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是骗人的吧?”信长一脸疑惑。

荒木摄津守村重反叛的消息传入后,震惊了安土城的内内外外。他瞬间涌出惊愕之情否认这件事。

不久又传来消息:“高规的高山右近和茨木的中川清秀也跟着荒木村重,大唱道义,举起反旗了。”

随着事态的严重性和它的轮廓越来越明朗,信长也恍然大悟般感叹:“唉!”眉间已经流露出惊慌。

让人不解的是,面对这次的意外事件,他既没有像平时那样愤怒,也没有那样暴戾。

要说信长的性格像“火”,那可大错特错了。如果看他的冷静,要说他的性格像“水”,那也错了。

像火亦像水,冷热均衡,集于一身。不偏不倚。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称为信长的、人间少有的人。

“叫筑前守来。”信长一直在沉思,他忽地对身边的人说。

“好像筑前守大人今早已经回播磨去了。”有个人慌慌张张地回答。

此人便是本想把这件急事告诉信长,可是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等候的泷川一益。

“那么早就回去了?”

昨天晚上还跟降将宇喜多直家一起交杯换盏,今早就走了。看上去,信长脸上的焦躁在一点点加深。

这时有人灵机一动:“他们应该还没走远。要不主公一声令下,属下这就快马加鞭,将羽柴大人追回来?”

这个时候,这句话对于缓解信长的焦躁可起了不小的作用。大家想看看这是谁。原来是常在信长背后的森兰丸。

“哦,是兰丸啊?”

信长支持他的请求,扬扬下巴,“你去吧。马上就去。”

兰丸站起来,“请主公稍候片刻。”他施了一礼,小步快跑出去。

已是午后,还没见兰丸回来。这期间,伊丹和高规城方向频频有探子来报。其中最让信长胆寒的一则消息是:“今日拂晓时分,毛利水军大量拥至兵库海边,士兵进入荒木村重的属城花隈城。”

这是新近确认的事实。

花隈城下的西宫至兵库的海道附近,是京都大阪通往播州的唯一通路。

“筑前守大概也过不去吧。”

对此信长心如明镜。同时他还清楚,远征军与安土城的联系已经处于被切断的危险中。他已焦虑不安:敌人的魔爪伸到了自己的致命部位。

“兰丸还没回来吗?”

“还没回来。”

信长又开始深思。

中国地区的毛利家和大阪的石山本愿寺这两大宿敌,再加上与他们勾结的山阴的波多野一族、播磨的别所和伊丹的荒木村重这些势力结成的集团,如今显然在炫耀他们的敌对情绪和相互间的联系。这让信长感觉身子僵硬。

再看看东面,近期好不容易与相州的北条家和甲斐的武田胜赖达成和解,双方联姻,互换了条约。信长的能量在进攻中国地区时已消耗殆尽。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待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兰丸骑马过了势田村,越过大津后,终于在三井寺下追上了秀吉的队伍。

秀吉正在那里休息。也不尽然,他一路走来,听说了荒木村重的反叛,“去打探打探详细情况。”派了堀尾茂助和其他两三名武士去打听详情。

兰丸见到他后,说:“筑前守大人,主公说想再见您一面。刚才信长公急忙命我追大人回去。大人赶紧回安土城吧。”

秀吉当即表示:“即使信长公不说,我也会掉转马头回去,听听主公有何指示。这点我已派出家臣去京都打听了。我们立即一同回去吧。”

他把随行的人员留在三井寺,与兰丸二人策马回安土城。

路上,秀吉在想:“信长公对荒木村重的反叛会多么愤怒呢?”

荒木村重开始追随信长,是进攻二条馆,驱逐了旧将军义昭后的事。信长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对谁稍有中意,便近乎宠爱地对待他。而且村重的勇猛也尤其受到信长的认可,直到现在信长还对他倍加爱惜。

村重原来不过是一介一无所有的武夫。他以自己的能力入主帷幕,成为信长的股肱大将。从这点上看,信长给了他最高的待遇。

特别是他作为秀吉的副将,参与制订进攻中国地区的策略。但他却背叛了信长的信任,这让信长是何心绪?秀吉也被怀疑上了。

“我也有一半的责任。”秀吉在急急地赶往安土城的路上,如此责备自己。

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而且平日里私交不浅。他做了此等丑事,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是说句自己不知道就行的,他在自责。

“於兰大人。”

“属下在。”

“你听说什么了吗?”

“是荒木的反叛吗?”

“嗯。他为什么会转而对付信长公?原因呢?”

路途遥远,如果一个劲儿地鞭打马匹,它会累倒。故二人均骑马小步轻跑。秀吉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匹马上的兰丸,他以同样的速度跟着。

“这个谣言,此前倒是有所耳闻……”兰丸回答。

“听说荒木大人的家臣中,有人向石山本愿寺兜售军粮。但不管怎么说,大阪没米,所以很麻烦。陆路基本被封锁了,水路也被织田家的水军头领九鬼大人的军队封锁。要想借用毛利家的船把米运出去是不可能的。然而米价在上涨,大阪城已极其缺粮。这时候要是偷运米去,肯定会大赚一笔。村重大人害怕自己的家臣做的这些勾当一旦败露后,会被信长公问罪,因此先下手为强,举起了叛旗。有人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敌人使的反间计和苦肉计,肯定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属下也这么认为。据我所察,大概是有人平时嫉妒荒木大人的功劳,是他的谗言在作祟。”

“此人指的是?”

“明智大人。不管什么时候出现村重的谣言,他也从不好好跟主公说。总是在主公身边偷偷摸摸。今天还看到他了。他是我担心的一个人,结果……”兰丸突然闭上嘴,感觉自己说太多了,心中似乎有悔意。兰丸像少女一样,隐藏着自己对光秀的情绪。

这种时候秀吉肯定不会把敏感挂在脸上。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呀,到了。到安土城下了,於兰大人。”

他没在意对方的想法,用手指了指安土城,快马跑起来。

城正门处一片混乱。得知村重背叛后,很多仆从都赶了过来,还有从邻国来的使者。

秀吉和兰丸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本丸的八景间。

听说信长正在讨论事情,兰丸本想一起讨论。去了信长身边后又回来了,告诉秀吉:“信长公在竹间恭候。”将他带到本丸的三楼。

这层有竹间和桐间,是信长的起居室。秀吉一个人坐着,眺望湖面。

不多久信长走来,“呀”地寒暄了一句后,随意坐在上座。秀吉只行了礼,默然相对。两人良久未说话,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闲暇。

“怎么办?秀吉,你怎么看?”这是信长说的第一句话。一听就知道,在讨论席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形成定论。

秀吉回答:“荒木村重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要让我说,他确实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但是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

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言语间,秀吉包含了对这位私交友人的错乱举动的惋惜。秀吉这么怒骂他的时候,也蕴藏着更深刻的东西。

“不,不。”信长摇了摇头。

“他不是无谋,而是太过依赖自己的智谋,危及到了我。现在与毛利家通好,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耍这些小聪明嘛,村重就是被小聪明整得团团转的人。”

“因此只能说他是个愚蠢的家伙。享受主公格外的待遇,却仍不知足。”

“要谋反的人,不管怎么对他都是要谋反的。松永弹正也是一样。”他明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秀吉还是第一次听信长用“这家伙”这个词指某个人。显然在信长的心里,他已经不把荒木村重看成是自己的臣子和人了。

但是,信长也无法彻底宣泄自己的憎恶和愤怒。他的痛苦也导致讨论无果而终。他还在犹豫秀吉是不是要一同被问罪。

是否要讨伐伊丹城?

是否要劝慰村重,让他放弃谋反?

问题就在于要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攻陷伊丹城并不是难事,但是进攻中国地区的事业才刚刚有了眉目。如果在这点小事上栽跟头,就不得不改变大政方针了。

“我先做使者去一趟吧,跟村重见面好好谈谈。”

秀吉说出了自己的期望。他自告奋勇要充当劝慰使者。

“那你是不是也认为在此地不要出兵的好?”

“尽量不要出兵。”

“惟任光秀等人也认为不宜大动干戈。你也赞同这种观点。但是如果出使那边,还是带别的人去比较好。”

“不用了,我也有责任。村重是属下的副将,是属下的部下,他干出此等蠢事,我理应负责。”

“不。”信长急忙摇头,

“全派熟人去没有威严。派松井友闲、惟任日向守、万见仙千代三个人去吧。抚慰的同时,让他们调查一下谣言的虚实。”

“那样也好。”秀吉没有忤逆,只是为了主公,也为了朋友,多说了一句:“俗话有云:‘神佛的谎言是权宜之计,武门的变故则是策略。’我们可以以变应变,切不可直接跳入对方的圈套啊,千万不能采用对毛利家有利的策略。”

“我明白。”

“属下本想在这里等商讨的结果,可是播磨那边的人心浮动……我想立即回去处理。”

“这样啊……”信长略显惋惜,

“你要怎么回去?兵库那条路怕是已经走不成了。”

“请主公不要担忧,还有海路可走。”

“哦哦……结果我会时时用快马告知你,你也别忘及时联络。”

“请主公放心。”秀吉退出安土城。

他疲惫不堪,让船夫驾帆船,从安土城乘船来到大津。

当晚在三井寺的客房留宿,第二天赶往京都。

秀吉让堀尾茂助和福岛市松先从京都出发,吩咐他们:“在堺地的海边准备好船只。”自己则从蹴上绕道至南禅寺。

寺中有一位他很想见的人。每次来京都,秀吉期待见他就像期待见恋人一样。

他是自己的部下,正在寺内一庵静心养病。他来看望的正是竹中半兵卫。

寺僧将这位贵宾迎入寺内,忙着设宴款待。

秀吉喊来一个僧人,随口说道:“我的家臣都带了干粮。你们只要端来茶水,不用张罗别的。我自己也只是来看看在寺中疗养的半兵卫重治,不需要准备酒水茶汤。跟半兵卫谈过要事后,给我倒杯茶来便感激不尽。”

他让寺僧不许张罗。然后又问:“那时有位病人来到寺内,现在身体如何?”

寺僧战战兢兢地答道:“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转。”

“药呢?”

“早晚都服用……”

“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了。京都的名医和信长大人带来的医生都经常过来。”

“起床了吗?”

“没有,这两三天一直没有起来。”

“还躺在床上吗?”

“是的。”

“他房间在哪里?”

“对面那间独立房间,很安静,而且他也很喜欢的样子。”

“那带我去吧。有换的鞋子吗?”

秀吉刚走下院子,照顾半兵卫的一名仆从跑过来,“半兵卫大人刚换衣服,说要来见主人。请您在客室稍候。”

秀吉简直要骂半兵卫是个笨蛋,他说:“别让他起来!别让他起来!”他私下骂着,朝园内的一庵大步走去。

一听说秀吉要来,半兵卫立马将病床整理好。

他命下人将房间打扫干净,自己在房内换了衣服。穿上木屐下床后,在一条穿过篱笆菊根部的小溪旁弓下身来漱口洗手。

“为何如此不小心?你还是病人。”

半兵卫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轻轻敲打自己背的人:“啊,何时来的?”

半兵卫正低下身子跪下去,一边说:“先……先……来这边吧。”他把主公秀吉迎到刚刚打扫完的房间内。

质朴的墙壁上挂着禅家的墨迹,除此之外壁龛空无一物。秀吉随和地盘腿坐在壁龛前。

若是在安土城,秀吉一身行装的颜色会消失在那里的色彩里。但是在这简朴的僧庐内,无论是他的披肩还是盔甲都显得异常炫目,好不威严。

一时无语。

半兵卫低着身子从旁边走了上来。一节黑褐色的竹子做成的花瓶内插着一朵白菊。半兵卫静静地坐在秀吉旁边。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菊放在壁龛旁边,以免折断菊枝。

在野外不值一提的菊移到这里后,竟发出阵阵泌人心脾的馨香。秀吉已暗自觉察到这一切。半兵卫是担心即使整理了被褥,房间里还是有药味和睡过的被子的气味,没点香料,而是摆上这一枝花以净化空气。

“别在意嘛,别担心。”秀吉宽慰道。

“半兵卫……你起床,没大碍吧?”秀吉担忧地看着他。

半兵卫退到较远处,再行跪拜之礼。一方面是恭敬,同时也洋溢着得到主人看望的欣喜。

“主公不必过虑。前段时间晚秋寒气不断来袭,属下为保无虞,已盖了棉被躲在屋内。今天暖和起来了,也正想起床走动走动。”

“京都的冬天来得真早。特别是早晚,真冷。要不冬天给你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不劳主公大人费心了。属下的病在一天一天好转,相信没到冬天即可痊愈。”

秀吉说:“好不容易好起来就不能乱动了。今年冬天绝对不能走出房间。这次一定要彻底疗养,直到痊愈。你的身体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啊。”

“属下愧不敢当。”半兵卫放下肩膀低下了头。手滑落至膝盖,禁不住热泪盈眶。就这样双手伏地跪下了,半晌没出声。

唉,变瘦了啊!秀吉在心里深深叹息。

伏地的双手如此之细,鬓毛附近如此瘦削。

“他的旧病难道就不能治了吗?”秀吉这么想着,心里绞痛起来。

他本就身体虚弱,是谁硬把他送到此乱世中来?战场上栉风沐雨。又是谁平时让他忙于军内的经济事务和外交,几乎不给他安生的日子,以至于使他落到如此地步?

而且秀吉本来是应将他奉为老师的,却待他如家臣,更没让他得到应有的欣喜。可如今……秀吉独自忏悔、自责,不知不觉自己也把头歪向一边啪嗒啪嗒地落下热泪。

在他眼前,插在竹节中的白菊色白且馨香,艰难地从根下吸收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