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城内绝对不会有敌人,但是为防间谍,日夜都有人细心警戒、不敢懈怠。这一点可以说是每个城都一样,毫无例外。即便是茶室、院子里和附近一定会伫立着护院的武士。如今就有一名护院来到茶室的小门口,跪在放鞋的石板那里。他将一封书信交给自己的主人,候在那里很长时间,像一只蟾蜍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传来光春的声音,“因为说要我回信,我写好了给你,但是不能马上写,你让那个送信的和尚等一会儿。”小门是关着的,护院对着里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遵命!”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院子里的树丛中穿行而去。

光春与三人又默默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气氛不太融洽。时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在用撞钟捶敲击地面。那轻轻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沉静,原来是梅子不停地掉落在地上。可能积雨云散去了,冷不防有一束很强的阳光照在了拉门上。

“我看,该告退了吧。好像大人也有事要办了。”四方田政孝趁机催促同伴,准备离开。

光春本来正在三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展开书信阅读,于是卷起信来笑着说:“还早呢,再坐会儿吧。”

“不了,告辞。”

“真是多有打扰。”源右卫门与传五并排着退了出去,关上身后的隔扇,走向桥廊下,如踩破薄冰一般发出冰冷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光春也离开了茶室。他走在廊下时对着侍臣房间招呼了一声。就连侍童们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居室。光春马上要来笔墨纸砚,似乎头脑中已经想好了写什么内容,毫不费力地挥笔写起来。

“这是回信,让横川和尚的使者带回去吧。”

他把回信交给一名侍臣,似乎已经不再顾虑这件事,转而问另一名家臣:“光秀大人从那时起一直在熟睡吗?”

家臣答道:“我注意到他的寝殿非常安静。”

听了这话,他才舒展双眉说:“是啊。”仿佛他自己的内心也得到了慰藉。

从十九日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里,光秀在坂本城中无所事事、悠闲度日。他已经接到了出征中国地区的命令,虽说还有几天空闲,也应该尽早回到自己驻守的丹波龟山城,动员家臣做好一切准备。

“您在途中就这样好几天无所作为,传到安土那边恐怕更不好了。”光春想这样直言进谏。可是他一想到光秀的心绪,这话就说不出口了。正像藤田传五和四方田政孝他们说的那样,以这样的心情无法赶赴战场,光秀心中自然也有这种苦恼。既然如此,对光秀来说,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度过几天悠闲的时光,也许是出征之前最好的准备工作吧。是的,一定是这样。光春始终坚信光秀过人的理智与平日的聪明。

今天,光春偷偷瞧了瞧光秀的居室,想看看他在做什么。结果发现光秀在毛毡上摆好了洗毛笔的盘子和墨池,展开一卷画册,聚精会神地练习作画。光春坐到光秀身旁,从心底高兴他能如此从容,想和他共同享受这种境界。

“啊,是左马介啊!不许看,我的画还不能见人。”光秀把笔放下了,显得有些害羞,又有些窘迫,将周围画过的废纸都藏了起来,一点儿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哈哈哈,那我真是妨碍您了啊。您用来临摹的画卷是谁的手笔啊?是您命狩野山乐画的吗?”

“不是,是海北友松。”

“原来是友松啊。他最近怎么样?我们这边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一阵在甲州战场时,他突然来营中探访我,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飘然而去。这是那时候他画的。”

“真是个怪人。”

“不,也不能单纯地说他是个怪人。他是个坚守志节、像竹子一般耿直的人。虽然不做武士了,却保留了武士的气节。”

“听说他是齐藤龙兴的旧臣,您是在赞扬他为旧主守节吗?”

“安土建城之时,右大臣曾广邀天下名士,只有他拒绝了,不肯向名利和权势屈服。怎能为已故主人的仇敌画壁画?好像是这种气概吧。”此时,光春的家臣来到身后坐下,似乎有什么事。两人都不再说话。

光春回过头去,问来人有什么事。候在那里的武士手上拿着一封信和一张貌似请愿书的奉书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有点畏惧地看着光春说:“横川和尚的弟子又来到城门了,硬要人将这封信再交到您手上,无论怎样拒绝他都不肯回去,说是赌上性命来出使的。您看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又来了啊?”他轻轻咂了咂嘴说:“之前我亲自给横川和尚写了回信,已经回答得很清楚,请愿的主旨根本不能实现,让他不要再徒劳了。听说之后他又执拗地让人携书信两次三番来到城门,真是个不明事理的法师。不要理他,别管他说什么,将信退还他,赶走就行了。”

来通报的人只是说:“是,是!”好像是自己受到了责备,拿着书信和请愿书仓皇退下。

他一走,光秀紧接着问道:“横川和尚不是叡山的亮信阿阇梨吗?”

“正是。”

“元龟二年秋天,火攻叡山之时,我独自被任命为先锋,将山上的根基中堂、山王二十一社及其他庙宇佛塔悉数付之一炬,不仅是兵刃相见的僧兵,就连那些童仆与上人、平民与高僧,全都不分男女老幼斩尽杀绝,扔进火堆里。由于极尽杀戮、扫荡了这个深山,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了,就连草木也不会发芽了……看来不知从何时起,又有幸存的法师们回到了那里,寻求生存之路呢。”

“正是,听人说山上依然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可是后来横川和尚亮信、宝幢院的诠舜、止观院的全宗,还有正觉院的豪盛、日吉的祢宜行丸等大学者们召集了流散在各地的僧众,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发起山门复兴运动。”

“估计只要信长公在,就很难实现吧。”

“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将大部分力量用在劝说朝中公卿上,希望天子能够降旨晓谕信长,似乎还开展了激烈的运动。现在没希望得到恩准,于是近来只能依靠民力,向各国化缘,敲开各家的大门,听说正在修筑山王七社的临时大殿。”

“那么……前几天开始再三派使者前来的横川和尚也是为了这事写的请愿书吧?”

光春突然换了一种认真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光秀说:“其实,我原想没必要禀明您,因此擅自做主回绝了他。既然您问起来了,我怎敢隐瞒?我再重新禀明您。实际上,横川和尚得知您逗留本城中,想拜见您一次,于是再三恳求,想让我引见。”

“亮信阿阇梨说想来特意拜见我吗?”

“还有一封请愿书,说是希望在复兴山门劝布施时借用您的尊名。可是我觉得这两件事您都不可能应允,所以坚决拒绝了他。”

“你那么拒绝他,他还是再三派僧人来到城门,就连送信的僧人都说赌上性命了……这种心情真令人可怜啊。”光春没有说话。

“左马介!”“在!”“如果在劝布施的联名信上写上我的名,恐怕会触怒安土的主公,但至少可以见他一面,这没什么好忌惮的吧?”

“不,您还是不要了吧。您曾经一手负责火烧山门,如今有什么必要去见幸存的法师呢?”

“当时是敌人,如今的叡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了,都是些发誓降服安土的恭顺良民啊。”

“从表面上讲确实如此,可是传教以来的宝塔佛殿都被烧成了灰烬,数以万计的师父弟子、骨肉至亲都惨遭杀戮,那些僧众和有缘的众生又怎么会真正忘记当年的仇恨呢?”

“正因为如此……”光秀对着天花板一声长叹,“当年我也是奉了信长公的命令,万般无奈化作一团烈火,不仅是山上的恶僧,还刺杀了无数无辜的老幼僧俗。今天想到这事,心里还会受到谴责。”

“您这话不像您平时讲的大乘思想,这不仅仅是叡山的事。兴者、亡者如同春去秋来一样是世间之相。一杀多生,我认为烧掉一座山,如果可以照亮群山上的佛法,那么我们武人的杀戮绝非是毫无意义地伤及无辜性命或者摧毁当地的文化。”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点道理的人,作为一种情感,对于今日的叡山,我心中难忍那一滴泪……左马介,作为公职的惟任日向守会有所忌惮,作为一个普通人去祭奠山上的遗址就没什么关系了吧?我明天想悄悄微服去山上,然后向横川和尚布施一点儿再回来……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