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居民都在议论说,织田与德川的联合军已经如怒涛般来到甲州城内。家康的队伍在穴山梅雪的指引下,从身延经文殊堂到市川口。织田信忠进攻了诹访,一把火烧了诹访明神及其他寺院,连沿途的民房都升起了黑烟。他们一路剿杀残余的敌兵,日夜兼程朝韭崎、甲州进军。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三月十一日早晨,前一晚到村里打探敌情的胜赖的近侍小原丹后回来后气喘吁吁地回禀说:“织田方的先锋,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已经率兵进入附近的村子,似乎从村里人那里得知老爷一家在这里,现在已经远远围住这里并切断了通道,看来很快就要攻打过来。”

最近几天,胜赖父子率残余侍卫四十一名、内眷女官五十人,在天目山中一个叫平屋敷的地方临时围起栅栏居住其中,听到消息后各自忙于准备赴死。其中,胜赖夫人面容如一朵白花,她一脸的平静,看似有些茫然,就像端坐在府邸的内殿一样。那些妾侍围在她身边嘤嘤哭泣、乱作一团。她们众口纷纭:“既然如此,还不如待在新府的府邸呢。真是太可怜了。这哪里像是武田家的夫人呢?”“生为北条家的千金小姐,被视为掌上明珠,嫁给武田四郎胜赖做正室啊……”“才十九岁……”她们悲叹不惜,最后竟有女官不顾众目放声大哭,“夫人,夫人!”

胜赖回头看着妻子催促道:“我让小原丹后给你备好马了。总是留恋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是敌人已经逼到山脚下了。听说这里离相模的都留乡也很近,你赶紧走吧,翻过山回到相模的娘家府上。北条大人的骨肉们不会亏待你的。”

夫人眼中噙满泪水,默不作声,坚决不肯离去。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恨丈夫所说的话。

“土屋,土屋右卫门!把夫人抱到马背上去!”

“是!”

近侍土屋右卫门毕恭毕敬地走到夫人身旁,夫人突然擦干眼泪,对丈夫胜赖说道:“正如真正的武士不侍奉两位主公一样,嫁出去的女子哪里还有家可回?您让我独自离开这里回娘家去,看似慈悲,但是对我来说,实在太无情了。我不会离开这里,到死也要陪在您身边,黄泉路上也要与您作伴。”

此时,秋山纪伊守的家臣们来报:“敌人迫近了!”

“已经来到山脚下的寺庙附近了。”

紧急报告一个个传来,如同燃眉之火。胜赖夫人呵斥侍女,严厉地说道:“现在可不是叹息的时候。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虽然这位夫人还不到二十岁,却越是死期临近越不失端庄,如水面般平静。丈夫胜赖倒是因为夫人的沉着冷静感到自责。

“是……”侍女们站起身,取来素陶的酒杯与酒壶,放在胜赖父子面前。看来夫人早已事先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她默默将白木三宝的素陶酒杯递给胜赖。胜赖拿在手上饮了一口,递给嫡子太郎信胜,然后又给夫人斟了一杯。

“将军,给土屋兄弟们也每人赐一杯酒吧。土屋,趁现在说一下临终告别的话吧。”

这也是夫人的关怀。近侍土屋惣藏和他的两个弟弟非常尽职尽忠。哥哥惣藏二十七岁,二弟二十二岁,小弟十九岁。兄弟三人一同从新府逃亡,一路守护不幸的主公到此,含泪侍奉至今。喝干了赏赐的酒,哥哥土屋惣藏看着弟弟们莞尔一笑。然后劝慰胜赖夫妇说:“这次时运不济,完全是由于一族人的叛离。将军与夫人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认为人心难测吧?可是世间并非全都是那样的人。至少在临死前要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一心同体的,相信世人、相信天下,果断、平静地准备身赴黄泉吧。”

惣藏毫无礼貌地站起身,走到女官中的妻子身旁。突然,听到孩子一声惊叫,胜赖从远处大声呵斥道:“惣藏,你昏了头吗?”惣藏的妻子也嚎啕大哭。他在妻子面前将五岁的儿子刺死了。

还未收起带血的刀,惣藏就在远处朝胜赖跪拜说:“您斥责我,我感到很遗憾。为了证明我刚刚说过的话,我不过是把碍手碍脚的儿子先送上黄泉之路而已。早晚我也要跟随主公赴死。虽有先后,也不过是相隔一刻。”

胜赖夫人以袖遮面,哀哀凄凄地哭着吟诵道:

暮春本应花落尽

先谢之花惹人哀

一名侍女也呜咽着吟道:

花开之时不争春

同在暮春化为泥

话音未落,已有几人从怀里抽出匕首来,刺向自己的胸口或咽喉,秀发全浸在血泊之中。先听到箭声嗖嗖地掠过附近,似乎周围的土被射中飞溅出去,随后远方传来了枪声。

“来了!”

“老爷,请准备好!”武士们全都站起来了。

胜赖向儿子太郎信胜问道:“准备好了吗?”

信胜边跪拜行礼,边回答说:“到死都不会离开您。”

“那好!”

父子二人正要冲出去,夫人从身后大声对丈夫说:“我先走一步了!”

“噢……”胜赖驻足凝望她的眼睛。她手持短剑,仰着头,露出她那宛如山边银月的洁白面庞,她闭上眼睛,平静地吟诵平日喜欢的《妙法莲华经》第五卷中的一章。

“土屋,土屋!”

“是!”

“替她把头砍下来吧!”

“……是……遵命。”

然而夫人不等大刀砍来,自己饮剑而亡。夫人向前栽倒的一刹那,一名女官鼓励剩下的人说:“夫人已经先去了。大家赶紧各自了断吧,不要让夫人在泉下久等。”说完就挥刀自尽了。

“再见了。”

“来吧。”

五十多名女子你呼我叫,有的横着倒下,有的脸朝下,也有互相抱住刺死对方的,悉数自尽,如同被大风吹乱的花田里的花儿。土屋惣藏将四个带孩子的母亲推上马,绑在马鞍上,斥责与孩子一起嚎啕大哭的母亲说:“你们逃离这里也不算不忠,至少可以保住命把孩子养大,可以祭奠可怜的故主一家。”他拿长枪使劲抽打载着她们的三匹马,马受惊之后载着母子狂奔而去。

土屋惣藏回头看了眼弟弟们,说:“好了,走吧。”

此时织田方的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的部下中已经有人爬上山来,胜赖父子最先被敌兵发现,在栅栏处被团团围住。惣藏正要上前救援,发现己方的迹部尾张守朝相反方向逃去,他勃然大怒,骂道:“叛贼!”首先追上去喝道:“迹部,哪里走!”从背后砍了一刀,甩一甩血,又冲进敌军中。

这是最后一战。对于武士来说,要舍弃对这个世界的依恋。“给我换把弓,土屋!给我换把弓!”胜赖两次弄断了弓弦,又换了新弓。惣藏寸步不离,成了主公的盾牌。每个人把所有箭射完之后,都扔掉弓,拿起大刀或者将长刀抡过头顶。当然,敌兵已经来到眼前,你杀我砍的白刃战也只会维持一瞬间,大局已定。

“再见!”

“将军,少将军,我先走了!”一个个呼喊着相继倒下。

胜赖的铠甲也已经被鲜血染红,他叫道:“太郎!”眼睛已经被血糊住,周围能看到的都是敌人。

“将军!惣藏还在,还在您身边!”

“是土屋啊!拿好皮褥子,该自戕了。”

“您到这边来。”土屋惣藏让胜赖扶着自己的肩膀,退了约一百步。

胜赖坐到皮褥子上。由于箭伤、枪伤,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越急越乱。

“冒犯了!”惣藏不忍再看下去,一刀砍下,然后扑上去捧起主公的首级嚎啕大哭。

“弟弟!弟弟!”他将首级交给十九岁的小弟,让他带着逃走。弟弟也哭着不肯离去,说要和哥哥一起死。

“蠢货!赶紧走!”他推了一把,但为时已晚。兄弟二人的周围已经是敌兵的铜墙铁壁。无数根长枪与大刀挥舞过来,土屋兄弟壮烈赴死。

二十二岁的二弟始终伴随在主公的嫡子太郎信胜身边,这一对年轻的主从几乎同时战死。看来太郎信胜长得相当俊秀,《信长公记》的作者在记录武田一门的死亡时没有寄予一丝同情,但他却极力褒扬信胜凄美的临终。他写道:年仅十六岁,不愧是名门之后,他容颜俊美、肌肤似雪,比别人都要光明磊落,珍惜家族名声,心悬父亲的临终,其作战勇猛无比,令人不禁感动。

《信长公记》的作者还记录了和胜赖父子、土屋兄弟一起战死的人们的姓名:秋山纪伊守、长坂长闲、小原下总守、小原丹后守、安部加贺守、鳞岳长老。另外还有四十一名侍臣,五十余名内眷及女官。巳时左右,诸事完毕。武田家至此灭亡。

说长坂长闲、迹部尾张守等人是陷害胜赖的佞臣这一说法并非事实。迹部最后时刻想要逃走,被土屋惣藏杀死了,但是之前一直陪在胜赖身边,长闲则为主公壮烈殉死。还有人说信长看到胜赖的首级后用脚踢着骂他,这也是误传,不过是德川时代的御用史学家捏造出来的,是为了烘托家康的人物形象。还有说法是信长非常恭敬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对着首级施了一礼。其实真相非常普通,当月十四日,信长在吕久川的战场上亲自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对左右之人嘀咕说:“闻名日本的武士的后代,运数已尽,便是这个样子啊,真是可怜呐。”说完命人将首级挂到了饭田的城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