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马温泉小镇正值黄昏,两名武士悄悄走进池之坊橘右卫门的温泉旅馆。一个人是寻常旅客打扮,另一个跛足很严重。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靠近了还有臭味。

“马上铺床!”一坐到房间里,有个人立即吩咐旅馆的伙计。跛足之人紧接着就躺下了。

“疼吗?”

“……好像有点发烧了,膝关节的伤口像被火炙烤一样。唉,可惜了。”

跛足之人正是官兵卫孝高,数日前,他在南禅寺的一间庵堂与竹中半兵卫分别后来到这里。之前只是衣衫褴褛,伤口没这么大,也没那么痛苦,因此不曾介意。决心奔赴播磨,行走十几里路后,阵阵剧痛袭来,几乎寸步难行。

从伊丹城逃脱的夜晚,黑暗之中不知被谁砍了一刀,伤口就在左腿关节部位……轻轻揭开破衣烂衫,可以看到伤口开得很大,已经化脓。伤口深得几乎可以看见白骨,就像石榴种子一样。

“就这样直接去战场的话,也没办法接受治疗。倒不如推迟几日,在有马温泉里泡一下,养好伤再去。”同行的渡边天藏劝说。仔细想来,拖着举步维艰的身体,途中要经过岗哨森严的兵库街道,如果再次被荒木的士兵抓住就太愚蠢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决不能算有勇气。

“就那么办吧。”

官兵卫马上听取了同伴的劝告,改道而行。不过,要进入有马温泉小镇,还是需要小心警惕,因为到处都有荒木的哨兵和栅门。

到达后的第二天,池之坊的门口来了一名商人,站在那里扯着一位旅馆的女侍聊天。渡边天藏外出归来,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些不想听的话。商人问女侍说:“……不对,确实在吧。我听镇上的人说了,昨天黄昏,有位邋遢的跛足客人留宿了。”

天藏擦肩而过,女侍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天藏一到,就要求旅馆主人保密,女侍一副苦于应酬的表情。

天藏进入房间,看了下被窝里的面孔,问道:“怎么样啊?昨晚和今早,只入浴两次,可能还没什么效用,不过是不是稍微好点儿了?”

“嗯,嗯”,官兵卫侧了下脸说,“好多了。温泉还真是有效。”

“好不容易您好一点儿了,说这话有点残忍,可是今晚恐怕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哦,是有人闻风追来了吧?”

“好像是那样的。”

“没什么好说的,什么时候走都行。我决不会让你缚手缚脚的。到了紧急关头,就算少了一条腿我也能跑,哈哈哈!”

拉门外似乎有人。天藏立即转过身来。官兵卫伸手将刀塞到被子下面。

“打扰您了。您一定感到烦闷了吧?”

原来是旅馆的女侍,她托着茶盘跪在那里,一边倒茶,一边开始闲聊。然而,两人仍然感觉拉门后隐藏着什么,让人不敢大意。

“谁?外边好像还有人蹲在那里。”

官兵卫突然呵斥一声,看了看旅馆女侍的脸。

“是,其实”,女侍面带难色地说,“有个人非要见老爷您,怎么劝也不听。”说完将头伸向拉门外的走廊,说。“新七啊,进来吧。都来到这里了,还扭扭捏捏作甚?”

是刚才渡边天藏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商人。天藏目光炯炯,心想还真是厚脸皮。不过,多少也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说:“……非常冒昧……打扰您休息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凌厉之气,觉得此人未必就是荒木的部下乔装而成,在这方面,天藏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如今看一眼就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马上打消了疑虑。为使官兵卫也注意到这一点,就用极轻松的语气说:“快进来吧。你也是来沐浴的吗?”

“不,我住在伊丹城外,叫银屋新七。”

“什么?伊丹的人?”

“是,加工一些钗子、小首饰等金银工艺品。”

“哦…….那么,你是来劝她们定做首饰吗?”

“也有这打算。”他轻轻一笑,悄悄递给旅馆女侍一包东西,又将嘴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拜托了哦,记住了吗?”

女侍点头离去。这商人越发让人搞不明白了,官兵卫对他凝视片刻,这个叫银屋新七的男子,全无半点阴霾的迹象。

“好了,两位也可以放心了,再无旁人耳目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我就禀告过了,伊丹的新七。”

“撒谎吧?”

“为什么?”

“我与你这样的商人毫无牵连。”

“不,大有牵连。在这样的地方,又有旁人耳目,方才行为多有冒犯。那边躺着的可是播磨的小寺政职大人的家臣——官兵卫孝高大人?”

“什么?”

天藏一把拿过刀来,眼中凶光一闪,新七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一下子躲到官兵卫被窝旁,跪伏在地,颤抖着说:“请……请饶命。如……如果不可以,我再也不……不说什么了。”

“不,我不会杀你。”天藏无意中摆出架势来,自嘲般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新七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好似口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敞开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信。官兵卫拆开信,读着读着,时而惊诧,时而眼泪纵横,是黑田家的家臣母里太兵卫、栗山善助、井上九郎三人联名写的书信。书信内容大致如下:

自从大人被幽禁在伊丹城中,我等三人无论如何也想救出您来,很早就躲在城外一名商人银屋家里。等待时机有半年,终于有了机会,买通了城内的人,让他在村重庆寿之夜在城内纵火,我们便溜进去救人。谁料想,监牢已然被破,四周全是火,却不见您的踪影。

于是,我们以为村重先下手一步,将您转移到其他地方了。一时悲叹绝望,甚至想互相刺杀殒命。后来听说,城内也在严查您的行踪,才知道您已平安出逃。如此也不枉我等所费一番苦心。于是共同庆祝您的好运。

说也凑巧,昨晚新七来报,说您乔装打扮,悄悄潜入有马温泉,我等欢呼雀跃,恨不得马上来拜见您。然而想到那里离敌军不远,耳目众多,又怕突然出现吓到您,因此暂且修书一封。

详情请直接问新七。

“新七啊……书信上说,母里、栗山、井上三人,自从我被囚禁在伊丹城内,就躲在你家里,苦心筹划……如今他们还在你家中吗?”

“是,确实是知道您平安逃到城外了,可是他们说在打听清楚您的生死下落之前暂不离开。”

“那么,你和他们三人,怎么结识的?”

“因为我妹妹在做工期间直到出嫁,受到母里太兵卫大人莫大的关照。”

“……哦,原来如此。三名家仆,虽是局外人,却来搭救我。”

“听说您下榻在此,三位大人都说马上要来拜见,可是在这里哪敢大意啊。于是我硬是拦下了。其实我是来探探路的。”

“是吗?哎呀,多亏你想得周全。这里耳目众多,你转告他们,我离开之前都不要来。腿上的伤口完全愈合尚需时日,我打算只要暂时止住疼痛就赶赴播磨。这五六天都泡在温泉里。”

“那么,我回去之后转告他们。虽然不在您身边,但是一定会保护您的安全,总之,在此逗留期间,不会有什么大碍,请安心疗养。”

新七说完后不敢久留,告辞而去。

次日,池之坊斜对面的温泉旅馆里,住进来三名行旅商人。二楼临街的屋子里,拉门后面总会有一个人监视着外面。

过了七八天,黑田官兵卫带着渡边天藏走出池之坊。腿痛似乎缓解了很多,走起路来不怎么一瘸一拐了。来到小镇边上,雇了匹马。官兵卫独自骑在马背上,眺望着右侧的六甲山麓,朝兵库方向前进。

金花紫藤从赤松的树枝上垂下来。道路沿着低矮的山峰背面蜿蜒前行。官兵卫突然勒住马,“天藏,在此休息下吧。好像后面的人追来了。”说着就从马鞍上下来了。

“喂——喂——”远处传来呼喊声。渡边天藏也听到了,也知道这呼喊声是谁发出的。官兵卫坐在树桩上,面对着和煦的春光,背朝着山崖上氤氲的草地。三名旅客气喘吁吁地先后追来。每个人的面貌和身姿都变了,如果不互通姓名,几乎无法判断是谁。虽然他们都是黑田家的家仆,也是自官兵卫年轻时就服侍在侧的人。

“哎呀!”

“老爷!”

官兵卫起身站住了。与此同时,三名家仆一下子跪伏在他脚下。

“……能够见到您平安无事……”

母里太兵卫、井上九郎、栗山善助,三人中有人说了这句话,声音带着呜咽,硬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低沉而颤抖,异常嘶哑,几乎让人听不明白。

三个人一直肃静地哭泣,那是欣喜的哭泣,也是男人的哭泣。这些人在战场上震慑鬼神,在家庭中也不知道哭泣为何物,如今几乎是放声恸哭。

官兵卫孝高也茫然不知该讲什么。既高兴又觉得歉疚。这些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时至今日,一直在默默筹划营救自己。如今亲眼看到三个变装后的人,方知其用心良苦。

三人各自化身为行旅商人。为改变容貌,母里太兵卫用烙铁将一边鬓发烫掉,故意做成了大秃头,栗山善助门牙少了几颗,井上九郎本来是在战场上瞎了一只眼睛的勇士,另外在脸上烫上烙印,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两行泪水顺着官兵卫的脸颊滂沱而下。渡边天藏本来走到一边去巡视道路,如今来报说:“您身边有人保护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先行一步,请慢慢往前赶。”说完径自去了。

官兵卫坐下后,几欲去拉他们的手,对三人说道:“为我高兴吧。如今我能够重见天日了。我想,是老天尚不忍舍弃我官兵卫,命我留在世上完成未竟之事。我待在伊丹狱中时,做梦也没想到,你们在城外为了救我如此费尽苦心。所幸秀吉大人所派的渡边天藏和竹中大人所派的栗园熊太郎两人携手救我出来。回头仔细想想,也都是亏了你们暗地里想方设法。我甚至想跪拜谢恩,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感谢之情。也只能感谢你们对我这个无能的主人的忠义。如今我只能考虑,应当如何使用这条上天留给我的老命,应当如何报答你们。原谅我,我也忍不住哭泣了!”

官兵卫弯曲手臂,遮住面部,耸动着肩膀,与他们一起哭了一会儿。

也许钢筋铁骨比柔弱之躯承载了更多的泪水。时值正午,通往有马的路上,行人踪迹全无,只有金花紫藤香飘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