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武田胜赖三十岁。与亡父武田信玄相比,他的个头高大得多,体格也很健硕,要说他是美男子再合适不过了。
武田信玄辞世,恍惚间,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四月即将守丧期满。
三年守丧,胜赖谨遵亡父遗训。但是,每年在他忌日那天,惠林寺等诸寺的佛灯都会在密林深处摇曳,万经齐诵。
胜赖从那天开始也会抛开兵马之事,在毕门沙堂斋戒,眼不见绿叶,耳不闻窗外事,这样过了三日。
这天是在踯躅崎馆上香的日子。胜赖刚整理完戎装坐在外面的垫子上,迹部大炊介便飞也似地跪拜求见。
“此事十万火急,所以属下直接冒昧进来面见主公,乞求主公给予答复,哪怕一句话也行,回信由属下来写。”随后他递上了一封信。
身边没人。看大炊介的神情,他应该是伺机来的。
“……哦,是冈崎寄来的?”
胜赖接到信封后立即打开。起初他一定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信。但是看着看着,脸上依然有一丝异样的神色。
“……”
良久,胜赖沉思着,难以决定。春末夏初那些青嫩的树叶上,黄莺正在纵情歌唱。
胜赖年轻的目光此刻正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上说着:“明白了。那样回信就行了吧,让他回复。”
迹部大炊介疑惑地再度抬头看了看胜赖,确认道:“那样对他说行吗?”
“没问题。怎么可以错过天赐的良机!只是,信使都还可靠吧?”
“此事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请主公勿挂念!”
“遗漏可能是没了。信中再叮嘱他,让他千万别掉以轻心。”
“遵命!”大炊介收回胜赖已经读完的信,把它藏在胸前,赶忙退了出去。
他此去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私邸。而是院里的另外一栋房子。
那里是款待别国使臣和派到各地去的间谍的地方,是与城中心和此处隔绝的一个秘室。
大炊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在外面的政务所,顷刻间便忙碌了起来。
是军情传来了。一到夜里则更显繁忙,整个夜晚,人头攒动,城门的出入口处更是毫不消停。
天空泛白后,城外的马场上已经有一万四五千头战马和战旗迎着朝露,威武庄重。
还有不少将士在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日出前,下达出征号令的号角就已将在甲府的各城将士唤醒了。
胜赖前一晚只枕着手臂小睡一宿,现在已然全副武装,脸上没有丝毫睡意。比别人强壮得多的身体和对未来的大大的梦想,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如今晨新绿般的朝露。
自从父亲信玄去世后,这三年来,胜赖一天也未曾安心。
甲府的防守虽固若金汤。遵照父亲的遗训,若在此固守,那么胜赖的胆略和勇猛比父亲强太多了。
名门多出不孝子,胜赖却是个例外,甚至可以说他拥有过剩的自信、责任感以及勇猛的天性。
虽然想方设法封锁,信玄去世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各国。良机不可失,上杉实施了突袭。小田原北条的态度也为之一变。更何况是织田、德川之辈,他们一有机会便会进犯邻国国土。
有个了不起的父亲真是不容易,胜赖就处于这样的境地。
但是他没有辱没父亲的名声。
无论哪场战役,动动手指头也能得胜归来。
因此,近来各国间又流传开了这样的谣言:“……信玄已死可能是个骗局。指不定不久武田信玄就会大喝一声‘我在此’,突然出现在世上。”
据此,可以看出胜赖在父亲去世后这三年来的努力与经营成果。
“美浓守大人、昌景大人说出征前希望见主公一面。”正是整装待发的当口,穴山梅雪上前如此禀报。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人都是父辈以来的功臣。胜赖听了之后,反问道:“两位大人都做好出征的准备了吗?”
“正在穿铠甲。”
胜赖领会了梅雪的意思,面露略微放心的神情:“让他们进来。”他同意了。
不久,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位将军一同出现在了胜赖的跟前。“果不其然”,胜赖的预感没错。“昨天夜里晚些时候收到出征命令后,臣即刻马不停蹄地准备战马。但是这次跟平常不一样,军情评判也没有,请问少主,此番出战,胜算几何?今日的我军,决不能轻举妄动啊!”
美浓守首先开了口,随后山县昌景也附和道:“已故信玄主公在世的时候已不知尝过几番西征的苦果。对方敌国是小国,但是三河武士也颇有三河气魄,织田此刻正所谓得时者昌,并且他诡计多端,如果我军贸然进攻,遂了敌军的愿,深入敌营的话,恐怕难以脱身哪!”两人异口同声般进谏。
二位将军不愧是辅佐信玄的老臣,对胜赖的武略并未心服口服。他们甚至认为胜赖是个危险人物。
胜赖平日便已经察觉到这点。然而,无论是从他的性情还是年轻气盛来看,他对二位将军的“这几年莫若固守为妙”这般保守主义的主张仍然无法认可。
“不,这决不是一次贸然的出击。事情巨细,问大炊介即可。此次一定要拿下冈崎,进攻滨松,完成我们多年的梦想,我有信心。具体的,大炊介会转告二位将军。计划缜密方可出战。在此之前,对友军也不可泄露。二位将军莫以为此举不妥。”
胜赖这么说了一通,巧妙地回绝了二人的谏言。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的二位将军已经面露不悦之色。
去问大炊介吧,这句话确实出乎二人的意料。
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同信玄的大将们商讨,而去跟迹部大炊介之流草率决定,调动兵马……二人面面相觑,呆立了一会儿。
随后,美浓守又斗胆向胜赖进言道:“刚才,我们从大炊介大人那里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但不知少主的绝招为何?如果少主肯向我二人透露哪怕一点内容,我们二位老臣也可以抱着必死决心,安心出征……”
于是,胜赖环顾了一眼左右的人,
“在这里不可多言”,他拒绝了二人的请求。并且,附加道,“你们为我着想,我很欣慰。但是今天的大事我心里有数。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经拜见过御旗楯无(6),已经起过誓,我不可能再收回。”
御旗楯无!
一听到此语,两位将军即双手伏地,对它从内心跪拜。
这两件物品是武田家继承下来的战神灵魂的象征。御旗指八幡太郎义家的军旗,楯无是先祖新罗三郎义光所用的铠甲。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在这两件宝器前盟誓便无虞。这是武田家世代相传的铁律。
知道胜赖决然已在战神前立过誓,二位老臣也就没再继续进谏。
正在那时,聚集兵马的螺号已然奏响,出征的时刻迫近了,因此二位老臣也退了下去。
但是,虽然已经决心出战,少主的安危依然让他们忧虑。
于是,他们去了大炊介的阵前,“少主让我们问你这次出征的详细情况,究竟有什么绝招,需要怎样发兵?”他们问道。迹部大炊介支开边上的人,扬扬得意地细述了一番。
他所说的机密计划,指的是:家康的儿子德川信康的驻守在冈崎城的财务官,是个叫大贺弥四郎的人。那个大贺,很久以前就通过自己和武田家往来了,主公也颇为赞同。前天,来踯躅崎馆的使者带来了大贺弥四郎的密信。信上说“时机已经成熟”。起因是:信长在二月就已经去了京都,岐阜现在无人留守。并且此前信长围剿长岛门徒的时候家康并没派出援军支援,所以二国同盟之间的信义此刻已在感情上有隔阂,并不顺利。
现在,甲府军队若以闪电之势,出三河,攻至作手村附近,则大贺会在冈崎城做内应,策动城内叛乱,打开城门迎甲府军队入城。还可以杀了信康,将众多德川的族人作为人质,如果再以此进攻滨松的话,滨松的将士会不断乞降求饶,逃至同盟国。家康一定也会逃往伊势或美浓避难。
“如何?是不是天赐福音啊?”
仿佛这一切全是自己谋划的功劳似的,大炊介自鸣得意地说。
二人不想再插任何话。
从迹部大炊介那里回各自部队的途中,二人黯然地对视了一会儿,“……美浓守大人,我们都不愿活着看到沦落的江山啊。”山县昌景私语道,马场美浓守也点了点头,
“你和我,大限已至。不久我们就将战死疆场,追随先主其后,向先主谢罪,我们未能完成辅佐少主的重任啊。”随后他皱起眉头离开了。
说起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是信玄麾下多年来扬名周边邻国的猛将。
两人的白发,陡然间增加了许多。信玄死后,愈发明显了。
甲山上新绿盎然,笛吹川的河水今年也迎着夏天炽热的阳光,淙淙地奏着永恒的生命之歌。面对这别离的山河,有多少将士怀着“能否再与汝重逢”这样无限的感慨出征呢?
信玄死后的甲府之军,已今非昔比。总让人觉得有一抹悲凄和无常袭来,甚至袭向旌旗飘扬的风中和将士的脚步声中。
就这样,号称一万五千大军的精锐兵马在战鼓的“隆隆”声中,撑开战旗,浩浩荡荡地朝着国境的另一端杀奔而去。此情此景,在甲府的人看来,与信玄在世时的场景一般无二。譬如落日的暗红与朝阳的鲜红似乎也无异处。
武田逍遥轩、武田左马助、穴山梅雪、马场美浓守、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山县昌景、内藤修理、原隼人佐、土屋昌次、安中左近、小幡上总介、长坂长闲、迹部大炊介、松田三河守、小笠原扫部、甘利信康、小山田信茂——看看各支部队的旗号和战旗上的长穗,再看看簇拥在胜赖前后的旗本们严严实实的铠甲武士,看不出一点甲府军衰落的迹象。尤其是主帅伊那四郎胜赖的脸上,俨然洋溢着“敌人——冈崎城已是我囊中之物”般的自信。镶嵌在面甲上的黄金映在他厚实的脸颊上,足以让人想象这位壮年主帅的辉煌未来。
事实如此。
即便信玄死去,他也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战绩。进入德川家的领地,攻陷了各处的小城,奇袭明智城,先信长一步下手,并且一见到情况不妙便飞快地撤退。
特别是这次出征,他做了足够的筹划。从甲府出发是五月一日。从远江翻越平山,为了进攻目的地三河,当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
有敌方的武士从河对岸游了过来。
放哨的士兵立即把他们抓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们俩叫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右卫门,是德川的士兵,据说是被德川家的士兵追赶才逃出来的。
二人希望能马上见到胜赖,似乎有什么重大军情要急着禀报。
“什么?小谷甚左和仓地二人逃过来了?”
胜赖有点迫不及待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焦急的内心已经显露在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