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之助正在系铠甲上的带子。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和市松一样,在攻打三木城以及其他战役中完成了自己的初次征战,立了大功。这五年对秀吉从小养大的侍童和家臣的子弟们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正是这些武将的雏鸟实战练习的绝好场地。很多肩负下一个时代重任的人才此时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者二十多岁的青年。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的侍童房间里已经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孩了。一柳市助的儿子一柳四郎最为年少,今年十五岁。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二十三岁,藤堂高虎二十七岁,后来的刑部长官大谷平马吉继十九岁,仙石权兵卫等人已年过三十,从侍童房间的雏鸟伙伴中离巢而飞,成为一方的指挥官,被派往淡路、四国等地。想来秀吉也在有意识地根据这些少年的才能,随时将他们派往合适的地方,然后观察他们的素质——这个以后会成为人物,这个可以用在这里,可以说是在生死战场上磨炼下一代中坚力量。

虎之助没有回答市松的问话,穿戴完毕后,回头看了一眼营帐的底边,问道:“市松,你在战场上毫不畏惧,为什么在此偷懒,无所事事呢?”

市松本来就趴在那里朝外窥视,现在还保持着这种姿态,头上顶着营帐,手托着腮,傲慢地说:“我就不用了。”他在虎之助面前,总是一副大哥的样子。他益发趾高气扬地说:“我可不是偷懒,将军曾公然允许我慢慢休息。从前天到昨天,只用了一天半就攻陷了宫路山城,此次攻入备中我算是立了首功。可是,你要去哪里啊?你这身打扮好像是要出征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虎之助和周围的部下做准备,很是好奇。

也难怪市松一直看着他们,那些和虎之助一起专心收拾行装的武士们都是忍者,其中包括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伊贺的武士柘植半之丞等人。市松终于起身来到这边营帐,问道:“喂,去哪里啊?”

“目的地不能说。”虎之助故意卖关子。

“为什么不能说?”市松紧紧咬住不放,他作为前辈总是要求后辈对他保持敬意。

“这是军事机密,以后你就明白了。”

“以后就没必要问你了。机密是对敌人和间谍而言,有必要对我保守机密吗?”

“《孙子兵法》还是什么书里说过,首先要欺骗自己人。”

“别说大话了,喂,去哪里?阿虎,快说!你敢不说?”

“那么要是泄露给了敌方,就是你去告密了,行吗?”

“行!”

“你要是能担起责任,我就告诉你。我们准备前往冠山城,就等主人一声令下了。”

“什么?去冠山城?”

“正是。”

“前几天杉原七郎左卫门就率一千五百人进攻冠山城,听说它是七城中最为坚固的一座,就连杉原大人也感到棘手呢。”

“正是这个原因。”

“你们去那里能帮上什么忙?”

“不知道。”

“哪有人不知道就去战场?”

“反正就是听从将军的安排嘛。将军要我去,就是上天入地我也会去。”

“就带这么几个人吗?不就二十人左右吗?”

“人数不用你操心。”

“你这家伙每句话都像是在戳我的鼻子尖儿!阿虎,因为你是我同乡后辈,我才热心教你的,这可是我一片好意!”

“战争这东西无非是拿一条命去拼,只能置生死于度外,不能听别人的话或者从书本上学。”

“随便你!”市松说着转过身去。

此时,平野权平过来叫道:“加藤大人,将军让您马上过去。”

“是!”虎之助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市松还站在那里,跟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搭话说:“听说冠山城比日幡和宫路山都重要,就连杉原大人的队伍也很难攻下。即使要偷袭,也得下很大决心,不然会吃败仗的。”没有人表现出佩服的样子。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都只是笑着听,并不作答。市松感到很无聊,就离开了。

虎之助迟迟没有回来,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备中平原的地平线上,敌方主城高松城一带升腾起薄薄的炊烟。

“好了,出发!”虎之助下令道。他手持钩镰枪,来到众人身后。这杆枪是他十八岁时在鸟取城的后门建立战功后向秀吉求来的,是他的最爱。

冠山城地势险峻,守将刚毅勇猛,作为国境上的小城,足以守得住,只是有一点缺陷,那就是城中大将不和。具体是指守将林重真的部下黑崎团右卫门和松田九郎兵卫。二人平日里就结党营私,一到打仗议事之时,双方意见就缺乏一致性。秀吉事先就已经探知这一弱点,然而让杉原七郎左卫门的队伍攻打他们时,那些平时不和的城中士兵却也团结一心猛烈回击进攻方。

今天一早也是如此。秀吉命杉原的队伍早上出发,一举摧毁对方,似乎期待着至少中午能够得到攻陷的消息。结果只是遭受了大量损伤,依然没有将城攻下。越是进攻,城中士兵的凝聚力越强。信使详细汇报说,因为他们占据天险,反正想要马上攻陷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秀吉暗中下令虎之助带领忍者潜入城中,在城里散布谣言,有机会的话放把火逃回来。

伊贺、甲贺的武士们的作用不是搅乱敌军就是侦察。他们几个人潜入敌人内部,散布流言蜚语,威胁敌方的水源或火源,用一切手段扰乱敌人的神经,使他们丧失信心。也就是所谓的消极战,不辉煌也不勇猛。要把甲贺和伊贺的武士收为部下非常困难,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坏心眼儿、专业的智慧以及消极的性格。

谁都不喜欢接受这种间谍任务,虎之助却奉命来到冠山城附近。他自己的家臣只带了六人,其余二十人都是很难驱使的忍者。由于这里也是山城,虎之助正要绕到后山,甲贺的美浓部十郎把嘴巴贴到他耳边说:“加藤大人,我们认为是敌人的弱点,敌人也会用心防守。不能贸然去登后山。我先做点准备,请您稍等。”

美浓部十郎招来手下,同样对他们低声耳语。四五名忍者风一般消失在正门那边。过了一会儿,远处黑暗中传来几声野狗的狂吠。正门枪眼处有两三响枪声,杉原的队伍退守在远处,他们的阵营原本笼罩在泼墨般的夜色之中,如今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时机到了,开始登山吧。敌方的注意力如今全都集中在正门处。怎么样啊,刚才的狗叫声不像人发出的吧?”美浓部十郎说着率先登山。伊贺、甲贺的武士平日里就一半在敌军中,一半在己方,过着两栖般的生活,深入敌方之后似乎也丝毫不危惧,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信步而行。

城后方有个北之门,在后山的绝壁与城门之间,环绕着一条细长的峡谷,当然是人工挖的战壕。虎之助与伊贺、甲贺的忍者一起在沟底爬行。

“大将!”十郎的嘴巴又靠近了虎之助的耳边。这位甲贺的老武士身经百战,面对着和自己儿子一样年轻的虎之助,故意这么称呼,不同于单纯的敬意,还包含了类似揶揄小孩的语气,“您待在这里就行了。无论是多么小的敌城,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不是相当胆大,一定会怯场的。”虎之助没有搭腔。

“无论躲得多么巧妙,如果其中有一人搞砸,全体人员都将没法行动,会牵累别人。而且您今晚是大将,留在这里等待喜讯就可以了。我们一定不会有辱您的使命。”低声说完这番话,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等一伙人像野鼠一样沿沟底飞奔而去。他们来到离北之门两百米处,找到城墙较矮的地方,想要从那里悄悄潜入城内。一伙人聚成一团,左右张望。

此时,虎之助踩着家臣的肩膀爬上了战壕,又有两三个人和他一起爬上来。他们在战壕上又搭起了人梯,一个人跪在地上,另一个人骑在他背上,虎之助再站到这个人肩膀上,他把手搭到城墙上,身子一弹跳,离开了家臣的肩膀,马上有人从下面递给他钩镰枪。虎之助将枪夹在左边腋下,望着城内大声喊道:“率先进入冠山城的人是羽柴筑前守的侍童加藤虎之助清正。”话音未落,人已跳入城内。

后门的城中士兵自然大吃一惊,躲在远处城墙下注意风吹草动的伊贺、甲贺的忍者们比他们还要惊慌,“啊!真是乱来!”“愚蠢的行为!”

骂是骂了,已经来不及了。虽说是打敌人一个冷不防,但是总数只有二十六七人的小队,闯入敌人聚集的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就算是不要命也得有分寸。与其说惊呆了,不如说让人生气。虽说如此,也不能丢下虎之助逃回去。美浓部十郎咂着嘴说:“跳进去吧。既然如此,也只能大闹一场再回去了。”他吩咐完手下,就拼命爬墙。人的本性在这时候就完全暴露无遗了。美浓部十郎命令他的手下跳进去的同时,又加上回去之类的话。同样是武士,伊贺、甲贺的人并没有视死如归的信条,无论忍受多大的耻辱,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活着回来,这样才算完成使命。

“美浓部十郎!第二!”他气呼呼地大声喊道。远处城墙上却有人争着同时自报家门:“第二个登城!加藤虎之助的家臣,饭田觉兵卫!”说完跃入城中。

把守后门的是城中大将松田九郎兵卫的队伍。“在北之门!不对,在水门!”虽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他们乱作一团。虎之助手提钩镰枪,刺倒两三名敌兵。后面有人跟过来,他一边杀敌一边向自己靠拢。虎之助无暇回顾,心里却明白是饭田觉兵卫。

饭田觉兵卫是他十七岁时收到麾下的。当时,他在长浜城木村大膳手下,从主人秀吉那里初次领到三百七十石俸禄时,虎之助把其中的一百石拿出来给了山城八幡村的一名浪人,那就是饭田觉兵卫。

觉兵卫十分为难地说:“您还要再收几名家臣,三百七十石俸禄之中,我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一怎么行呢?”

虎之助用对待尊长一样的礼节说:“不,对你这样体面的人,只有给你十倍、百倍的俸禄才能以主人自居。可是我现在身份低微,你先将就一下吧。”

觉兵卫暗暗发誓不惜一切守护这位主人,无言之中已经表露了他的决心。自那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觉兵卫的身影从未远离虎之助。在觉兵卫看来,眼前的战况没有任何令人不安之处。觉兵卫自然比虎之助年长许多,也经历了更多战争,在做浪人的时候也一直留心要找一个好主,不肯轻易服侍别人,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尊重现在的主人。他想:“这位年轻主人的豪迈是与生俱来的,不仅有英雄气概,还有慈悲之心。”一旦服侍别人,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觉兵卫内心发誓,一定要让这位英勇又慈悲的青年活到寿终正寝。为此,他随时准备替主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主从二人被这种情分联系在了一起。

“啊!小心!”觉兵卫本能地扑向一个敌人。这个异常敏捷精悍的敌人绕到了虎之助身后,挥动长刀,险些将他的首级砍下来,结果被觉兵卫发现了。地面震动发出了声响,血浆四溅之中,主从二人相视一笑。

觉兵卫提醒说:“那边已经接近城寨的主殿了,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深入了?”

虎之助摇头说:“我是故意一口气冲到这座城的正中央。觉兵卫,大声喊吧,喊着向前冲!”

“为什么要大喊?”

“看来守卫后门的是松田九郎兵卫,你边跑边喊,就说平日与他不和的黑崎团右卫门在城内造反了。”

“明白了。”

两人在混乱无序的城中士兵中间厮杀着向前冲,相继大声喊道:“叛党,叛党!”

“黑崎团右卫门的人正在四处放火,要小心黑崎团右卫门的手下!”平日的内讧此时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城中士兵互相怀疑,本应共同防御敌人,却互相忌讳,把敌人放在一边打起了内战,最后从各个城门四散而逃。

此时,正门方面的杉原七郎左卫门说:“看来后门那边我方军队进入城内偷袭了,我们从正面攻击吧。”原来已经疲于攻击的队伍也拼命攀爬城墙。这边最先登城的是杉原的家臣山下九藏。然而,此时城中士兵大半已经溃逃,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顽强作战了。确切地说,率先登城的军功依然应该归从后门进入的虎之助所有。

冠山城就这样在这一晚陷落了,城将林重真也与城寨命运相同。虎之助将善后事宜委托给杉原七郎左卫门,一回到龙王山就去拜见秀吉,说道:“我没有遵从您的吩咐,擅自做主,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因为顺利攻陷了城寨,所以回来向您复命。请您处罚我抗命之罪。”

秀吉摇了摇头,赞扬道:“不算抗命,我料到你在接近敌方后门之后,万一有机可乘一定会那样做,这才特意派智勇双全的你前去。很好很好,这次你们俩干得都很好!”

虎之助心想:“‘你们俩’中的另一个指的是谁呢?”他抬头四下一望,看到秀吉身旁坐着市松。市松本来一直绷着脸,此时突然羞红了脸,连忙拜倒,满面喜色。

“他日与大家一同封赏吧,这个就当是个凭证。”他给市松和虎之助都颁发了战功奖状。自从来到中国地区的战场,虎之助已经是第二次得到战功奖状了。

失去宫路、冠山二城以后,七城连环的敌方外围防线就像拔掉了牙齿一样开始了动摇。失去一颗牙齿,另外几颗就会松动。秀吉想尽量不消耗己方兵力,将这些牙齿挨个拔掉。过了没多久,羽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加茂城。因为他们让守将生石中务做内应,取得了无血占领的功效。除了高松城,最顽强的便是日幡城,这里驻守着一千多名士兵。由中国地区的猛将日幡景亲驻守,毛利家的族人上原元祐为监军,从旁辅佐。问题在于如何攻陷它。三万人马全部分配出去,敌方各城也全无反击的余地,秀吉所在的龙王山的中军还有一万五千大军,显得足够从容,但是秀吉并没有急功近利,动用大军。

“那是什么啊?”营外传来了喧闹的乐曲。秀吉掀开帐门,信步而行。笛子、钲和大鼓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嘈杂。虽说是在战场上,正是暮春时的正午,也许他也厌倦了战争,为那些乐曲所诱,笑眯眯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