成是一种愚蠢的单纯,或是因欲望产生的情感,他们的命运就太过于悲惨了。

“天亮了。”

“这就要亮了。”

刚好是在如意岳和东山之间,一朵云的边缘被映照得红彤彤的。凝眸望去,整个京都城在破晓前的昏暗中依稀可见。但是,回顾老坡和三草的丹波国境,还能看见闪亮的星星。

“哎呀,尸体!”

“……这里也有!”

“哦,那里也有!”已经接近京都西七条的入口了。一直到东寺的塔下,除了星星点点的稻草屋顶和小树林,右边是旱田,左边是水田,放眼望去都是带着露珠的耕地。路旁的松树树根旁、路中间,到处都躺着尸体,似乎都是这附近的农民。还有趴在茄子花之间的年轻姑娘,好像睡着了一般,抱着笸箩,就那样被一刀砍死。

那些血迹看起来像是刚刚洒落,比晨露还新鲜。想来应该是先于大部队到达的天野源右卫门的士兵干的。看到早起下地干活的农民们,为了慎重起见,尽管同情那些无辜的人,还是追上去杀死了他们。

看到地上的鲜血和天空中鲜红的云彩,光秀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上站直了身子,马镫带子几乎都要被他踩断了。他大声疾呼:“向本能寺跑步前进!包围本能寺!我们的敌人就在四条的本能寺和二条的妙觉寺里。快,快,跑得慢了要杀头!”一声令下,淡蓝色的桔梗旗每队三杆,共分三队,突破了七条口,闯过中城的各个木栅门,一股脑儿冲入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