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以前的稻叶山城,如今的岐阜城。
从高居山上的城堡中,有些红白之物悄然飘落于城下的民宅屋顶上。
“主城里的梅林,也开始凋谢了啊。”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想象起来。
他们对城主的信任正在逐年加深。这种信任来自生活的安定。他们深知,生活在这里,比哪里都要幸福。
法令虽然严酷,但这里的主君不说空话。向民众约定的事必然做到,并且给大家看到了实际的好处。
“战则必胜,所以你们就安心吧。”主君这样说,就一定会胜利,获胜之后就会与民众分享喜悦。连续三天,饮酒、跳舞、唱歌、游玩。
人生五十年
比之天地如梦幻
这是信长每逢喝醉必唱的曲子,连居民们都知道。然而,虽然是同一首歌谣,室町时代的隐士僧人解释成无常的世界观,与信长的心境大相径庭。
“人终有一死。”信长最喜欢这一段,每每唱到此处,他都会放声高歌。想来,他的人生观可能就体现在这里。
不曾深刻考虑过生命意义的人,其生命也不会完整。
他清楚自己的命运——自己不久便会死去。年至四十,他觉得自己已时日不多。
他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要实现极为宏大的抱负。他有着无限的理想,为了实现理想,他不断克服困难,每天都过得无比快乐。然而,人都有天寿,他感到非常遗憾。
“兰丸,打鼓!”
今天他也准备跳舞。招待完伊势的使者,虽然使者已经回去,但信长仍意犹未尽,独自饮着酒。
兰丸退到隔壁,接着又抱着鼓来了。他走到信长面前,说道:“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大人刚刚到了城内。”
有段时间,浅井和朝仓都想借着三方原之战的形势,各自动作一番,不断蠢蠢欲动,但后来信玄撤兵了,他们又一下子缩在领地内,一心一意保全国土了。
藤吉郎见局势一时不会出问题,便悄悄出了横山城,从畿内到京都一路巡游起来。
所有的守城将领,不管是否处在各等纷乱的战况中,都不会像海螺一样乖乖地守在城里。有时看似外出,实际在城内,有时看上去在城内,其实却不在,兵家之道,总是虚虚实实。当然,藤吉郎这次的小旅行,也是微服私行。他肯定是因为这个,才突然不告而访地来到了岐阜城。
“哎呀,是藤吉郎啊!”信长先让他待在另外的房间里,不一会儿便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坐在了上座上。
藤吉郎打扮得和普通的旅行者毫无二致,趴在地上。他抬起头,笑着说道:“您一定很吃惊吧?”
信长一脸不解:“为何?”
“因为我突然求见。”
“胡说什么。你半个月前,不就在横山城了,这点情况我还是知道的。”
“不过,我今天前来求见,想必您还是感到意外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信长是瞎子吗?你在京都和妓女玩得昏天黑地,到了近江路之后,又将阿优召到长滨的某位富豪家密会吧。”
“哈哈……”
“哈什么哈!我看你倒是应该感到惊讶吧。”
“这可真让人大吃一惊。不愧是主公,明察秋毫。”
“这里的山高,可以看遍全境。不过,还有人比我信长更了解你的行踪。你知道是谁吗?”
“您是不是安排了一位间谍跟踪我?”
“这人就是你的妻子。”
“您在开玩笑吧……您今天看上去有些醉了。”
“虽然醉了,但没有说错话。你的妻子虽然住在洲股,看上去相距甚远,但其实并非如此。”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请恕罪。”
“哈哈哈,冶游之事,我不会怪你的。偶尔悄悄赏赏樱花,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不过你既然有空在长滨与人幽会,为什么不把宁子叫来见一面呢?”
“是。”
“你们夫妻也很久没见面了吧?”
“愚妻是不是给您写了什么无聊的信?”
“别担心,没有这回事,这只是我信长关心你们。不仅是你,所有将领在作战之时,妻子都会在家留守很长时间。如今好容易才有空,至少应该先让妻子看看你们平安无事的样子啊。”
“您说得没错,不过……”
“你有异议吗?”
“有,最近数月虽然四方无事,不过我自己的心情并未有丝毫懈怠,依然处在战时状态之中。”
“你这个嘴巴伶俐的家伙,又来狡辩吗?”
“那就算了吧,我就此认输。”
主从二人大笑起来。不一会儿,两人举杯饮起酒来。这时,信长屏退侍童兰丸,酒席间的对话却变得小声起来。
“对了,最近京都形势如何?我一直让村井民部派使者前去探视,不过我还想知道你的所见所闻。”信长带着期待问道。
藤吉郎看上去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们坐得有些远了,是主公您凑过来呢,还是我上前去?希望能近一点说话。”
“我过来吧。”信长带着酒壶和杯子从上座上走了过来,他又接着说道:“你把隔壁房间的门也关起来吧。”
藤吉郎站起身,刚准备关上门,突然看到了兰丸白净的面庞。
“天色已晚,我把灯烛拿来了。”兰丸说完,便立即退下了。
藤吉郎将灯烛拿进室内,关上门,迅速地坐到了信长面前。
“情况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信玄进京已经没有指望了,所以室町的馆主大人看上去相当失望。将军家依旧采取过去的策略,并且越来越露骨,方向仍然是排斥信长。”
“确实如此。信玄好容易来到三方原,结果又回去了,听到这消息当然不舒服……我都能想象得出义昭的脸色了。”
“不过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政治家。他经常给洛中的市民施点小恩小惠,暗地里又让他们害怕信长政权。火烧比睿山的事情正好被他拿来当作诽谤主公的好材料,越来越放肆地煽动着各山的僧人。”
“嗯……不好收拾啊。”
“不过,您不必担心。僧兵们看到比睿山的结局,看来是彻底胆寒了。那件事我们做得很绝。就凭那个,我们也不会落败。”
“你在都城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藤孝?”
“听说细川大人遭到将军大人嫌弃,现在正蛰居在乡下某处。”
“是被义昭将军赶走了吗?”
“细川大人努力想要让将军家与织田家结好,他相信两家圆满合作,才能保住室町将军家的命脉,所以数次劝谏义昭公。”
“义昭现在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有些丧心病狂啊。”
“是啊,他现在还将室町将军家这个名号当回事吧。在这种时代更替的交界点,一股大潮正将过去和将来一分为二,被浪潮所淹没的,几乎都是那些还迷恋于旧势力的威严、看错时势的遗老遗少。虽然只要爬到比大潮略高一点的位置便可明白。所谓的将军职位、一国,或者小城堡、些许的财力之类,反倒是个累赘,让人无法逃离时势的浪潮。如此看来,他倒也很可怜。”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对了,有件大事情,我汇报晚了。”
“大事情,是什么?”
“事情是这样……此事还没有传出去。之前所说的我手下的乱波忍者——渡边天藏听到一条内幕消息,我想应该是可信的。”
“是什么消息?”
“可惜,甲州的巨星已经陨落了。”
“啊?你是说信玄?”
“听说他今年二月,从刑部出发攻打三州,围攻野田城的时候,在夜间,被火枪击中了。”
信长睁大了眼睛,盯着藤吉郎的嘴唇看了一会儿。
信玄的死讯如果属实,那么天下大势将立即发生改变。信玄的存在,意义非同小可。而且,这对信长来说,更是有直接的影响。他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感觉就像身后的老虎突然消失了一般。
他希望这是真的,但是一时间又难以置信,甚至感觉有点不对劲。听到这一消息时,他瞬间感到一阵安心,如果没有信玄,那就太平了。信长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过了一会儿,他叹息着说道:“是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说这位古今罕见的武将就已经离开人世了。接下来的时代,就看我们的了。”
藤吉郎虽然汇报了这一消息,但表情并没有信长那般复杂。看上去,他就像坐在饭桌旁,饭碗轮到了自己面前一般,非常平静。
“这个火枪子弹伤到了哪里,是否立即死亡,伤情如何,这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不过,据说武田军立即解除了对野田城的包围,撤退的将士看上去士气不振。”
“那是。甲州将士再勇猛,失去了信玄也不行。”
“我在旅途中,听到渡边天藏的秘报,所以我又将他派遣到甲州领地内,打算让他再去挖掘一些具体的细节。”
“其他各国还不知情吧?”
“看上去毫不知情。就算信玄已经身故,恐怕甲府一族也依然准备将此事保密,一段时间内还保持信玄仍然健在的状态吧。所以,如果甲州领地内有什么看上去比较造作的积极政策,或者是讴歌信玄的动向,那么十有八九信玄确已身故,或者可以认为他已经快死了。”
“嗯,嗯……”信长点了两次头。他看上去是想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
他手上拿着冰冷的酒杯,突然想到了“人生五十年,比之天地如梦幻”的歌谣,但他并没有心情跳舞。
比起自己的死,看到别人的死,内心更容易受到触动,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派出的天藏,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就会回来吧。”
“是到横山城吗?”
“不,我让他到这里来。”
“那么,你也待在这里吧。”
“我正有此意……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住在城下,随时等候您的召见。”
“为何?”
“并无原因。”
“那么你就住在城内如何?我们也好久未见了。”
“在下觉得并没有那么久。”
“没劲的家伙,待在我信长身边感觉有压力吗?”
“不是,其实……”
“其实什么?”
“这个……同行的人在城下的旅店里等我,我担心其寂寞,所以今晚约好了要回去。”
“同行的人,是女人吧。”
信长有些惊讶地说道。听说信玄的死讯,他陷入了感伤之中,而藤吉郎所担心的事,和他则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大概累了吧。今晚就回旅店好了,明天你带着同行的人,一起来城内吧。”藤吉郎准备回去的时候,信长这样对他说道。
“主公是在给我敲警钟啊。”藤吉郎在回去的路上,感到自己被批评了,不过他觉得信长还是一位很通人情世故的主公。这钟声信手敲来,充满艺术感。
藤吉郎第二天带阿优来城内拜见信长,也不再觉得紧张了。
和昨天不同,信长将见面的地方选在书院。他今天并无饮酒,坐在上座上,看着藤吉郎和阿优。
“我听说你是竹中半兵卫的妹妹,是吗?”信长亲切地问道。
阿优是首次拜见信长,又和藤吉郎一道,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是的,感谢大人记得。兄长重治,一直承蒙大人厚爱,我是他妹妹阿优。”她声音微弱,但听上去更显得美丽动人。
信长看得入神,心中非常佩服。他本想嘲讽一下藤吉郎,但又感觉不太厚道,于是便正色说道:“半兵卫后来身体还好吗?”
“我很久没与兄长见面了。战事繁忙……不过有时会书信往来。”
“现在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不破的长亭轩城的一个熟人那里。”
信长笑着说道:“是吗,原来如此,通口三郎兵卫现在还在那里啊。”
藤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了,渡边天藏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想故意岔开话题。他果然狡猾,不过信长不吃这套。
“你在说什么呢,慌了吧?天藏三天左右才回来,这不是昨晚你自己说的吗?”
“还真是的。”
藤吉郎说着,满脸通红。信长看到这一幕,终于心满意足了。他从刚才起就想看到藤吉郎害臊的样子。
“阿优,你就慢慢玩吧……”信长说道。
信长对待女性态度不错。藤吉郎时而开心,时而担忧。白天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过去了。
到了晚上,信长说道:“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藤吉郎倒是看过几次。”他将阿优也叫到了晚上的酒会中。内房的侍女、家族的老少群臣都一同到场,看上去个个春意盎然。
信长对阿优说道:“你晚上就住在城内好了。”但阿优还是请求回去。信长也没有勉强,冷冷地说道:“那藤吉郎你也回去吧!”
两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出了城。然而,没过多久,藤吉郎又独自一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主公呢?”他来到酒会的隔壁房间,向侍童打听道。
“主公刚刚回卧室了。”
于是藤吉郎又急忙奔到卧室外边,拜托侍卫传话给信长。
“我有要事,今晚无论如何想再拜见大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