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已到二条城。

刚到京都,秀吉便让随行的人在旅馆休息,慰劳他们。自己穿着一身沾满战场烟灰的军装,蓬头垢面地就立马进了二条城。

“属下秀吉求见。”秀吉拜见信长。

“是秀吉啊?”信长也重新打量了一番。

秀吉面容变化之大,让信长不由得想询问缘由。

出征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双眼凹陷,几根稀疏的胡子像刷帚一般挂在嘴唇边。

“辛苦你了啊。”信长立刻明白了他的苦。

“秀吉。”

“属下在。”

“为什么来此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我军阵地丝毫未进,一筹莫展。”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想听听主公的指示。”

“你啊,真是个麻烦的大将。我已经把指挥权都交给你了,现在凡事还来问我。在这种紧要的微妙关头,岂不误事?……为何此次如此固执?你的果断呢?”

“属下也知道主公烦躁。可是命令还是得始终由您一个人下达。”

“本座已经给你军扇,你可以任意指挥啊。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在指挥就是我在指挥,还有什么好困惑的?”

“恕属下冒昧,正是因此,属下才伤脑筋。况且不能随意牺牲哪怕一名士兵的性命。请恕秀吉无礼,秀吉身感重任才赶来京都。”

“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吗?”

“按目前的形势发展,恐怕对我军不利。”

“你是说我军会吃败仗?”

“秀吉不才,秀吉担任指挥,不会让我军败退得太难看。但是战败也是无可奈何的。毛利军阵容的士气、装备、地利等所有方面都是我军无与匹敌的。”

“你说的不是一码事吗?说到底败仗就是败仗。身为大将的你都这么看,不可能不败。”

“如果错误地估计会取胜,那将会有更大的失败。如果我军精锐部队现在在中国地区败得一塌糊涂,目前悄然无声的近畿、四国的敌人,还有本愿寺的同伙,所有敌人都会说:‘瞧,织田大人失势了,如今右大臣已经没落。’他们会敲响诅咒的丧钟,北部和东部国家也会纷纷起义。”

“那些我知道。”

“但是,如果在进攻中国地区上摔一跤,那它将要了织田家的性命。这点主公大人深思过吗?”

“我当然在考虑。”

“那胆敢问大人,为什么秀吉在阵中再三催促,主公大人仍然没有去中国御驾亲征呢?”

“……”

“时机重要。错过时机再战就危险了。不用说,我主公在把握时机上可谓古今第一人。可是尽管如此,秀吉几次三番以书信催促,却始终未见大人行动。恕属下直言,秀吉不明白主公的想法……”

“……”

“此前,即使去招惹也不会出动的毛利家,目前正在辉元的带领下,由吉川、小早川等老将举大兵,从后面包围上月城和三木城。这是天赐良机啊,秀吉愿担任引诱他们的诱饵。此后务必请主公躬身亲征,一举歼灭猎物。秀吉特前来请求!”

信长深思。

他不是在这种时候会深思、犹豫的人。

看到他面露踌躇之色,秀吉已经在心里觉察到:“这次请求不会受理了。”

果然,信长开口了:“不不,现在不是轻易行动的时候,还是需要仔细观察毛利军的企图。”

这下看到秀吉深思后,信长用略带斥责的口吻说:“还没正式开战,你就预测会吃败仗。你是被毛利军的气势吓破胆了吗?”

“明知要败还要战,属下认为这不是对主公尽忠。”

“你竟然这样想。毛利军强大到那个程度,士气旺盛到那个程度了吗?”

“士气确实旺盛。元就以来,他们安分守己,坚定地力图壮大国内实力。在财富上是越后的上杉和山国的武田家无法比拟的。”

“富庶的国家就会强大吗?荒唐。”

“属下不是此意,这得看富庶的情况。如果毛利家有骄奢蛮横之风,则不仅不足为惧,甚至可以是个可乘之机。但是吉川、小早川两位将军尽心扶持辉元,也保留了先主的遗风。将士均以德服人,武士精神坚固。偶然被我军俘获的一名士兵也是一身英雄气概,充满敌忾之心。看到他,属下痛感进攻中国地区真是一项难上加难的事业。”

“秀吉!秀吉!”信长面带不悦之色,因此急急地打断了他,

“三木城方向情况如何?三木城本座派了信忠去。”

“有大人的嫡子大显神威,料想会轻易拿下。”

“城主别所长治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也是个人物。”

“你只知赞扬敌军。”

“属下看来,知己知彼方是兵家首要任务。连一些部将、身份低微的人也称赞或许不是件好事,但是属下窃以为,将敌军的真实情况汇报给主公是属下的职责。因此请恕属下直言不讳。”

“……那倒是。”

虽不情愿,可信长也渐渐认识到敌人的强大之处。不过隐藏在他内心里的好胜之心还是体现在了他的话语上:“或许是吧。我军不行动的原因,还有一个吧,秀吉。”

“在。”

“主帅不容易当吧。泷川、丹羽、明智都是大将之才。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听从你的指挥吧?”

“……大人慧眼。”秀吉低下头,从战场归来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羞赧。

“毕竟,晚辈秀吉怎堪担此重任?”他并未说大话。因为他心如明镜:阻止信长的出征意图,是老臣们的微妙私心在作祟。尽管毛利大军尚不足惧,但是在我军内部的潜在敌意,他却深刻警惕。

“这么办!秀吉!”

“遵命。”

“暂时把上月城放弃给敌军。你与去三木城的信忠军队会合,联起手来先拿下别所长治!……然后再静观敌军变化。就这么办。”

中国战役,织田军没有作为的首要原因是,他们总兵力一方面要攻击三木城,另一方面还得从背后包围上月城,兵力分散。

应摒弃一方,将力量合于一处,首先只攻打三木城的别所一族。这样一来,一定会让织田军再次占据有利位置。

这最终是有利还是不利呢?

从大局上考虑,这个问题不论在之前的军事会议,还是织田家的讨论上都曾有人提出过异议。

因为驻守在上月城的尼子家族孤军奋战,依靠织田家,多年来一直担任先锋,在毛利的势力范围这片敌军土地上发挥作用。一旦由于战略方针而要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抛弃,同样会让中国地区的盟友陷入不安:“信长公还信得过吗?”进而可能产生“信不过织田军”这样的信用和声望危机。

是秀吉让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之介他们驻守上月城的,秀吉当然有这种担忧,而且出于情谊,心底也一定会有“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这种不忍的心情。

可是此刻的秀吉,在收到信长“那么做吧”的命令后,没有反对,而是立即回答了一句“属下明白”,退了下去。

同时为了抑制私心,一个人自问自答地返回中国地区。

“避难求易……此兵法上的常理。为使手段,则信义全无。吾辈本应为更加伟大的目标而战。虽有难忍之情,为此目标亦只能隐忍。”他这么想。

秀吉回到高仓山后,召集了丹羽、泷川、明智等诸将。

“主公的意思是这样的。”他如实转达了信长的方针,命令即刻撤去此处的阵地,转而与信忠的军队合二为一。

丹羽、泷川两人的部队殿后,秀吉和荒木村重的主力先开始撤离。

“重兹还没回来吗?”他在离开高仓山前短短的时间内,数次这么问。

“还没回来……”

撤离途中,他转身看了看上月城。

重兹指的是秀吉的家臣龟井重兹。他奉秀吉之命,于前夜单身前往上月城报信。

秀吉担心,他能越过敌人的包围到达城内吗?到底会怎样?

还有件事时常让他牵肠挂肚:山中鹿之介这些尼子武士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秀吉把重兹派往城内,将作战方针改变的经过告诉他们。秀吉让他带的话是:

“你们要有死里逃生的巨大决心,从城中突围出来与我会合。明天我守在阵地等你们。”

于是昨天一天秀吉都在焦急地盼望,却不见城中的士兵有何动静,包围上月城的毛利大军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动。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高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