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野,久野!”家康站在本丸的大厅里,大声叫道。

他的声音依然像身处战场一样,肺和声带都处于异常状态,无法复原了。

“在!”名叫久野的侍女小跑着走了过来,俯身跪在家康面前。

久野跑来时,衣服带起一阵风,让灯火晃动起来,映在家康的侧脸上,烛光忽明忽暗,他的脸上沾满鲜血,闪闪发亮。头发蓬乱,显得有些凄惨。

“拿梳子来!”家康说完,扑通一下坐了下来。

他让久野为自己梳着头,接着又说道:“我饿了……弄点开水泡饭来。”

泡饭和饭盒呈上来了,家康立即拿起筷子,旋即又用筷子指着拉门说:“将这边的拉门全部打开!”

门打开之后,虽然烛光被吹得摇摇晃晃,但雪光照进屋内,反倒更加明亮起来。屋檐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正坐着休息的武士。

家康一边吃着泡饭,一边对旁边一人说道:“三五郎,你受伤了吗?”

名叫野中三五郎的贴身侍卫,正在咬着布条,包扎肘上的伤口,他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没有,只受了一点轻伤。”

“到这边来!”家康将他召到身边,让他举起了酒杯。杯底有描金月牙图案。

三五郎喝完后,看着杯底说道:“主公能否将此物赏赐于我?”

“你要做什么?”

“主公赐酒,是在下的荣幸,我想将这个新月图案当作家纹留传下去。”

家康点点头,放下了吃泡饭的筷子。

虽然相距甚远,但敌军的枪声依旧不绝于耳。院子里的积雪,在守军的来回踩踏之下,迅速化为泥水。

雪停了。屋檐下的夜空,渐渐现出一些亮光来。城下的民宅中燃起熊熊大火,火星四下飞舞着。如果人们心中没有悲壮的伤感,耳中听不到败军的呻吟声,天空倒也算美丽。

“松井左近在吗?”

“在。”

“走过来点儿。今天撤退途中,你表现很好。我家康或许活不过明天了,趁着今晚表扬一下你吧。”

接着,他又对在今天的战场上有功的家臣们一一予以感谢和表彰。有人甚至感觉颇为奇怪,在那种危急形势下,他居然还能注意到这种细节。

野中三五郎之所以能得到新月杯的赏赐,可能是因为他奋力战斗,杀出一条血路,抑或是因为他斩获了敌军猛士长弥九郎的首级。

长弥九郎原本是德川家的人,反去侍奉甲州。家康自己也清楚地记得此事。他恨不得亲自手刃长弥九郎,所以长弥九郎的首级意义重大。

松井左近的功勋也值得一提。今天的乱军之中,甲州一位叫孕石忠弥的猛士,冲到家康身边,抓住了他所骑的马尾巴。战马前蹄立起,家康回身一刀,砍断了马尾。孕石忠弥因而倒地,但他又马上站起身来,举枪欲刺家康。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松井左近跳过来,将其一刀毙命。这颗首级,也足以让松井左近排在功劳簿的前三四位。

虽然大败而归,但总体看来,今日之战,并无遗憾。即使是足轻步卒,也竭力苦战。

家康感到很满足。他奖赏左右人等,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满意。

吃完泡饭之后,他立即走出本丸,巡视各处的防御状况,命令天野康景和植村正胜二人负责大门的防御,并安排鸟居、内藤、水野和酒井众将负责从前门到玄关的防守。

众将领异口同声地放出豪言壮语,誓将城池守卫到底。

“即使甲州大军倾全军之力袭击此处,我等也要坚守到底,定不会让他们染指一砖片瓦。”这些话都是为了让家康安心的激励之语。

家康受到众人气势的感染,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到众将准备动身前往所部署的位置时,又将众人叫住,提醒道:“正门及玄关的各处城门,都不得关上,所有城门一律大开,听明白了吗?”

“啊?您说什么?”众将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家康的指示和众人所想完全相反。各处城门,无论是否正门,都是关闭铁门。敌方大军追击己方溃军,已经来到城下不远处。面临海啸袭来之时,为何要命令手下自行打开堤防?众人都不明白家康用意何在。

“非也,在下以为不必如此。后面还有我军将士撤退到此,到时再打开城门,让其入内便可,不必为此将城门大开……”鸟居元忠刚一说完,家康却笑着指出了他的误解。

“这样做并非为了晚归的友军。不只要打开城门,还要在正门外五六处点燃大堆篝火,城内也要燃起火焰来。不过,防御部署必须井然有序,不得喧哗,众人都给我看着敌军如何攻入!”

这是何等大胆的计谋!诸将听到家康如此强硬的话语,来不及心生迟疑,只得接受指令,各自领命而去。

城门如同家康的心胸一般,豁然敞开。红红的篝火熊熊燃起,护城河到门厅一带,映着雪光,四下里一片通明。

家康注视着这一切,再次移步向着主城方向走去。主要将领可能已经领悟到真相,但大部分士兵看上去还是相信高木九助所宣扬的事迹,以为信玄首级已被拿下,袭击这里的只是失去主将的败军而已。

“久野,我累了,我也来喝一杯吧,你给我斟杯酒。”

家康回到最前方的大厅,喝完一杯冷酒后,径自躺了下来,将侍女给披上的被子拉到身上后,马上便打起鼾,陷入沉睡之中。

没过多久,便有一片敌军黑压压地蜂拥而至,来到了紧靠护城河的位置。他们是甲军的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所率的精锐队伍,个个精神抖擞。

然而,美浓守和昌景来到滨松城门正前方后,却惊得连忙拉停战马,勒令全军停止向前。

“美浓大人,你怎么看?”

山县昌景策马走近他身旁问道。看来他遇到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美浓守默不作声地从头盔下面凝眉注视着敌方的城门。城门内外,篝火熊熊燃烧,远远地烘烤着他的面庞。而远处的铁门正八字大开着。

无门而有门,有门即无门。

护城河的水黑黝黝的,满城白雪皑皑,四周悄无声息,似乎在质问着众人要如何看待这一切。

侧耳倾听,远方传来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再凝神静听,也许可以听到败军将领家康的鼾声,他正在敞开心胸,沉浸在睡梦中。

妄动又何为?放眼生死付风里。恒久在天,生死皆在天。

然而,这些情景,不用心是无法听到的。

昌景说道:“由于我军追击过快,敌人慌乱之下,来不及关闭城门,就悄无声息了。让我们攻入城内吧。”

“不,等等!”

美浓守信房在信玄麾下是数一数二的武将,同时也是兵法高手。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坚决劝说昌景不要入城。

“败北之时,拼命关门乃是人之常情。有空在各处点燃篝火,并大开城门,足以证明他们毫不胆怯,沉着冷静。想必他们一切早有预谋,全城上下一心,伺机攻击我军不备。险哉!对方虽然年轻,但到底也是德川家康,倘若大意入城,怕是要辱没甲军威名,受尽后人耻笑了。”

两位将领虽然迫近城池,却最终率军折返而归。

家康在睡梦中听到贴身侍卫汇报消息,猛地翻身起床,欢呼雀跃道:“天不亡我!”

接着,他立即将兵力派给鸟居元忠和渡边守纲二位将领,命其追击敌军。

山县、马场两军丝毫未见慌乱,一边抵抗,一边在名栗附近放火,之后便飘然而去。同时,天野康景和大久保忠世悄悄从城内出发,抄小道奇袭了信玄的本阵,向犀崖附近敌人开火后返回城中。

据说有数十名甲州兵在雪中滑倒,从犀崖跌落,溺死于冰冷的河水中。

德川军虽然大败,但仍然显示了自己的骨气,在最后关头出了一口恶气。不仅如此,还让信玄又一次放弃了上洛的念头,不得不无奈地撤回甲州山野中。

两军牺牲将士众多。甲军阵亡四百零九人,德川军的死伤达到一千一百八十人。

意外的是,织田军的援军毫无斗志,只顾到处回旋,不料却死伤众多。总兵力三千,其中有二百余名战死,伤亡接近十分之一。总之,战场上的遇险概率,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一定只有勇士才容易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