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舞起来,似乎在等待太阳落山。

风雪霏霏,吹着败军的旗帜和人马,众人更加茫然无从了。

“主公,主公在何处?”

“大部队在哪里?”

“我的队伍呢?”

甲军的火枪队,躲在茫茫雪色中,向着迷失方向的残军开枪。

落败的大军向着北边或者西边一哄而散,在逃离的路上又死伤无数,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向南边溃逃了。

家康和鸟居忠广一道逃离了险境,家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将士,停下马,说道:“把旗帜竖起来!竖起旗帜,将自己人召集到一起来!”

夜幕降临,雪下得越来越大。旗本武士们将家康簇拥在中间,吹着海螺,挥舞着军旗,大声喊叫起来。

不断有败军赶过来,众人都是全身血迹斑斑。

然而,敌军得知信号之后,甲州的马场美浓和小幡上总两队,一侧放箭,一侧放枪,同时包围过来,看来他们想尽快切断德川军的退路。

“此处也很危险。你们保护好主公,早早撤退吧。我愿率队深入敌军,挡住攻势。”有一人从大军中站出身来,用悲壮的语气向家康和旗本武士们告别。此人便是水野左近。

左近对着身边的下属说道:“有愿意替主公一死的,随我同去!”话音刚落,他便向着敌阵猛冲过去,全然不在意是否有人同往。

有三四十人左右的士兵,跟着他一同赴死了。敌阵中立刻传来了喊杀声、怒吼声,伴着刀枪相击的响声和呼啸的风雪声。

“千万保住左近的性命!”家康也完全不似平常了。侍卫们拉住他战马的马蹶子,但被他一把推开,刚站起身,发现主公已经冲到黑白相卷的“万”字里,如同着了魔一般。

“主公……主公!”

当天,驻守滨松城的夏目次郎左卫门听到己方战败的消息后,率领三十余骑兵力赶来,想来打探家康的安危。

他看到奋勇作战的家康,连忙翻身下马,左手持枪,飞奔过来。

“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粗暴至此,完全不似平常。请回吧,快点撤退到城里!”他抓住战马的马蹶子,拼命往回拉。

“放手!你不是次郎左卫门吗?如今身在敌阵之中,你怎么可以糊涂到妨碍我?”

“如果我是糊涂蛋,您就是大傻瓜。在这种地方战死,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那般辛苦。平日里说得再好,现在也只是个蠢材将领。要是想立功的话,请为天下大事而立功!”次郎左卫门眼中噙着泪水,向着主公咆哮起来,接着,他将手上的长枪使劲打了家康的马一下。

很多世代老臣和贴身侍卫昨晚刚从此处出发,今夜就已永别。将士战死者有三百余人,负伤者不计其数。

“遗憾!遗憾!”

“混账!”

从天黑到深夜,战败的将士带着惨败的战果纷纷回到积雪的城下,脸上全是自责的表情。

城门处点燃了篝火,天空被映得分外鲜红。然而,洒在雪地上的红色,肯定是奔走的将士们流下的鲜血。

“主公怎么样了?”

众人几乎已经发狂,有人在哭泣。

他们以为家康已经先行返回滨松城,所以才撤退回来,却听到驻守的士兵回答“主公尚未归城”,这才得知主公尚在敌军重围之中,或者已经阵亡。无论如何,他们比主公先一步逃回城,将无颜面对滨松城的居民。于是他们没有进城,只是在外面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从紧靠西边的城门处传来了火枪的啪啪声。

“敌军来了!决战临近了!甲州兵既然已经来到此处,主公的性命想必也难保了。”

“到此为止了!”

“事已至此!”

德川家的将士们倒竖的绝望的眼角,朝枪声的方向,带着必死的决心猛冲过去。

这时,一队骑兵冲散了拥挤在城门附近的士兵,和风雪一起踏入城门。

没想到,来的这一队竟是己方的将领们,士兵们发出了悲壮的喊声,他们挥舞着大刀,高举长枪,替代欢呼声来迎接这批将领。

一骑、二骑、五骑、七骑,接在后面的第八人是家康。他的半边铠甲已经裂开,浑身裹着白雪和血迹,跟在队伍后面走了进来。

众将士看到他的身影,一齐喊道:“主公,主公来了!”

“看上去并无大碍啊!”众人相互转告,忘我地欢呼雀跃起来。

家康的外形看上去有些凄惨,但表情却带着微笑,众将士看到这一幕,顿时安下心来,自然就恢复了秩序。

家康主从共二十骑左右,将战马停在城下的十字路口,等着随后而来的部下们。

一队约四十人的长枪组,前去抵抗追击过来的山县队,一番激战之后,看准时机返回了城内。四十人中有二十七人活着回来了,其中有个叫高木九助的,将一个光头敌人的头颅串在枪尖上。家康从远处看到他,便招手唤道:“九助,九助!”

九助听到召唤,便飞奔过来。家康坐在马鞍上,俯身凑到九助身边,说道:“……听好了,九助,你用最响亮的声音,喊出一些豪言壮语吧!”

高木九助心领神会地朝着城内冲了过去,他踢起地上的积雪,大声喊道:“听着,伙计们!今天的混战之中,高木九助拿下了武田晴信入道信玄的首级。你们看好了,听好了!是我!拿下信玄首级的人就是我九助!”

他跑过城内的小桥,大声地叫嚷着,声音传到了每一名守在城楼上的将士耳中。

“什么?杀了信玄?”

“拿下了信玄的首级?真的?”

“那个是高木九助的声音吧,他枪尖上挂着个光头颅,疯了似的到处和人讲。”

城内的士兵们欢呼起来。欢呼声让人们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当人处于最低谷时,不循常理的方法也能起到作用,无论是好是坏。加上一度生死不明的家康,笑眯眯地活着回来了,众人一时之间,完全相信了敌将信玄已死的消息。

家康进入城门之后,被前来迎接的众将士围在中间。他下马之后,还是长叹了一声。

“水,给我一口水!”说完,他环顾了一下众家臣,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一舀刚盛上来的凉水,直接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这时,一名身穿黑皮甲,四十岁左右的武士,从下属中跑了出来,跪在家康面前,说道:“主公,好久不见。”

家康将舀子中的水倒干净,递给侍童,问道:“你是……”

“在下是石川善助。”

“什么,石川善助?”

“四年前,我是养马队的善助,只因酒后与朋友争执,所以辞去工作,不得不远去他乡。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没忘,不过你来做甚?你在我这儿的报酬是三十贯,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别家工作,享受三百贯的高禄,最近身份已是极高啊。”

“承蒙前田大人不弃,深受关照,实不敢当。旧主大恩,在下不敢有半点忘却,此次听说甲州军入侵,天龙川及其他要害接连被攻破,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际,故迫不及待地禀报了前田大人,辞去三百贯报酬的工作,带着手下八十余人,日夜兼程赶来助您一臂之力……之前在下有种种不是,希望您能原谅。请让我像从前一样,在养马队做个小兵,为您效力……求大人开恩。”

善助将额头伏在家康的脚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众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义气和忠诚,都被深深地感动了,而家康则面无表情,并没有看出有多少喜悦。

“多此一举!”他甚至有些不快地说道,“尔等不来援助,我德川家也不是打不了仗。前田大人难得给你这么高的报酬,你却弃之不顾,真是可惜。不过,你既然已经来了,那也没办法,战争结束之前,你就随便找个阵地干活吧。”

家康说话期间,还有战败的士兵跟在后面撤回城内。

士兵休息室、雉堞后面,以及正门口的屋檐下,到处都是伤者的呻吟声。家康的眼中看不出一丝同情,他穿过人群,走向了本丸。他突然回头看了眼身边的旗本武士们,发自内心地说道:“你们一定要找个阵地让善助充分地发挥作用……我虽然那么说他,但他确实让我很感动。”

家康站在箭楼上朝下看去,雪稍微小了一些。甲州大军如同潮水般,拥到了城外不远处。可能是先锋队伍已经发动攻击,城下町的大门燃起了火焰,正朝着民居那里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