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崎新府一片混乱,似乎在宣告这个世界的终结。“高远城也陷落了,令弟信盛大人以及全城将士全都阵亡了。”

武田四郎胜赖听到家臣的汇报,不动声色地说:“是吗?”他知道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摆出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紧接着又有快马来报说:“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已经从诹访进入甲斐,一条右卫门大夫大人、清野美作大人、朝日奈摄津大人和山县三郎兵卫大人的儿子等,无论是战是降,都被毫不留情地杀掉,然后将他们的首级挂在路旁,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正在如潮水般过来。”

另一飞报传来说:“拥有信玄公血脉的盲人龙宝法师也落到敌人手里,惨遭杀害了。”

胜赖怒目骂道:“残忍的织田军!盲人法师何罪之有?又有何抵抗力?”然而如今他开始更多地思考自己的死。他抑制着心中的怒火,一动不动地咬着嘴唇想:“如果将这种愤怒表现出来,别人还以为我气昏了头,在家臣面前也显得不体面。”很多人认为他迟钝、心粗,觉得刚毅的外表就是他的全部,其实他就连对家臣也是非常细心的。因此,无论他心中的节义,还是作为主人的体面、反省,总的说来都过于狭隘了。他继承了父亲的遗风,也曾听快川和尚讲禅意。跟同一位师傅学同样的禅理,他却没能像信玄那样活用禅理。

“是不是搞错了?我一直以为高远城还能支撑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他听说高远城陷落的消息,这样喃喃自语道。与其说这是防战上的失误,倒不如说他做人还不够老练。虽说他生来就有资质,但是这种资质还未磨炼好就遭遇了这样的时运。这几日,他所在的正殿,包括宽大的会议室,还有其他厢房的所有隔扇都被拆除了,就像在躲避持续发生的大地震一般,一门一族的人连同各位家臣共同起居生活,混住在一起。每时每刻,消息从大门经过中门直接沿着院子传到这里,胜赖隔着走廊就能听到快马禀报。

去年刚刚落成的建筑,还保留着木材的香气,镶嵌的金银、华美的家具,这一切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一种障碍和累赘了。

“老爷在哪里?”将裙摆撩起来捆住、显得很利落的一名女官带着一名侍女,自称受夫人差遣,在混乱的院子里朝微暗的大厅中的人群张望着。

那里到处都是年老或年轻的武将,吵吵嚷嚷地各自谈论着。她是跟随夫人的女官,名叫茅村局。她来到胜赖面前,回禀夫人派她到此的用意:“毕竟内殿那边都是女子,与这里不同,她们哭泣不止、彷徨无策,无论怎么劝慰都止不住悲叹。夫人的意思是,反正最后都要一起死,不如让内殿的女子们也来这边,与众位武士待在一起的话,她们也能早点做好精神准备。您要是恩准的话,夫人的座驾马上就过来,您意下如何?”

胜赖听完后说:“那很好。搬到我身边来吧,把夫人和孩子们都带过来吧。”

当时,他身边还有今年十六岁的嫡子太郎信胜以及宿将真田昌幸、小山田信茂、长坂长闲等人,他们似乎正在商议事情。茅村局起身之前,信胜上前劝谏道:“父亲大人,这样不太好吧。”

胜赖有些不高兴,他竖起眉尖看着儿子问:“为什么不行?”

“……女子们来到这里的话会碍手碍脚的,她们的悲叹会扰乱军心。”太郎信胜虽然年少,却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坚持认为这里是新罗三郎以来的父祖之地,无论是战是死,都应当在祖先的地盘上坚持到最后,丢弃新府逃亡的话,会给武田家的名声带来莫大的耻辱。

而真田昌幸则进言说:“总之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了,甲州是个盆地,一旦敌人攻来,就像在湖底等待洪水袭来一样。既然如此,就应该先躲避到上州吾妻。如果躲到三国山脉的一角,往四面走都有国家,也有藏身之地,另外也方便召集我方将士东山再起。”

小山田信茂又献策说:“上州那边也都是多年来对甲州这边心怀不满的人,他们接受了织田的安排,展开攻势,堵住了通道。老爷随从众多,我想很难平安通过。不如到郡内的岩殿山暂避一时,来日再作打算。其间,流落四方的我军将士也会赶来聚集吧……”长坂长闲也表示同意,胜赖心中也倾向于这个意见。

胜赖将目光从信胜身上收回,默默转向茅村局,催促她说:“起来吧。”

“那么,刚才那件事就依照夫人所愿……”

“嗯,就那样吧。”茅村局离去了,这等于信胜的主张被父亲否决了。他默默坐回去,低下了头。所剩的问题就是逃往上州吾妻还是困守岩殿山。然而,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要丢下新府逃亡。胜赖和宿将们心中似乎都已放弃,把这件事当成了无法逃避的命运。

三月三日,正值桃花节,要是在往年,内殿应当非常热闹。如今胜赖的全家男女老幼在浓烟滚滚之中丢下新府落荒而逃。当然胜赖也出城了,追随他的武士们也一个不留地都来到了城外。然而胜赖回望整个队伍,不禁惊讶:“就这么多人吗?”那些宿老甚至同族的典厩信丰,不知何时都不见踪影了。一问才知道,今天天不亮,他们就趁着混乱带上各自的家臣逃回自己的城寨了。

“太郎!在吗?”

“在,父亲大人!”十六岁的太郎信胜靠近形单影只的父亲,与他并马前行。其他连同大将、侍卫、走卒都加在一起也不足一千人,而且大多是内眷以及女官,还有用衣服遮住脸行走的侍女、徒步的武士、驼背的人,看着令人心痛。

“哦,烧起来了。”

“烧得真旺啊!”那些依依不舍的女人离开韭崎二里地后都驻足回首。火焰与黑烟高高地升腾在清晨的天空中,新府的城堡即将烧毁。是他们在黎明卯时自己放火烧的。

“我不想长寿,这是让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结局啊。这就是信玄公府邸的下场吗?”

胜赖称作伯母的尼姑、信玄的孙女、一门中的妻女以及她们的侍女都靠在夫人的车辇旁哭个不停,她们或者抱头叹息,或者呼唤幼子的名字。金钗耳环与簪子都丢在路旁没有人看,脂粉珠玉都变得蓬头垢面也无人感到可惜,简直就像《长恨歌》里写的杨贵妃逃离长安时的情景,队伍行进得很慢。

“快点!哭什么,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就不怕被乡亲们笑话吗?”胜赖加入到迟迟不前的车辇与轿子的队伍中,不停地鼓励她们,一直向东方逃去。他们经过旧宅,一路朝山里行进,去投奔小山田信茂的城寨。抬轿的庶民途中不知去向,拿行李的小厮以及拉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不知不觉间人数减了一半,又减了一半。

来到胜沼边的山里时,总数两百人左右的队伍里,骑马的武士加上胜赖父子也不到二十人,人数骤减,令人同情。而且胜赖主仆历尽艰辛到达驹饲的山村时,他们唯一可以投靠的小山田信茂突然变心,切断了笹子岭的通道,拒绝接受胜赖他们,说:“请到别处去吧!”胜赖父子及众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走上另一条路,朝一个叫田子的部落逃去。这里是天目山山麓,春色撩人,然而放眼望去,那些山野却不能成为临终之际的宽慰和依靠。如今只剩下这几十个穷途末路之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束手无策的胜赖。一群人紧靠在一起,茫然伫立在山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