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们住在大宫神社内。除正殿和前殿之外,所有房间都用作了信长一行的旅舍。尤其是信长的卧室,装饰着金银珠帘,为了让他休息一夜,一切都是新修建的。特别是在警卫方面已经准备了万全之策。四方建了小木屋,配备了直属信长的旗下大将,另外还让一队队三河武士把守各处栅门,信长的卧室感觉不到丝毫危险。信长即使满意也很少说出来,那晚受到德川家康的真诚款待,他忍不住说道:“你如此用心接待我,你的诚意非常值得赞扬。”

信长喝醉后不小心说出了心中的不满:“相反,北条氏政的做法让我看透了他的内心。从甲府到大宫的整条路上,随处可见氏政的手下,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状态。人心的真与假是无法掩盖的。”

此次进攻甲州,德川家与北条家都曾出兵辅佐信长,北条的军队只是在从大宫附近到富士山脚下一带烧毁了一些荒村,在重要的地方根本没有取得战果。总之,没有显示出真心,只是想用口头及进献来讨取信长的欢心。可是信长不会被那些辞令或寻常的形式所骗,他一句“不喜欢”就将北条家进献的马匹退了回去,这已经是一种无言的表示。近侍们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与信长的口吻联系起来想象着:“如今北条氏政内心肯定相当不安吧。”

“夜已深了。而且每天爬山上坡,一定很累了。明天早晨再来拜见您。”德川家康看看时候不早,准备离席。

信长于是对兰丸说:“将我吩咐的东西拿给德川将军看看。”

兰丸把礼单递过去,是信长赏赐的礼物:一把粟田口吉光打造的短刀,一把一文字派的长刀,一匹黑斑马。德川家康深深致谢后退了下去。名马黑斑是信长的爱马,总是伴随在信长身边。对于爱马的信长来说它是千金不卖的宝贝,此刻忍痛割爱,赠送给德川家康,也算是以诚意报答诚意了。德川家康心里也暗暗感到满足。

在尔虞我诈、耍弄权谋的战国时期,二十年来互不欺瞒、保持着同盟友谊,绝不仅仅是由于双方的利害关系。信长是明白真心的人,而德川家康也以诚相待,他从未想过像氏政那样,在这样动荡的时代蒙混敷衍,玩一些危险的把戏。

第二天是十三日。信长拂晓就离开了大宫,从浮岛原沿爱鹰山前进。信长在行军之时也晚睡早起。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天亮之前就结束了早饭以及洗漱,行至十多里处才能看到日出。信长的佑笔太田牛一此时也跟随在军中,他将每日的行军状况以及风雅之事一丝不苟地记录在《信长公记》中。看一下原文,还能让人浮想起当时的情景。原文如下:

四月十三日,拂晓离开大宫,左边可以看到爱鹰山,渡过富士川,蒲原建有茶屋,他在此小酌一杯,又拴马休息片刻,详细询问了喷泉松与和歌宫神社,还打听了要去的地方是不是伊豆海湾的目罗崎。另外询问了高国寺、吉原、三枚桥、伊豆相模交界处的城堡。被由井的浪花打湿了衣袖,这里有兴津的白浪、田子的海湾、三保崎、三保松原的羽衣等名胜,他都很感兴趣。打听了江尻之南、久能城,当日住宿在江尻城。

每天都是好天气,只有十日夜晚在富士山脚下住宿时听到了夜雨的声音。在本巢湖听到今年第一声布谷鸟的鸣叫,这天夜里,在江尻城也听到了。信长嘀咕道:“夏天快到了啊。”

每次想到新绿,想到即将临近的夏季,信长心中总是忙于盘算下个阶段的事业。下一阶段,自然必须是制订进攻中国地区的决定性方案。秀吉会如何打算呢?听到布谷鸟的鸣叫,他的心中没有诗也没有歌,而是这些想法。他心中没有诗,但他现在每天所做的事就是一长篇叙事诗。

四月十四日,夜间离开江尻城,在骏河府中的茶屋小憩,小酌一杯。他详细询问了今川的古迹、樱花道等,渡过阿倍川,又打听了武田四郎胜赖驻守此地时的持舟城。山中路次大道、鞠子川河畔建有山城,可以防御进攻。闻名天下的宇治市山边郡的坂口建有公馆,在此小酌一杯。小笠原肥前曾驻守花泽古城,武田信玄率大队人马前来攻打,结果失败而归。他又详细询问了供奉在山崎的虚空藏菩萨。当日住宿在田中城。

第二天的日志上又写道:

十五日,天未亮离开田中城。

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大井川是骑马过去的。也是德川家康费心安排,以防万一,让数百人分两排列在河中,信长骑马从人墙中间过河。大天龙上设有浮桥船,很快就进入浜松。浜松是家康居住的城堡,因为来到同盟国的城下,领民全都出来列队欢迎,无论是待遇还是美食,全都尽善尽美。

次日住宿在吉田。吉田城的酒井忠次把他们从池鲤鲋送到鸣海。到此地为止是德川的领地,从鸣海往前就是织田的领地,织田家的一族之人在此迎候凯旋的主公。德川家的诸位大臣终于完成了他们的重任,各自松了口气,放心地回去了。

十九日从鸣海到达清洲。这条道、附近的河流、田地、圆圆的山头、山脚下的稻草屋,信长在马上四下张望,百看不厌,“一点都没变……都过了二十三年了。”回忆涌上心头。永禄三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那个中午,流着汗水、扬着尘土,奔赴桶狭间。

如今回顾那时候的自己的身影,就连他也不禁惊叹自己的精力:“那时候真年轻啊。”那样竟然能获胜,竟然巧妙地见到了今川义元的首级。

如今回想起来,他不禁怀疑:“唉?那到底是不是自己干的?是凭自己的力量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对上天感到了敬畏。是啊,自那时起二十三年来能够成就如此大业,并非仅仅是自己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军将士的力量。从大处说,是神明庇护,从小处讲,是父母的余德。如今他深深感到有了这些才有今天的自己。他在热田之宫下马,漱口净手后首先去神前跪拜。

当晚住宿在令他怀念的清洲——他的故乡。实际上他也没料到今晚会在故乡度过。后来联系起来想想的话,也许这就是出生地守护神的引导,或者说是未尽的前世因缘,抑或是上天在无声中让他的人生不留遗憾吧。

从四月十九日的这个晚上往后仅仅四十多天,信长在本能寺的熊熊烈火之中化为一团灰烬。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此时的信长不可能想象得到四十多天后的自己的命运。然而他的灵魂似乎那时就已经预知到了将来,他前往清洲城的墓地,来到父亲信秀的墓前扫墓,从那里眺望远处暮霭中的政秀寺,想着要是老爷子在就好了。

历历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信长眼前。信长还在少年时候,老臣平手中务政秀为了劝谏无可救药的少主,切腹自尽。信长的父亲信秀生前曾对他说:“拜托给你了。”就为了这句话,他最终以死相劝。似乎只有这位老臣让信长一生铭记,每当有什么好事,他总会喃喃说:“要是老爷子在的话……”为了祭奠他,离此地不远建了政秀寺。

信长如今站在清洲城,心里一定在想:“老爷子,你就放心吧。”不仅是政秀,还有向这位老臣诚恳地拜托身后之事的信长的父亲,他临终之际肯定还在担心地想:“等那小子成人以后,还能平安保住这个清洲城就好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信长能有今日吧。

二十日到达岐阜。看着稻叶山的新绿,想着这是信忠驻守的城堡,信长已经有了回到家中的感觉。然而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稻叶伊予在辘轳渡口准备了一艘豪华的大船,在船上敬了杯酒。垂井也建有休息的公馆,犬山的御坊,也就是去年被武田家送回来的人质,信长的小儿子在此恭候父亲,敬献了一杯酒。在今洲、佐和山、山崎,几乎每一个驿站都有茶屋公馆,都有织田领下的诸位大臣前来迎候。这些大臣包括丹羽五郎左卫门、山崎源太左卫门、不破彦三、菅屋九右卫门等。来到长浜城附近的湖畔时,由于秀吉不在家,羽柴家的大臣代替主人前来迎接。信长回望着长浜城,问他们:“筑前的老母亲平安无恙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安土。这一天,城下的商铺从早上就关门歇业,为迎接凯旋的将士费尽心思。在信长与他的麾下大将骑马进入城门之前,他们保持肃静、拜伏在地。晚霞将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等到长长的队伍要走完了,夕阳也下山了,华灯初上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欢呼,引起一阵又一阵欢呼,整个城镇变成一片灯光、美酒、歌舞与音乐的海洋。

“城下好像很热闹啊,是在跳舞吧?是跳舞呢。”信长在浴室里洗着旅途的风尘,想象着镇上的景象。歌舞声伴随着笛子、大鼓与钲鼓的声音传到浴室中。

“晚餐不要铺张。”信长洗完澡对近侍吩咐道。十一天的旅途中,到处都是美食,就连他也开始怀念一个梅干加茶泡饭的味道了。

他很快吃掉了两碗,马上撤掉饭桌,吩咐道:“传信孝进来。”原来神户三七信孝已经等候在外面了。信孝奉命攻打四国,准备听完信长对人数等的安排后马上出发。傍晚,信长进城还没过两刻钟,就开始埋头于征伐四国的方略。

“我去了。”三七信孝退下后,信长命人取出不在时收到的书信。大多在战场上已经看过了,还剩一些书信及文书堆成了小山。他尤其关心的是中国地区方面的消息。在甲州战场上就经常收到汇报,自二月九日以来,征伐之旅已长达七十日,其间的形势变化和信长的预测相反,似乎进展不顺。

信长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回到久违的安土,并没有放松身心,立即针对下一阶段思索苦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如何作战才能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