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也就是从天正四年的正月开始,安土建城及其围绕建城的大规模都城规划正式启动。

“画图、推敲确有必要,但是眼下是战时建设,如果画的是同一个图,那就马上开工。”

相关的会议几乎只开了一次。总奉行是丹羽五郎左卫门、其他的协助者、当差的、各个职位的负责人等,信长一句话一次性把所有的人选都确定了。

结果,令人吃惊的大量人员被动员至这项工程中。

毫无疑问,这也是战争,是一场建设战。

“真是一位不管什么事、一旦想好了就立马行动的大将啊。真让人畅快!”百姓称赞他的快速。这是百姓的性情,他们喜欢追求速度,也对此热情洋溢。

想当初信长从京都回来的时候,在安土城停下队伍,放眼眺望那里的山、冬季的田野和草原,也只是年末的事。到了第二年早春,在湖面穿行的大船将大量的建筑材料运至码头,一船又一船。每次船到的时候,船上下来的人多得把附近村落的村民淹没在了屋檐下。

“来啦!来啦!又来啦!”悠闲的老人每天都到街上,他们认为这样会长寿,毫不厌烦地看着港口。

京都、大阪自不待言,从遥远的西部国家,还有关东地区和北陆,各自带着徒弟和帮手的工匠们都陆续聚集到安土城。

总奉行丹羽长秀以下的职位有:修建奉行木村治左卫门,大木匠师傅冈部又右卫门,小木匠师傅宫西游左,五金雕刻师傅后藤平四郎,漆匠首刑部。

其他,冶炼、石匠、泥水匠、装饰工、装裱师等,都选了手艺高超的代表人物来这里。另外,内部的杉木门、隔扇、天花板等美工,由狩野永德担任。为了让长期战乱下日渐衰败的艺术在这里发出璀璨的光芒,永德不偏执于自己的画派,而是与各流派的画师悉心交流,要将毕生的杰作画于此处。

桑地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变成了整齐的道路。湖畔的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矗立起天守阁的骨架了。

仿效须弥山三十三天,以它为顶,以下四大天王各建一座楼,其中之一为多闻天,建多闻望楼。天守阁共有五层。

它下面是石库。

紧挨着石库的是大房间。接着还有无数个房间,房间的上方,抑或下方,房间数究竟有几百,并且有几层都不得而知。

有墨梅间、八景间、雉子间、唐子间等,画师彻夜作画。连一点灰尘也不能容忍的漆匠刷着朱栏和黑壁,目不转睛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砖瓦师是归化人,原本是唐人,据说用的是中国的烧制方法。砖瓦窑场位于湖畔,那里昼夜不息地冒着松柴的烟雾。

“……织田大人的见识果然高明。看看此城的构造,不仅融入了南蛮风格的雅趣,还吸收了唐朝样式的优点,并将它们转化为日本的东西。”

有僧侣从远处不住地遥望,佩服不已。乍看只是位四处漂泊的游僧,定睛一看,眉骨高耸,口形硕大,似有异相。

“这不是惠琼大师吗?”有个人从后面悄悄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没有惊着他。他就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中独自溜出来的秀吉。

“哟……这是?……筑前守大人吧?”和尚刚一转身就显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

秀吉也开朗地回应:“意外吧?”他又拍了拍惠琼的肩,把怀旧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的宅邸里吧。”

“是啊。那时寄宿于小六大人家的大师就是你啊。就在前段时间,年末的时候,从惟任大人那里听说你去京都了。”

“那时是为毛利大人办事,故在京都逗留。使者归国后,贫僧也无紧要事情,于是就在京都城内外的寺院四处走走看看。行到贵国时,听说正在修建城郭,便前来驻足欣赏,深受感动。”

“大师也在建城吧?”面对秀吉突然的发问,惠琼脸色稍变,“嗯?在哪里?”

秀吉笑道:“哦,不,不是城郭。听说在你近年来定居的安芸国,修建了安国寺的寺庙……”

“哈哈哈,是关于寺庙啊!”

惠琼一脸释然,笑着说:“安国寺早就建成了。贫僧现身为该寺住持。如果大人能抽空过来看看的话真是感激不尽了……您已是长浜城主了,应该可以轻易地出去吧?”

“过奖过奖,我虽为城主,却仍是个破落户。行动和说话还和原来一样不方便。跟在蜂须贺村见面时相比,我是不是稍微成熟一点了?”

“没有。您一点变化也没有,羽柴大人年轻有为。织田大人的重臣几乎都是壮年人才。无论从建城的壮观,还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的方刚意气上看,所谓旭日之势说的就是这般景象吧。贫僧一开始就看入迷了。”

“安国寺是毛利辉元大人布施捐建的吧。毛利大人才是西部诸国的王者,而且领土面积、富强程度和人才方面,都不是我织田家所能媲美的。”

惠琼好像不愿提这些话题,于是便赞美天守阁的结构和城郭的美景。随后秀吉邀请道:“长浜即在此地的北岸。鄙人有船可乘,在我地游玩两日如何?今天鄙人也有空,打算回一次长浜。”

可是惠琼立即回绝了:“这次就不去了,改日再搅扰大人吧。请代贫僧向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当时他叫彦六卫门,是大人您的部下,请代我向他请安。”说完便告辞离去。

目送他走的时候,从街上的民宅中闪出两人,像是他的弟子。二人慌慌张张地追赶惠琼。

秀吉带着堀尾茂助一个人朝着战场般的工地走去。他在这项建城工程中只是个闲职,无须负责,因此可以乘早船赶来,再乘船回长浜。

“羽柴大人,羽柴大人!”有人喊他。

他一看,兰丸一边笑着咧开了整齐的牙齿,一边跑了过来。

“呀,兰丸大人啊?主公身在何处?”

“今早在天守阁指挥,此刻已经回去了,正在桑实寺休息。”

“就去那里吧。”

“羽柴大人,刚才与您亲密聊天的僧人,是安国寺一位叫惠琼的很会看相的人吧?”从兰丸询问的口吻看,他好像对此兴趣盎然。

秀吉回答:“是的。谁都这么说。但是看相这玩意儿,准不准就……”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然而从兰丸的性格和他常在君侧的身份来说,他有足够的见识,因此可能是为了故意让他摸不着头脑。

兰丸还是兰丸,与他对光秀的心态相比,跟秀吉说话的时候他没有防备心理。

随和,他看起来可能不是这种人,但是有时表现出洒脱,有时显示出愚笨,事实上还是一个容易交往的人。

“哪有,看相当然会准啦,我母亲经常这么说的。据说亡父三左卫门在牺牲前也被看相的人间接预言过。总之,其实我是有点在意惠琼这样的名人说的话……”

“你让刚才那个惠琼看过相吗?”

“没有没有,不是我兰丸。我有点怕传出去……”

他环视了道路前后,接着说:“……是惟任大人。”

“哦?明智大人?他怎么了?”

“说从他的相貌上看,可能有冒犯主公的叛骨……有超乎寻常的凶相。”

“谁说的?”

“安国寺惠琼。”

“看面相的话,可能是这样吧。不光是惟任大人的面相……”

“不,据说真的是他说的。”

秀吉听着,默默地笑。经常有些人对眼前这个兰丸甚是防备,说他像尖酸的谋士。现在他如此明言,年龄还是明摆着的呀,他显然还是给人乳臭未干之感。这是他这个年龄的人的表现。

秀吉妥帖地应承了一会儿后,认真了起来,对这件难说出口的事轻描淡写般地问道:“这事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兰丸立即答道:“朝山日乘大人那里。”他直言不讳。

秀吉脸上露出一丝首肯,接着问:“恐怕不是日乘大人直接告诉你的吧。还有谁在中间传话吧?我猜猜此人是谁。”

“您猜猜看。”

“是你的母亲,妙光尼吧?”

“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

“哎呀,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妙光尼原来就相信这种事啊,可能说喜欢才对,而且她跟朝山日乘大人关系也不错。所以我才知道。但是,要让秀吉来说,比起看面相,惠琼更擅长看敌国的国相。”

“……国相?”

“如果人的相叫面相,那么一国的相也可以称之为国相吧。我认为惠琼是看国相的高人。决不能让这种人近身。他虽是一身僧人打扮,却是毛利辉元家参与制订策略的人物。兰丸大人,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他更会看面相啊?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桑实寺的山门。二人一边笑谈,一边登上低矮的石阶。

眼看着建城工程进展顺利。二月末,信长从岐阜搬了过来。

这下,修建奉行丹羽长秀也慌了神,

“现在搬过来为时尚早。本丸的墙壁尚未干。工匠们也大量进出,主公现在就搬进来……”他向信长抱怨。

信长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是现在。在可以住之前,我暂居佐久间信盛的宅邸。你们尽量快点。”

他只好也带了身边的茶道器具,同住于部下的宅邸。

“给我们出难题了。”各个官吏为他的性急感到吃惊。虽然难以办到,但是也只能进一步加快工程的进度。

城倒算是个城,由于信长着急搬过来,比城有更快进展的是市街的兴起。

房屋还没建好,信长就下令建起马市,以比他国市场价高的价格不断购入名驹,并命令主管人员:“以后就把安土城作为定期举办马市的地方。”严禁在领地内的其他城郭举办。

“安土城以后会发展成一座大城的。”他如此期望。各国的商家都搬来了。

“先下手为强。”他们争抢好的地段,转眼间,聚于此地的民宅达到数千户,不久之后信长搬入城中的本丸时,每天已经有超过一万个商家在这里谋生。

岐阜的继承人让长子信忠担任。

信忠马上二十岁了,也到了必须让他管理一城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入安土城让织田家如虎添翼。

但是,从建城上看,一个开创新纪元的天下无双的坚固城池岿然屹立于此要地时,石山本愿寺、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和北越的上杉最关注的是它的军事价值。

尤其是谦信,他甚至以为:“安土城切断了越后通往京都的道路。”

谦信也意在中央。

他志在适时直接越过越山,出湖北,一举杀入中原。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件唾手可得的事。

就在这时,久无音信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在密信中详细说明了他的近况。而且信中还写道:

“从外部看,安土城郭似乎大部分已完工,但是其实体内部完工大概至少还要花二年半的时间。一旦竣工,越后至京都可谓无道矣。如若讨伐,现在是绝好机会。”

足利在煽动他。

信中还有:

“我已绕遍各国,成功集结了所有的反信长势力。中国地区的毛利大人也加入其中。另外,有多年夙愿的相模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越后的御当家——这三国结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这其中如果没有贵国作为盟主领导众国奋起,则事成无望。”

信中赤裸裸地道出了义昭的特征:即使亡命也不会丢失谋略这一兴趣。

“这家伙,还是改不了吃屎。”谦信不禁苦笑。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中义昭的招儿。

天正四年至天正五年的夏季,谦信的兵马转向加贺、能登方向,不断威胁着织田的边境。

援军从近江风驰电掣般地赶过来。以柴田胜家为大将,泷川、羽柴、丹羽、佐佐、前田等各军队陆续开往边境。

他们追击手取川、打越、安宅等各处的敌人,还烧光了为敌军做掩护的村落,一直追到金津的前方。

“谦信阵中有个叫鬼小岛弥太郎的使者接近我军阵地,送来一封信,高声说是请织田大人亲自过目,说完马上便离开了。”当天,有个旗本武士往里里外外围了两三重帷幕的大本营机要处送去一封信。

我军中也有不少人不知道,其实当天,信长已经秘密地来到了阵中。

信长吃了一惊。为什么敌人会知道他此刻在阵中?

“确实是谦信的亲笔信。”

信长亲手打开信。信中写道:

久仰大名,只可惜无缘拜见尊容。此番远途到来,甚是良机。若在敌军之中彼此错过,则不知何日得见,只能饮恨天缘。

故,窃定于明日卯时一战。金津川会面后,请用手招呼谦信,谦信也将呼您名号。

诸事面谈决定。

这就是封决战书。

“使者鬼小岛怎样了?”

“送完信没等我军回信就立刻回去了。”

“知道了。”

信长无法掩饰他的惊恐。

那晚,他急忙撤下阵地,退回远地。

据说事后谦信大笑道:“不愧是信长啊。他要是待在那里不动,第二天一切将被踏于我的马蹄之下。我见到信长的同时也会将他斩落河中。”

但是信长却带着一部分士兵迅速回到了安土城。想起谦信送来的决战书,信长笑了起来。

“将信玄引到川中岛用的也是此计。再怎么说也是个彪悍的人,我压根儿没想过要看他钟爱小豆长光的长剑。只可惜了,谦信不是出生于金本小札绯威等为代表的源平武士盛行的时代。就连建安土城的工匠的手艺也融合了南蛮技术和中国工艺的所有手法。他对这点怎么看?看来他不过是可怜的地方英雄。武器、战术和其他的文化,一切都在这十年间改变了。他为什么固守战术不变?他可能会认为信长我懦弱才撤退,可我却不得不笑他在时代认识上连工匠和手艺人都不如。”

听者深受启发。

然而,纵观时代,有些东西并不是教了就可以学会的。

就像让鱼看河,虽然你这么说了,可它还是不能站在岸上看。

此事暂且不提。信长撤回去后,北陆军中发生了一件事,主角是主将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

具体原因不详,似乎在作战上,柴田和羽柴起了争论。

结果,秀吉集结了自己的部下,使性子回长浜去了。

羽柴秀吉事先未知会主公大人便随意撤回。此无理的蛮横之举,实应痛斥,信长的手上很快就有了胜家寄来的抱怨信。

秀吉方面什么也没有。

信长心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理由。意欲等北陆军诸将都回来后再定夺。谁知他经常听说“柴田大人异常恼怒”和“秀吉大人急躁了点,竟然从阵中撤退了……那样,主帅的脸面何在啊”这类的风言风语,因此说了句:“秀吉真的回去了吗?”

命近臣调查后,近臣回来报告:“确实如此。听说极其潇洒地回长浜去了。”

信长听后震怒:“行动如此无礼,怎么也得罚他禁闭!”

他派出了一位严厉的使者。

不久使者归来。

信长问:“听了我的指责后,秀吉是何表情?”

“只‘哈哈哈’笑了……没其他表情。”

“只是那样吗?”

“还嘟哝一句‘暂时可以休养一下了’。”

“胆大包天的家伙,越来越放肆!”

信长责骂秀吉的言辞犀利,可是眉间却没有丝毫真正记恨他的神色。

然而,不久后胜家等北征诸将都回来的时候,信长真的动怒了。

之前命令关秀吉禁闭,可他在长浜城内哪有禁闭,日夜饮酒聚会,有一晚还在大湖畔的大厅内点上千支蜡烛,让小姓武士给他打金扇银扇,让他们跳舞,自己打起了鼓,喧嚣的声音连湖面的渔船和往来的帆船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让信长不得不生气。

作恶就切腹自尽。虽然总这么说,恐怕还得将秀吉召到安土城来,在军事法庭上裁决。

大家都这样推测信长的盛怒。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信长好像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绝口不提此事。只有前田又左卫门、池田这些平素与秀吉掏心掏肺的亲友焦虑不安。

一日,他们悄悄地去了长浜,告诉秀吉:“你胡来也给我适可而止!”出于爱护朋友,他们急得快掉下眼泪了。

秀吉答道:“呀,秀吉感激。让你们担心,真是过意不去。但是你们想想,如果我跟柴田吵架了,又被主公斥责,就这样关起城门忧忧郁郁地低声下气,结果会怎样?秀吉会对禁闭的命令恨之入骨,可能不久就会有忤逆之意。这点纵使主公没意识到,大人身边的那些聒噪小人也会不断找我麻烦。我在这里饮酒聚会,是铲除那些阴招儿的护身符哟。怎么样?一起去楼上喝一杯吧?”

秀吉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