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光春躺到床上独自烦恼。他对光秀的心事感到疑惑:“为什么那么牵记叡山的人呢?”光秀想明天微服登山,对于这一怪异的想法,光春一整夜辗转反侧,在心中盘算:“要坚持劝阻他呢,还是随他的意好呢?”

“以他现在的身份,最好不要与山门复兴有任何牵连。与横川和尚见面更是不妙。”虽然他心中盘算已定,但是不知为什么,光秀似乎对他擅自拒绝亮信阿阇梨的信使、退回僧众的请愿书一事有些不高兴,而且光秀的想法从根本上就和他的处置不吻合。“面对如今的叡山,到底在心中梦想什么呢?”光春对此颇感不安和疑惑。很明显这会被当作反信长的行为而遭到诽谤,而且马上就要出征中国地区的战场,完全没必要中途为此耽搁。

“劝住他,无论他说什么都要劝住他!”他下定决心,闭上了眼睛。既然打算不惮冒犯地劝谏,就算是光秀说一些令自己发窘的激烈言辞也好,生气发火也好,都要坚决扯住他的袖子。他打定了主意,这才进入梦乡。

然而,尽管第二天早上比平时起得还早,在他洗脸漱口的时候,就听到有人从廊下走向玄关。光春唤来侍从,急急地问:“刚刚是谁出去了?”

“是日向守大人。”

“什么?光秀大人吗?”

“是的,他一副登山的轻装打扮,只带了天野源右卫门大人一个随从,嘴上还说着要快马加鞭赶到日吉山下,这会儿在玄关穿草鞋呢。”

“那么,天还没亮他就开始准备了啊。”光春每天早上都要在神前朝拜、佛堂念佛,从未间断,今天早上却疏忽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到室内,穿好衣服,飞步来到玄关,可是光秀主从已经离开了那里,只剩下几名送行的侧臣。他们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正在仰望从大房檐可以看到的四明岳的白云,有人说:“梅雨也该结束了。”

城外的松树林还笼罩在晨雾之中。两匹马载着人轻快地奔驰其间。有只鸟扇动着翅膀从他们身旁掠过,不知道是鸬鹚还是乌鸦。

“源右卫门,看来一定是晴天了。”

“看样子山上一定也是晴天。”

“很久没有这么神清气爽了。”

“单从您心情变得舒畅这一点来看,今天的拜山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我想见见横川和尚。我今天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我们特意到山上见他,他一定会感到惶恐吧。”

“要是把他叫到坂本城的话,毕竟人多嘴杂。我想在山上没人的地方与他秘密会面。源右卫门,你要好好合计一下!”

“我想山上没什么耳目,倒是山脚下要注意。要是村里人发现您登山了,传扬起来就不好了。一直到日吉那里,您都要把头巾拉低到眼眉上。”

“是这样吗?”光秀把从脸上缠到头上的布包得更严实了,只剩下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转过头给源右卫门看。

“您衣着朴素,马鞍也只是普通武士所用之物。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想到您就是惟任光秀大人。”

“源右卫门,你也不要大意。如果太过于殷勤伺候,也会被人怀疑的。”

“哈哈哈,您说得有理,我还没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开始我要在您面前放肆了,请您不要责怪我不恭敬。”

最近两三年才有临时房屋建造起来,稍微恢复了坂本房屋的旧观。他们穿过刚刚建好的街道,开始朝延历寺的坡道前进时,早晨的阳光这才照到了身后的湖面上。

“途中下马后,马怎么办呢?”

“听说日吉神社已经开始建临时神殿了,那附近应该有农户,不然的话,也可以寄存到日吉的工匠那里。”

“啊……您没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们吗?”

“如果有人追来,那一定是左马介。他从昨天开始就一副要劝阻我的表情。”

“他是难得一见的温顺诚实之人。可能作为武士有些过于温和了。”

“啊,看吧,源右卫门,果然是左马介。他独自从山脚下骑马追来了。”

“看样子,也许他还想强行劝阻您,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

“本来我就打算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回去。不,恐怕他也不会再劝阻我了。如果想劝阻的话,早在城门就该拦住我的马了。你看,左马介也是一副登山的行装。他肯定是改变主意了,今天想要与我在山上闲逛半日,这才追来的。”世间没有人比光秀更懂得光春的心思,也没有人比光春更了解光秀的心情。果然,左马介光春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想通了,与其硬要违背光秀的意愿,还不如一起在山上度过一天,在他身旁效劳以保证他不出大错。

他骑马赶上来后,显露出一副极为明朗的脸色,说道:“您真是太早了!怎么起这么早啊!今天早上我还真是没想到,着实慌张了。因为根本没想到您会这么一大早登山。”

“不不,左马介,我也没想过要带你来。既然你追上来了,就按我们昨晚约定好的办吧。”

“是我的疏忽,因为我自己误以为即便是微服出行,您也会带十名随从,让他们拿着茶与盒饭,悠然出行。”

“哈哈哈,要是平日里游山玩水,我也想那样做,可是今日拜山只不过是为了祭奠那把业火烧过的遗址,为那些无数白骨祈求冥福,只是出于这样的菩提之心,怎么好意思提着酒壶与珍味登山呢?”

源右卫门紧紧盯着主人光秀的侧脸。

左马介似乎一点儿都不怀疑光秀的话,说道:“可能昨天我说了一些让您生气的话,只是因为我生来胆小,此时只希望您不要有坏的传言传到安土那边。既然您如此轻装出行,是到山上发一下慈悲之心,即使传到信长公耳朵里,也不会深深责怪您吧。其实我虽然就住在坂本附近的城中,那之后一次都没来过山上。今天我能陪您一同看看各处,也算是机缘巧合,所以才追赶而来。源右大人,快,你在前面带路吧。”说着催马前行。

光春与光秀并辔前行,为了不让他途中感到无聊,光春时而讲解沿途可见的花草,时而谈论新树上鲜艳的绿叶,时而分辨各种鸟鸣声、谈论鸟的习性,就像一位妇人要取悦郁郁寡欢的病人,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是吗?嗯……确实如此啊。”光秀对于他的真情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淡,不过左马介所谈论的几乎都是自然风物,与世事无关。这些事光秀都不感兴趣。当然,光秀决不是那种不理解自然之美、不懂风雅的人,怎奈他的心无论在梦醒之时还是拿起画笔之时,都处于人与人的纠葛当中,处于战争不断的人类社会之中,处于嗔恚怨恨的火焰之中。虽然行走在昼时鸟啼声不绝的山路上,他的太阳穴依然和离开安土时一样青筋突起,至今也没有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