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就要动身。院子里屋顶上都是白霜。桑实寺的大小房间里还亮着灯。秀吉习惯吃早饭,放下筷子就收拾行装。拉门外、回廊那边传来家臣们慌乱的脚步声,他们在往外搬运打包好的行李,生怕误了时辰。

“昨夜我们就回来了。因为您深更回来马上就睡下了,所以没来回话。”福岛市松和加藤虎之助趁着出发之前的空隙,向秀吉复命。两人带着秀吉的书信前往长浜城看望了令堂大人和夫人,又将她们详细的近况带了回来。“哦,你们昨晚就回来了啊。长浜那边怎么样啊?”

“是,”市松回答道,“各位都一如既往,特别是令堂大人非常高兴。”

“是吗,今年冬天也没感冒吗?没有卧床不起吗?”

“她总是担心大人在中国地区的安危,天冷的时候,农家都不外出了,她却走到外边。又按照您的建议,把房间烧得暖暖的,闲暇时候叫人来敲大仓鼓、跳幸若舞,在夫人和其他家人的陪伴下,过得很愉快,因此叮嘱我们一定要转告大人,在战场上丝毫不用担心家里。”

“是吗?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她们有没有抱怨啊?都来到安土城了,离这么近,也不抽空回家看看。”这次他问的是虎之助。

本来两人就是远房亲戚,所以秀吉可以随意问这样的家庭内部的事,而回答方也可以轻松地道来。“哪里会抱怨呢?我们刚到的时候,正好右府大人派来迎接令堂大人的使者也到了。说是大人您来安土城拜府了,请老夫人和宁子夫人前往城中会面。可是令堂大人却回答说,听说中国地区的战事还未结束,此次来安土城也是为了公事,即使母亲与妻子前去见他,他也决不会高兴的。多谢右府大人的美意,恕我们难以从命。结果让前来迎接的华美的船只空载而归了。”

虎之助不像市松那么能说会道,尤其是在主公面前过于畏惧显得有些口吃,他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是尽了全力。也许是听得焦急,秀吉听着听着弯下腰来,在旁边书桌上和文卷匣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物品佩在腰间,将白纸塞到怀里,一副似听未听的样子。等虎之助一说完,他就像要赶他们走一样命他们退下:“好了好了,你们的答复我都明白了。今天早上就要出发,你们赶紧到外边催促随行人员吧。”

两人慌忙退出去,堀尾茂助正好前来禀报事情,刚一拉开门,看到秀吉独自垂泪,他在用白纸擦拭眼泪。茂助非常惊讶,不敢出声,正要蹲下,秀吉慌里慌张地说:“什么事?”声音简直像在责问。

“是,是……”茂助也不由得慌了神,快速禀报道,“右府大人派来的使者森长定大人来了。”

“什么?是森兰丸大人吗?”秀吉似乎觉得有些唐突,小声嘀咕道。他马上想起来了,站起身说道,“哦,知道了。你把他带到那边的书院里,这里先不用收拾。”

昨晚去安土城拜府辞行之际,收到了信长赏赐物品的礼单。今天早晨估计是派兰丸将那些物品送过来吧。秀吉一边想着一边朝书院走来。果然,兰丸带着来国次的刀、十二件茶器等信长所赐的饯别礼品,坐在上座等候他。他还是很美,打扮得华丽而不失高雅。他今年有二十三四岁了,依然被世人视为美少年也是当之无愧的。

由于是主公派来的使者,秀吉坐在下首。两人寒暄一番之后,开始像平时一样亲密交谈。“您就要动身了吧?”

“不不,您不用急。反正要在京都住一晚上。”

“您好不容易来一趟,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空闲吧。不过,主公最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啊。”

“访客太多,实在吃不消。听说柴田大人今天就会从北陆赶到这里。”兰丸长定似乎没兴趣作答,随口问道:“听说明智大人也来看您了?”“来过。可能是旅途劳累,显得有些没精神。”

“没说什么吗?”

“您是指什么?”

“关于被主公训斥的事或者我的传言什么的。”

“没说什么啊。”

“实在太可怜了。这次他受到了冷遇,一定是想让筑前守大人听听他的烦闷。”

“那么,明智大人被信长公斥责一事,并非只是传闻吗?”

“明智大人沉闷的样子本来就不得主公的欢心,还经常惹他不高兴。只是碰巧在酒宴之中明确爆发出来而已。可是,明智大人有女子般爱猜忌的一面,似乎在怀疑我在主公面前挑唆他……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哈哈哈,是吗?他是惟任光秀、龟山城主,也算是当代的一个人物。虽然我不太清楚,如果他真的如您所说,是不是另有原因呢?另有怀疑您的理由?”

“我能想到的只是我曾向主公建议过铃木重行的事。就是关于处置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的事……”

“那个重行,在本愿寺灭亡以后怎么样了?”

“您不知道吗?随着大阪石山的没落,铃木重行一度销声匿迹,后来改名换姓,成为丹波龟山城中的门客。不经过主公允许,藏匿十二年来长期困扰织田家的本愿寺幕后谋臣,这种行为被说成有明显的叛逆之心也是没办法的对吧。如果您是信长公,知道这事后还会把光秀大人当作重臣、愉快地迎接他吗?”

此时,秀吉的表情颇为微妙。既不像在热心倾听,也不像心不在焉地不顾对方的倾诉。“哦,哦,原来如此。”他点着头不置可否,也许他的心情也变得虚无缥缈、神游天外了吧。

说心里话,他应该是不太想涉及这类话题。别人背后的闲话、毁誉褒贬、中伤诋毁,一旦惹上这些就会没完没了。如果用嘴吹拂拉门格棂上的灰尘,那么灰尘必定会飞入眼睛。这不合秀吉的脾气。不仅如此,他前一天已经从光秀那里得知这些消息。五十多岁的光秀毕竟和年轻的兰丸不同,说话没有那么露骨。但是秀吉已经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以及纠葛的根源。基本上已经看穿了。

兰丸的母亲妙光尼皈依之余,很早就开始为了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而拥有两个面目,表面信仰、暗地密谋,一直被利用。作为征战沙场的秀吉,他那双反间谍的眼睛早就觉察到这里面的危险性。兰丸很孝顺,又是个有才能的好青年。他母亲妙光尼老后的幸福也好,众多兄弟的飞黄腾达也好,可以说全靠兰丸得到的恩宠。

一方面,他们的亡父——森三左卫门可成的忠义气节确实深深铭刻在信长心中,另一方面,信长对兰丸倾注的信赖与宠爱也和别人大有不同。彼此联系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石山本愿寺被消灭以后,铃木重行借机依附明智光秀,改名换姓后生活在龟山城中,这件事给兰丸带来了无法忍耐的不安。如果从重行口中泄露了与母亲妙光尼之间前前后后的详情该怎么办?一旦产生这种恐惧感,兰丸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失去了信长的恩宠与信赖,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降临到妙光尼和自己的头上。

自从攻陷石山本愿寺之日起,兰丸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恐惧。佐久间信盛父子被放逐,宿老林佐渡的下场,凡是对信长哪怕有丝毫异心之人都受到了裁决,无论是久远的过去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概不予宽恕。这就是宠爱自己的主公。兰丸暗暗心痛并非是担心自己,而是因为母亲以及兄弟满门正面临着生死存亡。

“哎呀,这个世间真有意思啊。我偶尔从战场上回来拜府,听了很多家常闲聊,已经充分享受了人间的乐趣。这说明安土城这里非常太平,也可以说有我们安定天下的一点功劳吧。我们这些身在沙场的人,早上会想今天有可能战死,到了傍晚又祈祷明天,一天到晚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得光荣。这些闲聊对我们来说就是耳朵的享受、胃肠病的良药。明年我还想再来一两次,今天早晨即将启程所以安不下心来,下次拜府之时一定细细和您聊聊。啊哈哈哈,今天多有失礼。”这是秀吉在分别之际对兰丸说的应酬话。这才是真正的应酬话。

秀吉一行在耀眼的旭日下从桑实寺门前缓缓出发时,使者兰丸也朝着安土城门踏上了回程。岂不知两人这次见面竟成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谁能料到半年以后会发生本能寺之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