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湖水微微映着红色的朝霞,四周仍是雾霭缭绕,山色昏暗。

“大人醒了,醒了。大人醒来了!”

长浜城内的墙壁还是崭新的。一大早,便有人来掌灯了。

堀尾茂助负责昨夜的值班,他从秀吉的卧室旁边沿着值班房间和侍童的房间一直喊着,一直走到走廊正面。

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在准备起床。大家嘴里都在念叨着:“真早啊!”

虎之助也已经起床。他七岁的时候,被母亲牵着手,第一次带到了洲股城,当了九年的侍童,今年已经十五岁。

最近,他已经赶上前辈市松了。福岛市松已年过二十,但却经常被年纪比自己小的虎之助叫醒。

“市松,你真是的——老爷已经醒了啊!”

市松蓦地爬起床,但所谓春眠不觉晓,他一边揉着迷离的眼睛,一边说道:“天还没亮啊,你就跟麻雀一样,一到天快亮就叫个不停,别慌啊。”

“那你就继续睡怎么样?老爷已经起床了,在做事呢。”

“真的?”市松不得不穿上了衣服。

“为什么今天早上起这么早?看,天上还有月光呢。”

“就算这样,车队到长浜的时间,不是定在中午的时候吗?”

“计划是这样,但他心里肯定等不及了,所以睡不着了吧。”

“有这回事吗?不管是哪场战斗,主将都没有不睡觉啊。”

“这不是一回事。市松你是个不孝子,哪里明白老爷的心情啊。”

“你这小子,大清早的就这么狂!”

市松说着,用眼睛瞪着他,但对虎之助来说,这种眼神不大见效。

秀吉虽然人比较懒散,不修边幅,但却喜欢泡澡。

一有机会他就去泡澡。即使是在战时,遇到长期作战的时候,他也让人在野外挖个坑,在坑里铺上桐油纸,将热水倒满坑,进去泡澡。

“这个露天澡堂真舒服,泡在热水里,看着蓝天和飞鸟的肚皮,真是惬意啊!”

不爱泡澡的人,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来,他的入浴爱好不是因为好打扮或者是洁癖,而是因为年少时四处漂泊,身上遍是污垢,有时甚至两三个月都没有机会泡个热水澡,所以等到他的身份足以达到轻松泡澡的时候,当年的欲望在得到满足的基础上,就演变成了一种“喜好”,成了他的习惯吧。

今早他一起床,便来到了浴室。

鸬鹚在浅滩上叫着。早上起来泡澡虽然是他的喜好,但四周的环境却有些吓人。

“於福!於福!”他在浴池中喊道。

於福就是那位碗铺的落魄公子,两三年前在湖畔做壮工时,被秀吉救起,之后便在横山城内负责烧制茶碗。

他虽然身为武士,但却只会烧制茶碗,这未免显得太过无能。于是秀吉几次让他到战场上捡几个首级回来,但他吓得连连摆手。周围人故意逗他,说要把他硬拉到战场上,结果他不停地求饶,就差没哭出来。因此虽然年过四十,却成天被侍童组的虎之助和市松他们嘲笑,说他是个胆小鬼。秀吉觉得他很可怜,便把他从院子里调走,安排他到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浴室里工作。

“您在叫我吗?”

“是於福吗?衣服,衣服!”

“我正在给您准备剃刀。”

“脸吗……算了,我出来后再剃吧,快把衣服递给我!”

“您这就出来了?”

於福急忙将衣服抱来。他是个天生的老好人。他慌忙绕到秀吉身后,替他擦背和脚,连指甲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打开木门,蹲在旁边。

“哟,天晴啦,天气不错啊。”

秀吉一个人大声地说着,走到了外边。

侍童虎之助和市松二人,捧着他的佩刀等在门口外边。

“你们刚起来?”

“是……睡了一会儿懒觉。”

“没事,今天我起得早。剃胡子吧,市松,把镜子举起来。”

“是。”

市松将镜台放在宽敞的客厅的角落里,秀吉让他将镜台移到更亮点的窗边。

书窗上映出了红红的朝阳,照得镜子上闪闪发亮,但秀吉丝毫不在意晃眼,他咧着嘴,开始剃脸上和下巴上的胡须。

他属于体毛较多的人,但是下巴即使几天不剃也不会长出胡须。现在看上去还没有长齐。虽然他的精神已经成熟,但肉体还没有发育完全。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有时会表现出几分稚气。不管年纪多大,总有些不太像成年人的地方。

“好了,剃刀可以拿下去了。这次是头发。市松,你到我后边,帮我把头发扎起来,鬓角沾点水。”

“借您的发簪一用。”市松说着,坐到了主人身后,将秀吉的镶金发簪拿了过来,在盛水的盘子里蘸了一下,接着抚摸了一会儿秀吉的头发,说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

“要不要把发根绑得再紧一点?”

“不用了,绑这么紧,眼角都要吊起来了,这样就行了。”

“大人。”

“什么?”

“您只有今天天还没亮就醒了,而且还梳理打扮,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大家都感觉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很正常啊。今天可是我和日本第一的恋人见面的日子啊。”

“哈哈哈,大人您还显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哈。”

“市松,你笑什么?”

“不过……不对,听您这么一说,夫人想必很开心吧。”

“你以为我是说我的妻子?宁子是排第二位的啊。”

“第二位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第一恋人是指我的母亲,明白吗?”

“啊,原来这样啊。”

“我要是蓬头垢面的,我那天生操劳命的母亲,肯定会担心我这个儿子吧。看到儿子劳累,新城再壮丽和宏伟,也只能让母亲更加担心,就算住在这里,她也不能发自内心地开心。”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这样想的……”

市松俯身行礼,接着将秀吉面前的镜台搬走了。然而,捧着佩刀、孤零零地坐在秀吉身边的虎之助,看上去要比市松听得更加入神。

秀吉看着他,喊道:“阿虎!”

“在!”

“你也很想念故乡的母亲吧。”

“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建立像大人您这样的功勋啊。”

“嗯……这家伙净说些好听的。”

他看着虎之助的身影,说道:“对了,我听说长浜城下有个叫作冢原小才治的兵法家,过几天你去冢原的道场里读点书吧。好好努力,学点东西!”

虎之助看上去很开心。这时,贴身侍卫们将早茶搬来了。可能是秀吉洗完澡有些口渴,马上喝了起来,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给我淡茶。”

他的家中还没有茶艺师。他感觉不需要这类闲人,所以一直没有招。然而,他在小谷城里,坐在茶室中,看到那个上面印有和自己十分相像的猴子底纹的锅之后,就感到茶道是个极好的事情。一旦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就马上热衷起来,这就是他的性格。

“好……淡茶,明白了。”

也不知道是谁泡的茶,因为没有懂这行的人,所以肯定是侍卫中略懂茶刷拿法的人哗啦哗啦地搅出来的茶。

虽然如此,秀吉还是十分满意。他几次看过主公信长的做法,只知道如何拿茶碗,如何对茶碗行礼。

“啊,好喝!”他大大咧咧地喝完茶,端详起捧在手心的茶碗。

“这个是於福在横山城的院子里烧的茶碗啊。”

“正是。”侍卫答道。

秀吉一会儿将茶碗的底翻过来,一会将它放在地上,入神地欣赏着茶碗。

“有意思。看来他还是有他的天分的。把於福喊过来,於福!”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不久,负责浴室的於福战战兢兢地过来了,刚一坐下,秀吉就说道:“你今天就不要在浴室干活了,那种活儿看来不适合你的天性。”

於福小心地睁大眼睛,看着秀吉的脸。

原来他以为自己有什么失误之处,导致自己的工作被撤了。他那怯懦的眼神中已是泪光闪闪。

“唉,你这个怪人,伤心什么啊?我没有责怪你。我是突然发现了你的天分,所以想趁你还没有忘记,帮你指条明路。快把砚台拿来!”

“是。”

侍童来到秀吉面前,放下了砚台。秀吉拿起一张白纸,随意地写起信来。他的措词有点奇怪,文风也极为幼稚。

接着,他顺手从盛文具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些钱,和书信一起交给了於福。

“你拿着这个,到泉州的堺市去吧。钱用作路上的盘缠。信是写给堺市的千宗易的,你见到千宗易之后,再考虑将来吧。肯定能发挥你的天分。”

“那么您是要让我休假了吗?”

“是啊,这也是为你好。”

“那也只能如此了。”於福不仅没有欢欣鼓舞,反倒趴在地上哭泣起来。虽然秀吉一再说这是他的天分,但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远离秀吉的庇护比前程的事更让他伤心。

“哈哈哈,真是搞不懂你。什么时候出发,随你的便。也不用急。我突然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自己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不知道你这是不是喜极而泣,反正别让我看到眼泪了,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说完,他又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院子里。朝阳照遍大地。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本丸里面的山城上。在一片树林中,有座古老的神社,那边传来轻快的拍手声。

下来时,他对侍童和仆从们夸耀道:“怎么样,今天的天气?”仿佛这是他自己创作出来的一样。

接下来是早饭时间。他一放下筷子,便跑开了。

他来到武士们扎堆的地方,跟年轻武士们搭着话。看上去是说了什么笑话,年轻的武士们大笑起来。

“喂!喂马的。”

“在!”

“马匹都还健康吗?”

他好像将这几十匹马也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样。负责马厩的马夫跪在地上,向他禀报说马匹都很健康。

“今天我要骑哪匹马去接母亲大人呢?快点儿,把草鞋拿出来!”

秀吉让马夫带路,前去挑选马匹。

狭长的马厩里,排着很多看上去很凶悍的战马。这些马都是战斗的有功之臣。它们看到了秀吉的脸,不知道是因为认识还是害怕,都在嘶鸣或是以蹄击地,躁动不已。

“嗯?这个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竖起了耳朵。

可能是因为这个,马匹才焦躁起来。远处的城下町方向,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声。

“这阵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有些纳闷。

一名马夫答道:“城下的农民和市民们,为了庆祝今天的入城,从昨天起就在练习跳舞和伴奏了。”

“是不是那种以前我看过的舞?对了,我们从小谷搬到长浜时,不是办过入城典礼吗?”

“不是的,今天的典礼是为了庆祝老爷的母亲大人和夫人进城。”

“今天的喜事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连居民们都这样开心?”

“大家为了欢迎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在路上铺好砂石,门上都贴着赏花帘,屋檐上都摆好了装饰品,所以才弄得这般热闹。”

“我也想早点看到啊。”

“还没有到时间吧。”

“今天的上午为什么过得这么慢啊。”

“因为您天还没亮就醒了吧。”

“啊,是吗?”

还没有见到母亲,他就开始表现出孩子气了。他想象着母亲和妻子的轿子可能已经到湖边了,现在又正在朝哪边走呢。

“马上就要到城下的尽头了。”一名派到城门处察看情况的士兵骑马回来禀报。

这时,他已经将马匹拉到城门内,带领手下两三百人,有徒步也有骑马的,众人排好队,安静地等待着。

城门打开了。四周如同新年一般一尘不染。沿着宽阔的道路可以看到城下町一带。

衣着光鲜的队伍跟在秀吉身后,随着海螺的声音,整齐地走出了城门。这天,秀吉的服装自不用说,侍童和贴身侍卫以及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穿着华美的服饰,宛如展开一幅画一般。

街道上连只小狗都看不到。路两侧围着金色屏风,屋檐上插着假花,人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跪在草席上。秀吉的脸上油光闪亮,他在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去,大街小巷中充斥了鼓声和民谣的声音:

咚咚呛咚呛

大将军身穿那个啊

金丝红底铠甲

铠呀么那个甲

铠呀么那个甲

银色头盔上

绑着红丝线

映着朝阳

映着大海和高山

大海和高山

马儿前面哟

彩旗花车上

画着个金葫芦

闪闪发亮哟闪闪发亮

马蹄声哟

真呀么真叫响

了不起的大将军

大将军哟大将军

年轻的武士们

勇敢向前进

身披紫色斜纹披风

披风呀披风

威风凛凛

四方平定

五谷丰登

百姓安心哟百姓安心

和平的歌声伴着锣鼓喧天,连尘土看上去都像瑞气升腾的彩虹一样。这首歌谣是秀吉将居城从小谷移到长浜时,居民们喜悦之下情不自禁地边跳边唱出的作品,歌词可能是村夫或者是不太识字的市民所编,显得比较粗糙,但因此却包含了居民们的真情实感。

“就在这边等吗?”秀吉在手下的提醒下,下了马。这里是通往城下町的道路,可以看到街旁的松树。旁边有间临时设置的茶亭。

他坐到条几上休息起来,但其间又忍不住数次走到屋檐处,朝着路边看了过去。

“还没到吗?”

不一会儿,快到中午时分,远处来了一队人马和轿子。阳光突然显得无比灿烂,天空中除了飞舞的蝴蝶别无他物。

“是母亲啊,是母亲啊……前面那个轿子!”

秀吉踮起脚张望着,看着左右的家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并没怎么提到宁子。

“辛苦了,辛苦了!”他大声说着,走到了队伍前。

队伍停到了临时茶亭边,停了下来。领头的蜂须贺彦右卫门下了马,朝着秀吉鞠了一躬。

秀吉大声地慰劳彦右卫门及手下的随从们。接着,他立即来到两个涂漆轿子边。

“宁子,还好吗?”他首先找到了妻子,看到她笑眯眯的面孔后,他又来到老母亲的轿子边,跪了下来。

“我是藤吉郎,前来迎接母亲大人。请您在这里的茶亭稍事休息如何?”

老母亲也报以一笑。暖洋洋的春日阳光,展示了她心中的幸福和谢意。秀吉感到极为满足,这一瞬间的欢乐,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刻就在此时。

母亲很想像过去那样,将儿子抱到膝上诉说思念之情,但她只是礼貌地说道:“路上隔一里便有小休,隔两里便有大休,彦右卫门及其他人对我们极为照顾,丝毫不觉疲劳。我想快点看到你的新家。”

听到母亲有此愿望,秀吉便招来马匹,翻身上马,领着队伍走向了长浜城。

这时,整个城下,如同过节一般欢腾热闹。无论贫富老少,大家都为城主的喜事而欢欣,他们将秀吉的孝行当成了对自己父母的孝敬。

“母亲大人到了!母亲大人来啦!”

大家将花车推到路口,沿着护城河,里三层外三层地跳起了舞。虽然城门近在眼前,但队伍花了半个时辰才走进了城内。

秀吉带着母亲和妻子,观看了北城郭里新造的房屋。这里后可观伊吹山峦,前可望大湖与四明岳,庭园中点缀着花木和奇石,宫殿构造完全无可挑剔。

然而,老母亲却突然有些落寞地看着秀吉说道:“没有田地啊……主城里没有给我种菜和豆子的田地啊。”

秀吉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的面孔,因为他要是点头的话,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后来,宁子发现主城中的远处有一处房屋,看上去是给其他女人居住的。她想起前往岐阜城时,主公信长委婉提及的话,于是便极力控制自己,没有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