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的夕阳落在了本能寺的空壕里。六月一日,京都也是一整天艳阳高照,就连很深的壕沟也出现了很多干泥。泥墙东西长一百多米,南北长二百多米。壕沟与泥墙平行,宽度接近四米,泥墙也比普通的院墙高。这座山的日莲宗八品派的寺庙建筑有些不露痕迹地沿袭了所谓的城郭样式。从街道上只能看到中心位置的伽蓝以及数十间殿堂的大房顶。只是寺内一隅有一棵有名的皂荚树,无论离多远都能看清楚。

有人把这棵树称为本能寺的森林,也有人叫它皂荚树丛,比起东寺的塔,是更好的标记。每当它那高大的树梢沐浴在夕阳之中,一定会有很多乌鸦喧噪一时。无论那些受人尊敬的长老们多么有洁癖、怎样守护风雅,却无法去除夜晚的野狗、黄昏的乌鸦和早上的牛粪。当然,这也许可以说是象征眼下京都文化的侧面。

本能寺本身虽然外观已经成型,但是内部还留有很多空地。据说天文年间的那场大火之前有二十间房舍,要想再现那样的壮观之美,还需要进行大规模建设,事实上有一部分正在施工。另外,看一下本能寺周围也能发现这一点。从正门通往四条方向的大道两旁既有所司代的府邸,也有武士居住的小巷,城镇建设整齐划一,很有京城的面貌,而北侧的锦小路一带至今还残留着没有整顿的贫民窟,从室町幕府时代就一直像孤岛一样存留在那里,人们至今仍沿用过去的叫法,称那条狭窄的通道为尿小路。

《宇治拾遗》中写道:“有一个叫清德的高僧,是个多食之人,曾在四条之北的小路上撒尿,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感觉很脏,因此称之为尿小路。”由于四条之南有个绫小路,长官曾下令以后就把尿小路改称为锦小路,正好形成对照。但是其风貌保留至今,皂荚树上的乌鸦早晚都在这里喧闹不已,张扬着鲜活的生命力。

“天主教徒来啦!”

“天主教徒要走了!”

“教堂里的天主教徒拿着漂亮的鸟笼要过去了!”

歪歪扭扭的板房的屋檐下,破土墙之间的小巷里跑出来几个附近的孩子。有的脸上长了痱子,有的长了疖子,还有的带着鼻屎,一个个就像翅膀坚强的昆虫。三名天主教徒听到喊声微笑着放慢了脚步,就像正在等待友人一样。教堂位于离此不远的四条坊门。这一带的贫民窟早上可以听到本能寺的诵经声,傍晚又能听到教堂的钟声。

本能寺的大门非常庄严,本能寺的僧众走路时都是一副令人可怖的样子,而教堂里的天主教徒即使走在这条污秽的陋巷之中,也不忘显示他们的热情。他们看到长疖子的孩子,会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治疗方法,看到有病人的家庭,就屡次前去探望并施舍财物。

都说夫妇吵架连狗都不会管,教堂里的天主教徒经过的话会介入其中,殷勤地从中调停。被调解的夫妇并没有特别感谢,倒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东邻西舍真心感到佩服。他们议论纷纷:天主教徒非常热情,又很懂道理,真正在为社会做贡献。一般人可做不到,不愧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平时他们就单纯地表示钦佩,因为天主教徒的社会救济已经涵盖了京城内外的山野与桥下的贫民和病人,教堂里还设有治疗所等类似于养老院的组织。而且那里的天主教徒都喜欢小孩,因此那些孩子的父母必然会把他们当神看待。

然而,这些天主教徒偶然在街上遇到本能寺的僧人的话,就不会像对孩子那么热情,像遇到了敌对国家的人一样,只是翻起蓝眼睛用锐利的眼睛瞥一眼就过去了。因此,他们宁愿绕远一点走尿小路的狭窄小道,也尽量不从本能寺门前经过。只是这两天他们必须屈身前往本能寺参拜,因为从前天晚上开始,那里成为右大臣信长的下榻之处,对他们而言,全日本最可怕的人如今就逗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三名天主教徒将不知名的南方小鸟装在黄金鸟笼里,又让从本国带来的厨师制作了西洋点心,装进盒子里,捧着去敬献给信长。如今刚走到半路,遇到尿小路的孩子们突然挡住了去路,聚集在他们身边。

“天主教徒,天主教徒!”

“那只鸟叫什么名字?”

“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要是点心的话,给我们吃吧!”

“给我们吧,天主教徒!”

三名天主教徒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用只言片语的日语劝诫道:“这个,给右大臣大人。太可惜了!给你们的点心,和妈妈一起来教堂的时候再给。现在,没有!”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围上来,有的跟在身后,有的绕到身前,结果有个孩子就像青蛙入水一样扑通一声掉进了本能寺拐角处的空壕中。因为没水,倒不必担心溺水,但是壕底的泥有点像沼泽。

刚刚掉进去的孩子就像泥鳅一样挣扎起来,岸上的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他已经有生命危险了。两边都是石壁,就连大人掉进去也不容易爬上来。这道沟渠中挖出来的土将广阔的本能寺的地基平均堆高了好几尺。这道壕沟具有重大的意义,自然是越深越好。在水位上涨的雨夜,经常有庶民喝醉了酒掉进去,其中甚至有人溺水而死。

“不得了啦!”

“听说你家的淘气鬼掉到本能寺的壕沟里了!”

似乎马上就有人去通知家人了。尿小路的左邻右舍人声鼎沸起来,孩子的父母光着脚就跑出来了。邻居夫妇和后街的老人也出来了,年轻姑娘也跑出来了,狗也跟过去了,确实是非同小可。但是,当这些人来到壕沟岸边时,那孩子已经得救了。他像一根莲藕一样被拉了上来,嗷嗷大哭。另外,两名天主教徒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污。似乎另一名天主教徒刹那间就跳到了壕沟中,他后来终于也爬了上来,几乎已经看不出手和脸了。

孩子们看到他的样子后高兴地手舞足蹈,欢呼着说:“哇!天主教徒变成鲶鱼了!他的红胡子上也都沾满泥了。”

获救孩子的父母绝不会是信徒,却也双手合十,流着感激的泪水跪拜到鲶鱼们脚下,口称“上帝”。另外,人山人海之中也有很多称赞天主教徒功德的声音,他们以自己淳朴的情感,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太好了,这孩子有天主保佑呢!”天主教徒们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却没有表现出后悔或者可惜的表情,那些贡品已经没用了,他们只能按原路返回了。在他们的蓝眼睛中,信长和一个镇上的孩子作为他们传教的对象来说没什么两样。他们也很清楚,这件事将会成为这一带人的谈资,以后这种感激之情将会扩散得更广泛。

后来,壕沟岸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宗湛,看到了吧。”

“嗯,真是太佩服了。”

“真可怕啊,那个宗教!”

“是很可怕,真是值得我们反思啊!”两人对视一下,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其中一个人三十岁上下,另一个人已经上了年纪。要说他们看上去是父子也能说得过去。他们和坂口的商贾巨富的风格也有些不同,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人品中有不拘小节的气度和很深的涵养。话虽如此,要说这两人是普通的商人,倒也有几分相似。

一旦信长住进去,寺庙就不再是单纯的寺庙。自从二十九日夜晚以来,本能寺的大门外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声喧闹令人吃惊。似乎如今能够拜谒此人已经是天下大事了。而且,如果能够听信长说句话,或者看到他的笑容,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回去,就像获得了比他们进贡的奇珍异宝和美酒佳肴贵重数百倍乃至数千倍的东西。不知道是所谓的威望,还是作为人中龙凤自然拥有的德望,不管怎么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实是,从本能寺的正门到屋顶瓦都飘荡着熠熠生辉的人气的彩霞。从那里映射到夜雾中的天光,在尿小路的后街上也能看到。

这两天的访客都是京城中有名的缙绅。以菊亭晴季为首,德大寺、飞鸟井、鹰司的诸位公卿也来了,还有九条、一条、二条的各家官员也来拜访。今天中午,近卫前久夫妻双双前来拜见,他们待了很久才回去,其间圣护院的住持、各个山庙的僧人、城下的富豪、各种职业的名人都以或公或私的身份出入,络绎不绝。

“叔叔,我们在这边等一下吧。好像又有人进去了。”

“估计是春长轩大人吧,看那些侍从应该是。”两人停下了脚步。刚才在壕沟岸边的角落里,他们两个商人混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等到那些尿小路的孩子以及天主教徒离去之后,又慢悠悠地沿着壕沟岸边朝大门方向走来。如今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轩正率领侍从伫立在大门前等候,似乎在给从里面出来的贵人的轿子让路。不一会儿,在轿子、车辇的行列后面,走出来几个英勇的武士,手里牵着两三匹鹿毛或者苇毛的马。他们一看到长门守,就用一只手抓着马的嘴笼头,行个礼过去了。

这批乱哄哄的人走了以后,长门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两位商人目送着他的背影,从远处慢慢走过去。大门处的防卫自然极为森严。卫士全都用盔甲武装起来,他们看着出入人群的目光和刀枪一同闪着寒光,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一旦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立即大声喝道:“站住!去哪里?”两位商人也遭遇了这样的对待。

上了年纪的人非常诚恳地低下头说:“我是博多的宗室。”

年轻商人也学着他说:“我是博多的宗湛。”光是这两句话,守门的士兵们似乎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然而里面卫士小屋前领头的武士已经满面带笑地请他们通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