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信长的兵力分为三路:秀吉奔赴了中国地区的战场;光秀征战在丹波战线;还有从年前就包围起来却久攻不下的伊丹战场。中国地区和伊丹战场依然相持不下,只有丹波方面稍有进展。每天从三条战线送来的公文、军情报告络绎不绝。自然要由参谋、右笔(1)等人过目整理一番,只将要紧的内容呈送给信长。
其中有一封来自佐久间信盛。信长大为不悦,读后就扔掉了。兰丸负责处理读过的废纸。他疑惑地想,什么让将军不满呢?于是悄悄展开来看。上面并未写让信长动怒的话,只看到一些汇报的话,说是回伊丹战线的途中拜访了竹中半兵卫,催促他完成早前吩咐的任务。
然而,细细品味下这些词句背后的意思,也并非不能体会信盛的心声:
半兵卫仍未执行您的吩咐,令人深感意外。末将身为使者,深恐误事,因而严加督促。因事关重大,他似乎要亲力亲为,不敢大意,以免有闪失。想必近日便会完成使命。末将也深感愧疚,伏请宽恕。
大致如上。字里行间充溢着信盛的自责之情,可以说此外再无其他。也许这让信长不高兴了吧。兰丸也只能想到这里。然而信长讨厌这封书信,对信盛这个人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直到后来这一事实被大家知道为止,除了信长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信盛的心思。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说能够让人管窥一斑:信长接到信盛的书信后,并没有因为半兵卫重治的抗命与怠慢勃然大怒,之后也不闻不问,并未亲自督促。
然而,就连竹中半兵卫也无法理解信长的复杂心境。不去说半兵卫,在一旁侍奉照料的阿优以及家臣们忧心忡忡地想:“得采取点儿行动才行啊!”许久也不见半兵卫有任何动静,他们揣摩不透半兵卫的心思,心想:“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呢?”无言之中的心痛自是非比寻常。
一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二月中旬。
梅花开了。开在南禅寺的山门一带,开在这间草庵的周围。
阳光日渐生出些暖意来,半兵卫的病却不见好转。他个性刚毅,又不喜欢脏乱,每天早晨都让人打扫病房,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到靠近廊檐的南侧,沐浴清爽的晨光,直到感到疲劳。这已成为每日的晨课。
阿优走过去奉茶。茶杯里热气升腾起来,在旭日的照射下形成炫目的彩虹,观看这一风景也是病中乐事了。
“今天早上,我看您脸色不错啊。”
“是吧。”
本来用瘦削的双手捧着茶杯的半兵卫,此时腾出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好像我的春天也来了,太好啦。这两天心情格外好。”说完笑了笑。
脸色也好了,又听他说这两天心情格外好。阿优看着这样的哥哥,不胜欣喜,但又突然感到一丝落寞,因为医生曾悄悄对她说过,哥哥的病很难根治。她动不动就会想起这句话。不过她又暗下决心:即使医生说是不治之症,也有很多痊愈的事例。凭着自己的诚心和坚持不懈的照料,总有一天要让哥哥恢复健康。
就在昨天,秀吉也从播磨战场给她写来书信说:“眼下你的职责,只有一件,务求用心。”
“兄长,如今已开始好转,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一定就可以下床了。”
“阿优……”
“嗯。”
“让你也费心啦。”
“什么呀,兄长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哈……哈哈。”
病人的笑声有些苍白无力。半兵卫眼神中充满爱怜,他说:“因为是兄妹,平日里反倒没说过半个谢字,不知怎么,今天早上我想郑重地向你道谢……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吧。”
“那我就太高兴了。”
“回想一下,已经十多年了呀。自从离开菩提山城,躲到故乡栗园山中。”
“日月如梭,回首往事,一切竟如梦中。”
“从那时起,你就陪在我的身边,每日端茶送饭、煎药喂药,我的生活起居全靠你一个人,算起来真是辛苦你许久了。”
“不,这也不过是一时之事。那时候起,兄长就常说你的病无法治愈,可是很快就有好转,你加入秀吉大人的麾下,经历了芥川之战、长筱之战,向着越前、大阪、伊势路一路进军,连年征战不息,那时你不是也精神抖擞的吗?”
“是啊……有时我也想我这身子骨还真能挺。”
“所以,这次也好好休养,一定会痊愈,一定会恢复原来的健康体魄。”
“我不想死。”
“不可能的,怎么会死呢?”
“我想活着,我想活着看到这动荡的天下恢复太平。也想看看秀吉大人的未来,我与他结下的主从缘分并非偶然……唉,只要身体健康,我愿辅佐在侧,尽绵薄之力。”
“您一定要那样。”
“……可是”
半兵卫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人的寿命是无可奈何的啊。只有这一点,让人无能为力。”他幽幽地说道。阿优看到他的眼神,心里打了个激灵,心想哥哥是不是独自暗暗等待着什么呢。
南禅寺的钟声悠然敲响,已是午时。说到战国时期,梅花一开,就可以看到梅树下散步的身影,梅花飘零,就能听到夜莺的歌唱。
虽说有所好转,春寒二月,草庵的灯光就伴随着半兵卫的咳嗽声在寒夜里摇曳。因此阿优半夜要起来好几次,给哥哥揉背。虽然也有家仆,半兵卫总是有所顾虑,不肯让他们做这些事,他说:“有朝一日我奔赴沙场,他们要跟随在我的鞍前马后。让他们给病人揉背,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一夜,她又起来,一会儿给哥哥揉背,一会儿到厨房煎药。突然板门外传来咔嚓一声响,好像有人踩断了篱笆墙的旧竹竿,紧接着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于是她侧耳倾听。
“……哎?还有灯光。等等,有人还没睡吧。”
外面的人声不久来到房前。有人轻轻叩打防雨窗。
“谁啊?”
“是阿优小姐吗?我是熊太郎——栗园熊太郎,奉命前往伊丹,如今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兄长,熊太郎回来了。”
她用清脆的嗓音告知房里的哥哥,然后拉开了厨房门。原以为是一个人,却有三个人影挡住了星光。熊太郎伸手向阿优借了水桶,带着另外两人走向井边。
“……会是谁呢?”
她伫立在那里想。熊太郎是半兵卫在栗园山闲居时收留的童子,放在身边养大的家仆。那时叫他小熊,如今他也到了而立之年,成为一名英勇的武士。
熊太郎将吊桶摇上来,把水倒入水桶里。另外两个人好像在清洗手脚上的泥巴和袖子上的血迹。
虽然是深夜,阿优奉了哥哥之命,匆忙在小书院里点上灯,在火盆里加了火,给客人铺被褥。哥哥说:“熊太郎带来的客人中,有一个肯定是黑田官兵卫大人。”她听了之后非常吃惊,因为关于这个人有各种传说。有人说他去年开始就被囚禁在伊丹城中,也有人说他已经跟荒木一伙躲起来了。
关于公事,特别是涉及军事机密的问题,半兵卫对家臣从来都是只字不提。因此栗园熊太郎去年以来久久不归,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目的何在,就连阿优也完全不知情。
“阿优,拿我的斗篷来。”
病房中,半兵卫起来了,在换衣服。
虽然有些担心,阿优是了解哥哥的脾气的。无论病得多重,一旦要起床会客,一定要更衣。因此她应了一声,将斗篷给他披上。
梳理了头发,漱完口,半兵卫拖着病体来到小书院,家仆熊太郎和两名客人已经静坐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哦!”
一名客人刚一开口,半兵卫也充满感情地说:“哎呀,你没事就好!”他一屁股坐下,简直就要和那人执手相看了。
“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嗯,欢迎你!”
“也害你担心了,这真让我过意不去!”
“总之,能够再次相见,真是蒙天庇佑,可喜可贺。对我来说,也是近来的大喜事!”
“不,多亏了主公和大人你费心,没齿难忘!”
两人如此欢喜,让旁观之人不禁眼眶发热。不必赘言,今夜的访客之一便是从伊丹城逃脱出来的黑田官兵卫孝高。
而另一来客,一名年长的武士,似乎不愿打扰两人激动的场面,一直保持沉默。此时被官兵卫孝高拉过来自报家门。
“感觉与您不是初次见面。鄙人也是羽柴家的一名武士,总是在战场上遥望您的身影。然而平时很少在自己人这边,因为隶属间谍组,也许您没有印象。我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名叫渡边天藏。希望以后您能记住我。”
半兵卫手拍膝盖说:“呀,你就是渡边天藏大人啊,久仰大名……这么一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两次。”
说话间,坐在下手的家仆熊太郎接过话来说:“在伊丹城箭楼下的牢狱前,我与抱有同样目的潜入城中的天藏大人不期而遇。”
天藏接着说:“应该说是巧合呢,还是神灵庇佑呢!因为与熊太郎大人相遇,我才能冲出重围,将官兵卫大人救出来。如果就我一个人或者只有熊太郎大人一人,也许中途就被乱刀砍死了。”两人相顾莞尔。
至此,已经真相大白,如果还要补充的话,那就是秀吉也曾为营救黑田官兵卫煞费苦心。他曾派人请求荒木村重放人,也曾让村重信任的僧侣旁敲侧击,用尽手段,可是村重坚决不肯放走官兵卫。作为最后一步棋,他派来了渡边天藏。他命令说,无论是天灾、兵变也好,火灾也罢,等待城内兵力空虚,便伺机救出狱中的官兵卫。
天藏躲在城内,等待时机。就在两三天前的晚上,似乎有什么喜事要庆祝,荒木村重一族和将士们在大厅里饮宴,就连士卒也都赏赐了美酒。碰巧那晚月黑风高,于是决计当晚行事,爬到早就打探好的箭楼下的大牢外,那里有个人和自己一样躲在那里,不住地窥视牢内,不像是看守。
因为感到可疑,最初自然不敢大意,互相揣度后,觉得不像城内之人,就互通姓名。对方说:“我是竹中半兵卫的家仆,栗园熊太郎。”于是他便说自己是羽柴筑前守大人手下的忍者。得知对方和自己目的相同,于是互相协助,打破牢窗,救出官兵卫孝高,乘着夜色翻越城墙,沿石墙滑下,在闸门那里乘小舟渡过护城河逃了出来。
半兵卫听了营救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他们所费的苦心,又对熊太郎说:“我虽然硬把你派去,却担心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办成。如此成功,全赖神明保佑,真是谢天谢地!之后几天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啊……”熊太郎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而是毕恭毕敬地回答说,“逃出城外倒是没怎么费力,接下来却很麻烦。各处城门与栅栏那里都有荒木的士兵驻扎。因此,我们几度被包围,有时候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差点走散,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逃了出来。可是,其间官兵卫大人左腿膝盖处挨了一刀,跛足前行,走不了很远。万般无奈,只好敲开农户的门,到仓库里躺一会儿,晚上又爬出来,留宿到路边的小庙里,这样总算是来到了京都。”
话音刚落,官兵卫自己又补充说:“哎呀,如果不这样做,而是逃到包围伊丹城的织田军中的话,会更容易获救吧。在城中屡次听荒木村重说,信长公十分怀疑我官兵卫。村重老是劝我加入他,说信长就是喜欢猜疑。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说,我认为只是他的诡辩,想付之一笑。不过,老实说,又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却遭到怀疑,也是有些心寒的。因此,我没有向敌方求救,而是来到了京都。别管怎么说,也是想着见你一面。”
他微笑得有些凄凉。半兵卫也默然颔首。
想问的话,想说的话,差不多都讲完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阿优已经在厨房里煮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