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七天时间,信贵山城的要塞便土崩瓦解了。
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攻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松永久秀派出密使前往大阪的本愿寺求援。可是密使在途中误入敌军佐久间信盛的阵地,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抓获了。
信盛与主帅信忠密谋,组建了二百人的僧兵部队,打着来救松永久秀的旗号,巧妙地混入信贵山城。
到了总攻的日子,二百名内应在城内放火,搅乱城内局面。因此信贵山城轻易得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信盛明白,信贵山城随时可以攻破,但他还是推迟了两三天。这是因为城内有久秀视若珍宝的“平蜘蛛茶釜”。听说这是信长垂涎已久的宝贝。
信盛对城内喊道:“你们早已知晓城必破。你们气数已尽,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可是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好物轮流看。名家之作不应毁于战火,果断上交给信长公,才能体现出武士之高尚品格,不是吗?”信盛劝久秀交出平蜘蛛。
久秀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了,由于一直以来善于理财,现在虽然年事已高,对财物贪恋依旧。考虑利害关系后,如果对己有利,则如过去他经历所表明的,弑将军,谋害主人之子,又灭主家三好氏,抢夺其夫人,火烧大佛殿,做这些时,他丝毫没有良心上的犹豫。因此,连他领地内的民众都在背地里议论他:“真是个残暴的吝啬鬼。”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乖乖地将平蜘蛛茶釜交给敌人呢?
别说是平蜘蛛了,他此刻揣着残暴和贪欲,对于他一生积累的所有“财物”,虽然他命不久矣,依然顽固地拒绝道:“不,不交出去!”这种拒绝方式也是他的性格体现。
“先前,信长跟我要付丧神茶叶罐,我给他了。但是我这颗人头和平蜘蛛茶釜看都不会让他看一眼。”
他口出狂言,拒绝了信盛的劝告,并正如他所言,城破之日,他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将其炸得粉碎。随后自尽。实在可恨。
并且他在切腹前,施用针灸之术以防中风。
久秀的贪欲不仅体现在“财物”上,还体现在他想长寿上。他平时就很注意养生。虽有一次因中风晕倒,其后又站了起来,恢复了健康。
他平日对人说:“金琵琶之类的都在一年内死亡,但自己曾尝试养了三年。因此,如果我们人类养生方法得当,一定可以活到比我们自己料想的久得多。”
他有这样的信念。之所以切腹前施用针灸,他跟身边的人说的理由是:“如果临死前中风复发,则有切腹不行之辱。”可以看出他用针灸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延长寿命。
乱世之中,如此厚颜无耻、狡诈、投隙抵罅的松永久秀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那就是,他认为自己侍奉了近十年的信长,如同他的旧主三好长庆、此前的足利将军和所有的老人物一样,可以轻松驾驭,他太小视信长了。
他哪知,事实与他想的正好相反。像他这种乱世奸雄,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由于他对信长有利用价值,且信长心怀宽容。
信长认为久秀是毒也是药。幕府垮台后,在策动杂事和劝降、搜索、抑制不安定分子等诸多幕后工作上,需要久秀这颗毒瘤来以毒攻毒。
而且信长也有自己的用人方式。他不奉承,不过分称赞,不巧思笼络。
信长洞察久秀的为人,说他:“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让他内心充满欲望,只要保住他的性命,他会百般忍耐地跟着你。”
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
有一天,德川家康与信长谈要事,走进屋子后,发现座位上有一名老将正屈身,不时讨好信长开心。
信长忽然指着这位老将介绍道:“这位是松永弹正久秀,现在年事已高。人所不为之事,此君已完成三件:其一,杀害足利公方的光源院公;其二,消灭主家三好长庆;其三,肆意火烧南都的大佛殿。这就是这位老人所为之事。将来可否能让他亲近?”
这下,连久秀也羞愧得脸红到微秃的脑门,他埋怨般地看了看信长,说:“大人这引见,有点过分了。”手还不停地擦汗。
此事让久秀饮恨于信长也未可知,然而久秀的经历告诉人们,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失野心与冒险心的人。或许信长也因为知道这点才用他。
“这条狗随时可能咬主人的手。”
果不其然。久秀臣服于信长后,表面上比任何人都孜孜不倦地做事情,背地里不断地搞些小动作。
与本愿寺通好后,从那里弄来钱财;又唆使近畿的不安定分子,时常在信长背后打冷枪。一旦情势不对,又平息风头,将此作为自己的功劳。
近年来他做的两年大事是:鼓动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和调动越后地区的谦信。建立了这两大势力的联盟,在信长身边则引出本愿寺等地的潜伏人员,先从京都附近搅乱局面,想一举摧毁安土城。他一直在稳步推进他的阴谋。
机会来了。
这个夏天,他奉命北征。与逃亡至中国地区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合谋后,劝毛利出击,同时又与上杉谦信取得了联系。
“已经准备充分了。”久秀如此认为。在居城信贵山,揭下了多年的面具,公然竖起了叛旗。
然而,他的计划落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信贵山唱独角戏,并没有其他人来这个舞台帮衬。
尽管毛利也多少运用了一些陆军和水军,尤其是水军,还在大阪的川口进行了一战,但他见时机未到,于是退兵回巢了。还有越后的谦信,他重点提防安土城,不会轻易鲁莽地上京都。
再说本愿寺,他们当然不会愚蠢到浪费兵力和武器。只有久秀不可能急急地把已经撑起的叛旗收回去。
如此,久秀被孤立了。他完全知道自己背叛的下场。
事后听了他的死状的信长颤肩大笑道:“什么?他留下遗言,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让他们将其砸得粉碎,而后切腹自尽吗?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恶棍。这老头真倔强。但是这一代野心家松永久秀的脑袋比他的茶釜还古老啊。古董,古董!”
此外,在这场大和信贵山战役中,风传的功臣出人意料的竟是一对兄弟,哥哥十五岁,弟弟十三岁。
或许他们还是初次上阵吧,都是细川藤孝的公子。
刚一发起总攻,哥哥细川与一郎(忠兴)便冲在最前面,杀入本刃。弟弟顿五郎也不愿输给兄长。兄弟二人一跃而入,在枪林弹雨中合力干掉了松永久秀的三名旗本武士。
他们不顾大火弥漫的屋子里射出的子弹和箭,还不知追杀了多少名松永的家臣。
《信长公记》中如是记载:
兄年方十五,弟十三,虽为幼辈,却冲在最前线。紧跟内应者呼噪入城,即时攻破城后上至天主层。内部弹已射尽。兄弟二人与敌军激烈交锋,顽强战斗。瞬间杀死敌人。只此地敌人死亡数便达一百五十余人。
二人超群的表现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符,信长公对此深受感动,颁发感谢状,以成后代之颜面、一门之声誉。
幽斋细川藤孝在旧室町幕府手下效力,表现出色。作诗方面才华横溢,与友人明智光秀并称为学问品德兼备的文化人。
比起光秀这位平民出身的创新型文化人,藤孝则是位出身名门的传统型文化人。尽管如此,把如此威风八面的儿子送到部队的最前沿,正是因为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家族,有这样一位父亲。儿子得道,父亲也跟着大受称赞。
传统型的人,创新型的人,还有两者兼备的人等等,经过信贵山一阵波涛后,或灭亡,或兴起,或没落,或显现,时代的激荡不留余地地改变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话说秀吉也被解除了禁闭,同时领受出征的命令。他即刻乘着快船,从湖上发了个信号后,早就接了密令的竹中半兵卫立即从长浜领军疾驰出城,在安土城外整顿军容后,朝信贵山进发,与友军会合。由于松永久秀的自杀式的败北,使得秀吉并未使出全力来激战,不久便高奏凯歌回到安土城了。
进城后,他立即得到信长的特殊命令。当然了,是被热情地请进城的。
信长说:“说实话,此次行动本需要我亲自出马,全力以赴赌一次。可是四邻的情况让我不得不留下来。因此我将你选来,特意托付予你。你将率我三军,奔赴中国,使毛利一家向我信长臣服。”随后又补充:“如此大任,我私下也认为非你莫属。可是你先前见过的黑田官兵卫也作为进攻中国时的指挥官,暗中帮助你羽柴秀吉。他也热切期望……怎么样?你可前去?”
“……”秀吉感动自不必说。他甚至为浑身的风发意气和浓浓君恩感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属下乐意效劳!”秀吉叩头谢恩。“主公将如此重要的使命交给属下,是对属下特别的嘉奖。不胜惶恐。为此任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秀吉将倾尽愚才和精力担此重任。”他终于说出了话。
信长将三军交给家臣,并让家臣担任主帅,之前只在北征的时候元老柴田胜家沾过此光。说来这是第二次。
而且,进攻中国的重要性和难度都是北征所无法比拟的。
这点秀吉也明白,因此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在肩。
然而看到秀吉一反常态的谨慎后,信长突然感受到异样的不安。
“是不是这项任务太重大了?”他心里担忧,“秀吉是否有十足的信心?”
他反复考量。于是,他试着问道:“秀吉,你是先回长浜再出征,还是即刻从安土城出征?”
“当然是即日从安土城出发。”
“长浜没什么牵挂了吗?”
“没有了。有母亲,有妻子,还有个好养子。已经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他说的养子,是以前乞求主公赐给他的,本是信长的四儿子次丸(秀胜)。信长笑笑,又问:“你久守阵地,如果时间一长,你的领地都变成养子的了,你又会将哪里作为自己的领地呢?”
“征服中国地区,请主公赐那里为我的领地。”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进攻九州,把那里作为居城吧。”
“哈哈哈!”
信长一扫自己的担忧,哄然大笑起来。因为若是这条汉子出征,自己便可高枕无忧了。
“首先,无论如何先攻取播磨一州,传予我捷报。进攻海外的梦想,当前以此可聊以自慰。”说完,将手中的一面扇子掷给秀吉,当作临别赠礼。
扇面覆上金箔,画有红日。其半面用彩绘和粗线条勾勒着包括朝鲜、明国(15)、吕宋、暹罗(16)等亚细亚沿海和大陆地区的地图。
“这件礼物最好了。”秀吉立即用它扇衣襟。
他的军队正在城下修整。秀吉斗志昂扬地回到营地后,马上向竹中半兵卫传达了主公的命令,半兵卫则立即飞奔向长浜。
守城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连夜又带领一支军队加入秀吉的队伍。彼时,安土城方面来的飞书也嘱咐各位将领:
“主公命令以羽柴秀吉为主帅,进攻中国地区。诸位须通力配合,勿存异议。”
彦右卫门一早刚赶到,他朝营地的一间屋子望去,只见秀吉一个人在给足三里穴施以针灸。
“出征之时,大人还如此心细。”彦右卫门说道。
随后秀吉道:“背上也有大概六处针灸痕迹。你帮我扎上吧。”
说完,他一边咬牙忍受着火热,一边说:
“针灸真热,我不太喜欢。可是如果不扎,母亲大人又会担心。在你送去长浜的信里,我也写着:‘秀吉每日施用针灸。’你告诉母亲大人比我说更让她相信。”
针灸施完后,秀吉即向中国进军。说起他的针灸和松永久秀的针灸,无论在生命还是意义上,都大相径庭。
当天,从安土城下启程的秀吉军,其军容可谓气势如虹。
信长从天守阁眺望,“当年中村的猴子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
他流露出无限感慨,一直注目着镶着金箔的军旗长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