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疯狂的士兵将箭与石子射向本能寺的护城河,叛逆的熊熊火焰烧焦了夜空之后,世人都开始揣摩臆测事前光秀的心理,即他变心的时间和动机。

有人说:“他的叛逆之心多年以前就有了。”

又有人举例证说:“不,是离开安土、回到龟山城以后。”

还有更透彻的人分析道:“回到龟山后的一个晚上,他去参拜爱宕神社,抽签之时那种念头油然而生了。证据在于他从那晚开始态度大变了。当晚,他邀请连歌诗人绍巴等人参加连歌大会,在席上大胆吐露心中所思,吟道:时已至五月,天下归属亦可知。而且那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做噩梦,以至于睡在同一间房里的绍巴屡次叫醒他。由此可见,他那狂妄的叛逆之意从这天起已经在胸中酝酿了。”

无论哪种说法听上去都可以让人信服,可是要说其中哪种说法真正说中了光秀的本心与变化的话,却也不能肯定。估计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的变动。他那样聪明,又一大把年纪,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惜晚节不保、甘愿冒着逆贼之名做出盲目的举动?这是一个谜。同样,他的变心始于哪一天的什么时候,这一点恐怕除了附在他心中的魔鬼之外别人很难得知了。

然而迄今为止的史学家仅凭着历史证据推定了以上几个他产生叛逆之心的时机,这未免有些轻率了。因为在研究光秀的心境之时,最应当重视的便是从离开安土的五月十七日晚上到滞留坂本的五月二十六日这十天,而以前的史学家们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光秀的叛逆完全是一种不加考虑的行为,并非出自多年的计划,通过作战前夜的情形与作战时沿袭的战略,可以明确断言这一点。这样看来,他的内心被魔鬼附体正是离开安土之后的事。正是那时的冲动让他丧失了一代名将的修养和理性。回乡途中在坂本逗留的十天,对光秀来讲,一定是日夜不停地懊恼的时间。从早到晚、每时每刻,一会儿变成魔鬼,一会儿恢复成人,时而变成菩提,时而化为罗刹,站在正邪两道的歧路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如今,他利用其中一天去爬叡山。当然,爬山时他的内心片刻也没有安于其中一条道。途中他不停地在两条路上迷茫徘徊。想起过去这座山的鼎盛,如今显得无比寂寥。沿着权现川攀登东塔坡之时,几乎连个人影也没碰到。不变的只是鸟叫声。这里自古就有百鸟仙境的美称,既能听到棕腹杜鹃的叫声,偶尔也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侧耳倾听,还能听到琉璃鸟、深山黄道眉、黑斑鸫、知更鸟、鹎,甚至昼时鸟的啼鸣,这些叫声婉转啾啾,回荡在山谷中。

“看不到一个僧人。”光秀站在文殊堂的遗址上失望地嘀咕道,似乎现在又一次对信长的威严与武力驱逐的彻底性感到吃惊,“左马介……”

“您累了吧?”“累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啊。我们去中堂看看吧。”说话间总有些颇为失望的神色,似乎他认为即便表面上有信长的压制,山上僧众的潜在势力也应该更多地在山上进行复兴活动,呈现在人们眼前。然而,过了一会儿,在巡视了中堂的废墟、大讲堂、山王院、净土院一带之后,发现到处都是原来堆得很高的焦土,一点儿都没变。只有寺院的修行所附近建了几栋山中小屋一样的建筑,散发着香火味儿,让天野源右卫门到里面看了看,只有四五个僧人围着一锅粥。他说:“问了问,都说横川的亮信阿阇梨不在这里。”

“横川和尚不在的话,有没有以前的硕学或者长老在啊?”光秀又让源右卫门去问,他回来说:“听说山上根本没有那样的人,要来山上必须得到安土的批准或者是奉了京都的朝廷命令,只有有限的几个普通僧人和杂役僧被允许常住山上,这是法令。”

光秀满不在乎地说:“法令是法令,可是宗教的热情决不是泼了水就会灭的火。我想,他们是把我们看作了安土的武士,所以才严守秘密的吧。横川和尚与其他幸存的长老们一定还住在山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平时在躲避人的耳目。你再去问一遍,好好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千万不要担心。”

“是!”

源右卫门正要走,左马介拦住他说:“我去吧。源右卫门问话过于严厉,那些僧人不会好好回答的。我去诚恳地问问。”后半句是说给光秀听的,看到光秀点头了,他就朝小屋走去。

然而,光秀在等待光春返回的时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从未想过要见的人。他头戴绿褐色的帽子,身穿同样颜色的道服,扎着白色的绑腿,穿着草鞋。这位老人年龄已过七十,嘴唇还像少年一样红,双眉似雪,就像给仙鹤穿上了道服一样。他带了两个仆人和一名童子,四人正从四明岳山谷的小道上爬上来。

这人看到光秀的身影,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将随行的人抛在身后,冒冒失失地来到身旁打招呼说:“这不是日向大人吗?很久不见了,哎呀哎呀,这真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遇见了出乎意料的人啊!听说您在安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您是因为什么事顺便来到了这无人的山中呢?”他说话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老人。而且白眉毛与嘴角都一直洋溢着微笑,显得非常爽朗。

相比之下,光秀就比较狼狈了。这位开朗的老人眉眼之中有种让人目眩的东西,他一反常态,回答得颠三倒四:“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曲直濑大人啊。就算是我,也会有闲来无事的日子。这几天滞留在坂本城中,想着来山上逛逛也可以排遣一下梅雨季节的郁闷心情。”

“偶尔逛逛大山,接触一下自然,转换一下心情,这是最好的养心方式,对身体来说也是良药。据我观察,跟前一阵子相比,您看上去身心俱疲啊。您是因病告假、回乡途中吗?”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问道。

不知为什么,在这双眼睛面前似乎无法欺瞒什么。曲直濑道三,名正盛,字一溪,是当代闻名的大夫。从足利义辉作为室町将军的时候起,道三就已经作为医者享誉京城,也深受恩宠。管领细川也好,松勇弹正、三好修理也好,都曾接受过他的诊疗。他还深受宫中信赖,一有空就扑在施药院的事业上,还为晚辈建学堂,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却丝毫不知倦怠。

光秀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不过以前就曾数次在安土城中与这位名医同坐一席。其中有两次是一同饮茶。信长在饮茶的时候也经常邀请他,如果生病了,还没躺下就会说:“快去叫道三!”比起常伴左右的御医,他更信任道三。然而道三生来就不喜欢服侍达官贵人,因为住在京都,虽说身体结实,动不动就被叫到安土还是感到很为难。

光春没到小屋就回来了,因为源右卫门突然去叫他回来。源右卫门边走边小声说:“好像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然而光春看到曲直濑道三后反倒觉得有些幸运,他走上前去说:“真是难得一遇啊!这不是一溪老大人吗?您总是比壮年人还精神,今天是从京都来的吗?是陪同游山观景吗?”他加入到两人的谈话当中,显示了平日的亲近。

“每年春夏之交的四五月和秋末的九十月,我都会来登山,从未间断。因为这个峰谷谷中生长着许多珍贵的药材。”他招手示意在远处候着的一名仆人过来,从他携带的筐子里取出采集到的百合科、龙胆科以及兰科的各种药草,说:“这是鹧鸪草,这是獐牙菜,这是金文草,这是鸦葱,这是黄精……”

他一一解说其药效以及本草的由来,又说:“信长公无论什么事都喜欢新事物,尤其对海外文明非常敏锐,他命安土教会学校里的荷兰医师在伊吹山脚下设置药材田,种了七八十种西洋药草。其实完全没必要那样,光是这个叡山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还未发现的神秘药材呢。以前这个山里的高僧将见过的各种药材咏入一百首和歌之中,收在《天台采药歌》这个小册子里,听说收藏在中堂之中,我也想一定要目睹一下,后来由于元龟二年的那场战火,都化成眼下的焦土了。我没能看到《天台采药歌》,至今仍对这件事深感遗憾。”

道三说个没完没了,光秀不仅始终容易陷入沉默,在说话之间目光也有些呆滞,道三见此情景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屡次以医师的目光注视光秀的侧脸。因此,话题又开始涉及光秀的健康问题:“听左马介大人说,您近日就要出征中国地区,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人一过五十岁,无论多么结实,都很难否认自然的生理,因为身体内部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

“是吗?”光秀勉强付之一笑,似乎把道三的提醒当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事,回答道,“前一阵子有些轻微感冒,因为生来强健,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病状。”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道三以自己的医学知识和经验中的权威性加以否定说:“如果病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病状,总是多加小心还好,像你这样过于相信自己没病,往往就会陷入很大的误区。可要多加小心啊!”

“那么我的老毛病在哪里呢?”

“光是看你的脸色、听你的声音,马上就能明白你身体不适,先不说哪里有老毛病,恐怕你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处于疲劳状态了吧?”

“要是您说处于疲劳状态,那我也同意。因为多年来四处征战,又要在主公身侧侍奉,我已经是一再勉强自己的身体了。”

“跟您这样有学问的人谈论有些班门弄斧了,我劝您还是好好养生吧。肝、心、脾、肺、肾,这五脏体现在五志、五气、五声上,也体现在脸色上,说话时也无法掩藏。比如,肝部生病则多泪,心有疾病则容易害怕、战战兢兢,脾有问题则容易动怒,肺虚则失去化解忧闷的能力,肾亏则容易或喜或悲、变化无常……”

道三凝视着光秀的脸色,光秀自信没病,根本不听他的话。想要勉强微笑着搪塞过去,结果变得不愉快、不安,毫无理由地焦躁起来。他尽量不回答,似乎想找个机会尽快告别这位老人。

可是曲直濑道三想要说的话绝不会说到一半含糊过去,尽管他意识到了光秀的那种眼神与脸色,还是继续恳切地劝告道:“从一看到你我就有些担心你皮肤的色相。你在忧虑什么、害怕什么呢?而且你的眼中隐藏着怒气,满眼之中充满着匹夫的怒气与妇人的泪光。你有没有觉得晚上手脚冰凉?有没有觉得耳鸣口渴,口中就像咬了荆棘一样?”

“虽然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昨晚倒是睡得挺好的。劳您如此关怀,十分惶恐。出征之后我再吃点药吧。”光秀趁机扭头催促左马介和源右卫门往前赶路,又说:“过一阵我再派使者前去拜访您,您给开点常备药吧。途中相遇,真是失礼了!”说完逃跑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