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不喜欢解释,无论什么事都讨厌说得过于清楚。换句话说,他崇尚人与人之间的直觉,确切地说,他享受这种直觉。“宗湛!”他将话头转向新的对象:“你怎么想?你很年轻,应该和年老的宗室不同吧。”

宗湛一副很慎重的样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非常清楚地回答道:“确实如您所讲的那样,我想异教的事也是嚼一嚼吐出来就好了。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对啊,就是那样!”信长似乎很得意,他转而望着宗室说,“别担心,要从大处考虑。古时候,道真公曾提倡和魂汉才,针砭时弊,劝谏废除遣唐使制度。然而唐风的传入也好,西欧的舶来品也好,正像到了春天会有春风吹来,到了秋天会有秋风带来湿气一样,我国的梅花和樱花的颜色不会改变。反倒是池水中注入雨水后会让水池变得更新。以本能寺的壕沟来推测海洋,所以会弄错。不是吗?宗室?”

“哎呀,我明白了。确实,壕沟就是壕沟。”

“海外就是海外呀!”

“我老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变成壕沟里的青蛙了。”

“为什么啊,你可是鲸鱼啊!”

“不,以前也是眼光短浅的鲸鱼。”也许是提到了壕沟,人们这才发现夜间的冷气弥漫在寺庙高高的天花板上,听见远处壕沟里传来青蛙的叫声。

“来人!上白开水。”信长对身后打瞌睡的侍童吩咐了一句,仍然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已经不再吃喝东西,只是对夜谈很有兴致。

“父亲大人,”信忠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夜已深了,我就此告辞了。”

“不急,不急!”信长一反往常,挽留道,“不是二条吗?就算夜深了也没关系,离得又不远。春长轩就在家门口,博多的客人总不会回家吧!”

“不,我得先走。”岛井宗室也表示要回去,他说,“因为明天早晨跟人约好了见面。”

“那么,只有宗湛留宿吗?”

“我今晚为您守夜。因为茶室还没收拾整理好。”

“你留宿恐怕不是为了我吧?因为带来了很贵重的茶具,是留下来看守茶具的!”

“正如您所明察的那样。”

“你可真够诚实的。”信长笑了笑,突然回头看身后的壁龛,不知厌倦地盯着一幅画看起来,“不愧是牧溪,画得真好。好久都没有这么大饱眼福了。信忠,你也好好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宗湛竟然持有这么好的名画,可是,他适合持有这样的名画吗?”

突然,宗湛张开大口笑起来。这个男子的面貌顿时就活现起来。那种笑的方式似乎没把信长放在眼里。

“宗湛,你笑什么?”

宗湛看了看旁人,依然止不住笑着说道:“你们看啊,右府大人又开始他的神机妙算了,想要我家的这幅牧溪作品。他说,这个人适合持有远浦归帆之图吗?是放出了间谍,正要搅乱敌国呢。叔父大人,您珍藏的橡木茶叶罐儿也要收好了哦。”

这话让他说中了。从刚开始,信长就很明显地渴望着拥有它。可是,岛井家的橡木茶叶罐儿和神谷家祖传的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都是驰名博多的宝物,正因为如此,信长也不好随便开口。然而,如今物主宗湛亲自将话说破,信长认为这就等同于约定了“如果您那么想要就献给您了。”因为,如此旁若无人地取笑别人,最后又不肯满足别人的愿望的话,这是不合情理的。于是,信长也在玩笑中吐露了真意:“哈哈哈哈,可不能小看了宗湛啊!要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应该就是拿着远浦归帆之图当之无愧的茶人了。在那之前先寄存在我这里吧!”

“这个嘛,放谁那里合适呢?几天后,我要跟坂口的宗易大人、宗及大人见面,到时候大家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当然去问一下作者牧溪本人的话是最好的了。”信长越发兴致勃勃起来。之后侍臣数次过来剪去蜡烛芯,可是他只喝着白开水,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由于是夏季的夜晚,寺庙的门窗全都打开了。也许是这个原因,灯火不停地摇曳,在夜雾中投下了光晕,似乎湿气渗入到了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的墨迹中。如果有人会用灯火占卜,面对着今夜的灯,也许已经在夜雾的光晕以及灯花的明暗之中看出了什么凶兆。外面传来拍打寺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近臣中有人来禀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那边有信使到了。

信忠和宗室趁机起身告辞。“要回去啦?”信长也站起身,一起走到桥廊这边。“您休息吧。”信忠再次回头,从桥廊下看着父亲的身影说道。村井春长轩父子拿着火把伫立在一旁。本来并非有任何预感,有一瞬间父子似乎在惋惜今生的永别,火把也跟着在夜风中熊熊燃烧起来。本能寺十余间伽蓝殿堂沉浸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此时已经过了子时三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