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发觉自己被半兵卫看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上拨弄的露草扔到地上。

“大战临近啊。”他感叹道。

“临近了。”藤吉郎将视线投向敌境内,过了一会儿,仿佛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阿优已经到岐阜城了吧?”

“从长浜出发的话,离岐阜城还早。”

“希望路途平安。女子出门,而且又是在战乱之时,让人担心啊!”

半兵卫没有回答。

半兵卫不仅因为阿优是自己的妹妹而担忧,更为主公的烦恼而忧心不已。

据说阿优已经从长浜回家。不知情的人如果听到这些,肯定会指责他们竟然将女子带到兵营中。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否则半兵卫也决不会答应。虽然半兵卫答应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反感。因为她虽然已经回城,主公却依然对她放心不下。

藤吉郎还未向信长报告情况,但他马上得仔细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将情人召到军营中来。

此处先说明一下事情的原委,也就是说他为何会做出这样有违自己原则的事情——将美丽的情人召至军营。

不破关虽然未设关卡,但其地形本身已经形成了天然的关隘。如果占据此处,便可扼制从湖南一带到美浓的平原,并控制前往京都、北国路及北海道的交通,所以虽然一再征讨,可敌人又马上集中到这一带。

刈安城、长比城、镰刃城、松尾山城,这些城池都是敌人的利齿。它们并非孤立之物,而是像牙齿一样形成连环。

藤吉郎的军队在伊吹的山麓处布下了阵。他还只是一名将校,所以不可能被授以大军,士兵屈指可数。藤吉郎要利用少量的兵力,抑制这一带的敌人,确保进攻小谷城的己方主力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这其实已经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但藤吉郎并没有就此满足。

“半兵卫,你再去一次吧。”

“不行。他也是一位武士,就算我每天都去找他,也不会就此变节。”

“你对敌人太过欣赏了。”

“非也,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

“要是那种交心的朋友,哪里有说服不了的事呢!”

“可是城门紧闭,我去了不管多少次,他不和我见面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么就没有希望了?”

“就他而言,我想基本上是这样。”

“等等!我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绝望这回事呢!”

藤吉郎与军师竹中半兵卫在军帐之中的密谈到此结束,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带着一位旅途行装的美女来了。他将美女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带她到了军营中。

正巧,当天有一队士兵在垂井附近与敌人的一支小队发生了冲突,刚好回来。有人正在擦着满脸大汗,有人在大嚼干粮,有人在包扎伤口。这时,有位美女带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花香翩翩而过,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目送她离去。如果她不是半兵卫的妹妹,不是主公的心上人,这些士兵肯定会一起起哄,也许会上前拉扯她的衣袖了。

竹中久作在兄长半兵卫跟随木下家之后,自己也应召一同侍奉藤吉郎。论勇猛,他有自信不输给他人,在这次的战斗中,曾向其兄和他人表达了自己髀肉复生之叹:真是太遗憾了,为什么木下军要被安排在后方呢?若是跟随信长大人充当先锋的话,号称浅井家第一豪杰的远藤喜左卫门的项上人头,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久作在数日前接到指示:火速从岐阜城方向将阿优带来!虽然说是主公的指示,但他却一脸愤懑,心想:岂有此理,居然要将女流之辈带到军营中来!阿优虽然是自己的妹妹,但不知何时得到了主公的宠幸,正因为有这方面的因素,他更感到不满,而且在战友面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久作顶着烈日,终于带着阿优赶到军营。他向士兵打听兄长的所在,于是来到兄长半兵卫休息的军帐外,大喊道:“兄长、兄长!我是久作,我带着夕小姐刚从岐阜城方向回来,如何禀报主公,悉听尊便!”

他吼完,便扔下妹妹阿优,径直走开了。

半兵卫从军帐内走出,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阿优也看着病体孱弱的兄长。

“哥哥……我问久作哥哥,召我来所为何事,但他只是摇头说自己不知道……所以我就稀里糊涂地来了。”

“吃惊也很正常。看来,你被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不过话虽如此,大哥我会和你一起完成,所以不必多虑。”半兵卫安慰了几句后,又转过身说道:“这姑且不论,你还是去给大人请个安比较好吧。大人的处所就在这后面的军帐中。”

阿优听到藤吉郎的名字,脸猛地红了。半兵卫是以主公的身份提到藤吉郎的,现在却看到妹妹害羞的神情,可能是场合不对的缘故,他感到有些下流,于是也无意再去安慰她。

“阿优大人,我现在去禀报主公,请在此稍候。”

他故意说了这些见外的话,接着走向大松树之间缠绕起来的军帐之中,藤吉郎在那里。过不多久,他便回来了。

“主公正在等候,你可以去那边了。”他用手指了指。

阿优以为兄长会和自己一道前去,但他却只顾着吩咐杂兵办事,全然不顾自己。于是她只得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阿优要来,从军帐中退下了数人。蜂须贺彦右卫门、堀尾茂助,甚至连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等侍童也接二连三地从帐中走了出来。

阿优感觉有些对不住这些人,便只好伫立在军帐的背后。这时,藤吉郎掀开军帐,说道:“哟,这不是阿优吗?为何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快进来吧!”说完,他便握着阿优的手,将她带进帐内。

藤吉郎毫无担心和顾虑,他直愣愣地盯着阿优那被晒得略带小麦色的面容。

“你来得太好了……路上没遇到敌军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孤单?身体还好吧?”他甜言蜜语不断。

一名侍童可能是有事禀报,无意中掀开了军帐,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脸色一红,慌忙退下。

“阿优,你歇息下吧。”藤吉郎说道。

“是。”

“半兵卫和你交代过详细情况吧?”

“还未听闻,我马上去打听。”

“久作有没有说什么?”

“一句也没有说……”

“那我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将你接到战场来,是想派你前去敌方充当使者。我听说浅井的臣下——通口三郎兵卫和你们兄妹俩从小便熟识,他现在正据守在不破郡松尾山的长亭轩城中。”阿优是一位对战争谋略毫无概念的女性,所以藤吉郎仔细地解释给她听。

此处虽然有多座敌城,但其中的牙城可以说只有长亭轩城一处。只要拔掉这颗主牙,其余的牙齿自然会松动。然而,这颗主牙一直迟迟未能拿下。藤吉郎率五倍的兵力,花费二十日以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依然未能将城池攻破。

究其原因,浅井长政也深知主城的重要,早早将驻守镰刃城的通口三郎兵卫转移到长亭轩城中。

通口三郎兵卫是一位少见的智勇双全的将领。半兵卫和他交往已久,感情深厚,对他颇为器重。因此,目前只有唯一一条计策,便是身为友人的半兵卫向他充分说明利害,兵不血刃地招降他。然而,对方也绝非常人,他将攻方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

藤吉郎之前就派半兵卫为说客,多次前往和谈,但通口三郎兵卫坚持不见。他的回复是:“即使平日里是好友,但如今已是战场上的敌人,毫无见面的必要!”他隔着城墙说完这些后就再无答复了。半兵卫已经吃了五六回闭门羹。

那么,就只剩一招了。这时候,女人是个例外。再勇猛的人,也会温柔对待女人。特别是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中,效果就更为明显了。

“第一,你和兄长半兵卫一同前去敲打敌人的城门,如何?一定要真心实意地拜访他……然后,通口三郎兵卫因同情而转变心意,打开城门,将半兵卫接入城内,到此,事已成就大半。然后交给半兵卫一人决定便可。”

说完之后藤吉郎微笑着问道:“你意下如何?并非难事吧?”

“我明白了,我二人会同心协力为主公效命。”阿优恭敬地接受了指示。

“你还没有尝过战场上的军粮吧,我请你吃一点,喂!那边的!虽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先给阿优发点晚饭!”藤吉郎朝帐外吼道。

阿优仅仅在藤吉郎身边休息了片刻,便回到了兄长所在的军帐中,打理身上的衣装。兄长半兵卫也脱下甲胄,换上了便装。没过多久,两人便再次走出了兵营。

她和半兵卫两人同行。半兵卫和她各自骑在马上,戴着淡蓝色的披头。作为穿行战场的行人来说,两人的打扮未免太过优雅。

走到垂井的驿站时,太阳落山了。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过了伊吹山山脚下的原野。此时,夏夜硕大的月亮从关原方向升了起来,路面显得比白昼还要明亮,从伊吹山刮来的季风,让空气如同秋天一般凉爽。

伊吹山在东,松尾山在西,两座山夹住不破郡的大道,从关村向着山间延伸而去。

“砰!”枪声在四周回荡。

半兵卫停下马,故意微笑着说道:“阿优,你是不是很惊讶?”

“没有。”阿优并没有逞强,并且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吃惊的感觉。没过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住!”

两人骑在马上,前后竖起了四五支长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半兵卫在马上说道:“某兄妹二人,前来拜见城守大人通口三郎兵卫,有劳各位带路。”

“敢问尊姓大名?”

“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家臣,竹中半兵卫重治,这是我妹妹阿优。”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队的士兵们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看阿优清丽的身姿。

可能是看到他带着年轻女性,又穿着便服,应该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一部分士兵先行离开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亭轩城的附近。这里被祖父谷、平井山和松尾山三座山团团围住,城寨规模不大,但占据天险之利。

半兵卫看到城门后,便对送行的士兵们道谢,然后先拍了拍城门。

“我有话要向城内的诸位说,在下是城代通口大人多年的故交,曾来拜访过数次,但一直未能得见,今夜见到月光如此美丽,不由得再次前来拜访,烦请代为转达。”

声音不大,便无法传到里面。硬邦邦的铁门,就算来人再怎么大喊大叫,都无人应答,半兵卫不停地说着。

即使如此,过了很久,却依然毫无回应。半兵卫就开始重复说着意思相同的话。这时,箭楼上方伸出一张敌兵的脸,他看着下面,说道:“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就算你来再多次,城代大人的回答还是一样的,请回吧。”

“嘿!”半兵卫仰头说道,“平时我是作为木下家的家臣前来的,今晚我只是半兵卫,和妹妹阿优一道,一边欣赏这月色,一边欣然来拜访。在下所认识的通口三郎兵卫大人,并非徒有武勇之人,他还是位风雅之士,颇解风情。看来他是因为被木下军包围,早早丧失了赏月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心情向友人倾诉了吗?不过事已至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半兵卫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时,突然从城墙之间的雉堞中传来另一人的声音:“闭嘴!”

“哟,三郎兵卫大人!”半兵卫抬头说道。

上面的人回答道:“我说,半兵卫大人,你来的次数再多,也是白来,没必要见面,你回去吧……”

“叔叔,叔叔!我是小夕。”

“呀,这不是阿优吗,你一个女儿家,来战场做甚?”

“我看兄长的心境太让人同情了……还有,我听说叔叔大人可能会阵亡,所以前来告别。”

这里和半兵卫兄妹的出生地——菩提山城相距不远,两者都属于不破郡境内。通口三郎兵卫在半兵卫兄妹幼小时便认识二人。如今,听到阿优称自己“叔叔”,不由得想到了二人小时候的模样。

“开门!将二人带到本丸的书院内!”他已经松动了。

三郎兵卫解下甲胄,换上便装来到了书院里,见到了兄妹二人。

刚一见面,三郎兵卫便对阿优感慨道:“你长大了啊!我听说你进了木下家,时间过得真快啊。以前我抱着你,用胡须蹭你的脸,你嫌疼,还用手抓我的脸呢……”

接着,他又说道:“半兵卫大人多次前来拜访,但我丝毫不顾情面,一直闭门不见,实在多有得罪,但这是乱世常有之事啊,身为一介武夫,就是会有这种痛苦……请多体谅。”

不多久,仆从端上了一些简单的饭菜。

“或许这便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以月色为佳肴,同饮一杯吧。”三郎兵卫轻松地说着。

看来,三郎兵卫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主公浅井最终能抵御信长的进攻。他似乎觉得,再支持半月或者一个月,自己的大限也临近了。

“唉,彼此彼此,武士的人生是最无常的。然而,虽然有种种无常,如果无法留下生存过的足迹,武士便不能成为真正的武士,作为人而言,则更是可惜至极。大家都不愿玷污自己的名誉。”半兵卫一边端着杯子,一边说道。他说的话道出了三郎兵卫现在的心境,三郎兵卫回答道:“是啊,当然是这样。”

现在三郎兵卫又回到了以前做朋友时的样子,完全敞开了胸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阿优,你能不能弹琴为我们助兴?”

听到兄长这样说,阿优答道:“是。”

阿优向侍从借了一面筑紫琴,在月光映照之下,弹起了琴。

虽是敌我双方,但两位朋友,都侧耳倾听着琴声。

灯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三郎兵卫依旧俯身不动,白色的月光投在他的脸上,显得越发苍白了。

琴弦袅袅作响,她忧伤地唱起歌来。

八弦琴的琴声,不仅打动了室内的人,就连城内七百名士兵也听得如痴如醉。长亭轩城、松尾山的松籁,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琴声和歌声。

三郎兵卫瘦削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对了,三郎兵卫大人,您守护的城主二郎丸大人,今年贵庚?”半兵卫问道。

“十二岁了,真是可怜,前几年他的父亲堀远江守大人刚去世,如今又要以小小年纪据守在这座城内,不幸至极……”三郎兵卫说着,从怀里取出纸,擦了擦眼泪。

半兵卫坐直了身体,突然厉声说道:“你是个不忠的家伙!”

“什么?你说我不忠?”

“是的,就算他是武将之子,但还只有十二岁,他明白社会是什么吗?知道为何要战争吗?他明白什么是大义什么是节操吗?你身为人臣,准备据守在城内,最终只求一死,这一切都是你个人的意志。你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大义,无情地牺牲年幼无知的主公。我半兵卫不认为这种自私的想法算得上武士道,倒不如说它是误入歧途的武士道……三郎兵卫大人,你还认为自己是忠义之士吗?”

姊川

通口三郎兵卫不认为自己在道理上处于劣势。用道理对抗道理,那是没有穷尽的。然而,如果一句话既有道理,又能打动心扉,他就有点难以抗拒了。听到半兵卫这一番发自友情的理论,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还嘴了。

“在下比您年轻,说这种话,如同班门弄斧一般……”半兵卫看到三郎兵卫低头听着自己说话,觉得自己不谦虚一点,倒有点过意不去。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义太过则为邪义’。古时就有很多人为了主公而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没有听说谁为了坚持自己的义,害死主公,让主家灭亡的例子。阁下的忠义,可说是过度了。此外,您慧眼过人,应该不会觉得据守这样的小城,靠着仅仅七百名士兵,就可以对抗织田家两万五千的大军吧?而且,如今这混乱的时代,将何去何从,最后由何人来处理和统一、建立太平盛世,我想您不会看不出这时代的潮流。如此看来,此时到底如何才能保全主家,托付少主一生,拯救七百条性命,您一人便可立即做出抉择吧。”

“唉,感激不尽啊……您所言甚是,我三郎兵卫也考虑了数夜,但是,据坊间所传,信长大人其人生性严厉,对待敌人,即使已经投降也毫不手软,斩首、没收领地等等,极为严酷。万一我打开城门,既不能保全主家,又不能保证少主前途,到那时我三郎兵卫的名声和前程姑且不论,整件事就成了一个笑话,怕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这事您请放心,我半兵卫抵上这条性命,也会让我主藤吉郎大人起誓,务必确保堀家的安全和二郎丸大人的性命。”

通口三郎兵卫看着半兵卫的眉宇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他抓住半兵卫的手,说道:“拜托你了……你可以鄙视我的懦弱,但请念及你我的友情。”

两天之后,通口三郎兵卫打开长亭轩城的城门,牵着少主二郎丸的手,归降到藤吉郎的帐下。

藤吉郎热情地迎接了这位孤君和忠臣,并且向他们保证了将来的安全。

得知三郎兵卫降伏的消息,刈安城和长比城都兵不血刃地投降了。于是,藤吉郎进军长浜,在那里将阿优送还岐阜城,更换了人马的装备,抵达主公信长所在的前线——姊川。

“一定不能落下这场大战。”藤吉郎这样想着,他快马加鞭地赶到阵地,如愿与信长的主力军队会合。

姊川深有三尺,其河面虽宽,仍可以涉水而过,但水温寒冷,即便是夏天,也寒入骨髓,让人想起水源地——东浅井的溪谷。

元龟元年(1570年)六月二十八日,天还未亮之时,信长总兵力约两万八千人,加上德川军约六千人,从龙鼻进发,抵达姊川岸边。

前天半夜时分开始,敌方浅井、朝仓的联合军共一万八千人也自大寄山徐徐出发,抵达姊川左岸的野村、三田村一带,以当地的民宅为盾,伺机进攻。

四周只听到浅濑水声,夜色还未散去。

“康政!”

神原康政站在昏暗的水边应了一声:“是!”

他转头看了看黎明下河岸边的主公家康。

“敌人正在步步逼近对岸。”家康说道。

“雾太大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略微听到马嘶声。”

“下游如何?”

“没有迹象。”

“到底苍天将垂青何人,只要半日便可分晓啊。”

“半日,需要花这么久吗?”

“不可轻敌。”家康说完,便消失在河畔的树林中。

织田兵的先锋队——家康的士兵正悄悄藏在那里。一进入林中,家康便感到一阵杀气。士兵们摆开火枪阵,伏在草丛中。火枪小队的士兵们握着枪,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姊川的水面。

今日一决生死?士兵们的眼神闪闪发亮,他们没有意识到生与死,只是在无声的静默中描绘着血战的画面。他们并没有坚信自己今晚一定还能看到这片天空。

家康带着康政,安静地穿过人群。除了火枪的引火索之外,看不到一点火光。

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可能是某位感冒的士兵,受不了引火索的气味。队友们听到一点响动,立即将眼光转向这边,就在这时,突然,姊川的水面泛出一些白色,接着一道红云透过树梢,出现在伊吹山的侧面。

“啊!敌人!”士兵中有人喊道。

家康站在树林和河边,他身边的幕僚们听到喊声,立即向火枪队挥手:“别开枪!”

“不可开枪!”其余的将领也跟着说道。

对岸稍靠下游一点的岸边,出现了一队敌人,骑兵和步兵混在一起有一千二三百人,他们排成一列,开始斜着穿过河流。

他们脚下溅起的水花,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踏着白色的疾风一般。浅井方的这一队可怕的先锋,对信长军的第二阵和第三阵未予理会,看来像是要直接冲进织田军的中军。

“啊,矶野丹波守!”

“丹波军!”家康身边的众将领紧张地说道。

浅井长政手下的得意大将——矶野丹波守早已为众将领所熟知。他的旗帜,正在水雾中飒飒飘舞。

嗒嗒嗒!不知是敌方的掩护,还是己方的火枪队,也许是两边同时开火。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震耳欲聋。

云朵散开,六月的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这时,织田军的第二队——坂井右近,第三队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军队向着水流中间奔袭而来。

“不要让他们踏上我方的岸,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坂井队绕到敌人侧面,而池田队的将士则和敌军呈掎角之势。近身战瞬间展开。长枪对长枪,大刀对大刀,有人扭打在一起,有人从马上滚落。姊川的水不知是因为鲜血,还是朝阳,一片鲜红,水面起伏不定。

矶野丹波守率领的浅井军突击队,一定是浅井军中遴选出的精兵。织田军的第二队守军——坂井右近的队伍,被攻击得溃败不堪。战斗当中,队长右近之子,坂井久藏大叫一声:“可惜啊!”然后便倒下了。百余名精兵接连在河中战死。

矶野丹波的兵力以不可阻挡之势突破了第三队守军池田胜三郎的队伍。

胜三郎麾下将士慌忙摆好长枪阵,试图阻挡其攻势,但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接下来是第四队守军,也就是木下藤吉郎的军营。就连藤吉郎也对着半兵卫嘀咕道:“你见过这么凶悍的敌人吗?”

半兵卫也束手无策。木下军中混杂着前些时候收编的长亭轩城和刈安城,以及其他各地的降军。这些降军现在都加入藤吉郎旗下,成为士兵的一员,但他们就在先前不久,还是食浅井家和朝仓家俸禄之人,就算让他们与敌军对抗,其气势当然也不会很强,甚至倒不如说他们是友军的累赘。

木下队既有此弱点,第五队和第六队的守军也是转瞬即破。信长军十三段兵力,已经溃败到第十一段。

就在此时,上游的德川军一口气渡过姊川,一边席卷着对岸的敌军,一边往下游方向徐徐移动。他们转头一看,发现矶野丹波所率的拼命三郎们已经迫近信长军的大本营。

“冲击他们的侧面!”家康一声令下,众将士跳回到河中。

矶野丹波的士兵们以为是友军从西岸下河来支援,等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神原康政带领的声名远扬的三河武士们。只见他们气喘吁吁地向着矶野丹波的队伍猛冲而来。

“大事不好!”矶野丹波发现是德川军,嘶哑着喉咙叫道:“还击!”这时,身边有人举着湿漉漉的长枪刺了过来。

啪嚓!丹波在水沫中坐了下来。他抓住刺进腹部的枪尖处,试图立起身来。这时,头顶上闪过一道光芒。几把大刀咣的一声,砍到丹波的钢盔上。

刀身断成数截。丹波站起身来。河面如同被鲜血染红一般。

三四个人一起拥到丹波的前后,举刀朝他的腹部、脖子、手腕和大腿胡乱戳去。

信长旗下将士见敌军来袭,纷纷走出信长的军帐,将长枪对着河岸。

竹中久作虽然属于木下的队伍,但队伍已经溃散,所以他也不再顾及所属。他追赶着悍敌浅井军,冲到了信长军的大本营附近。

“哎呀,这里已经是大本营了?”

久作正嘀咕着,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从后面胡乱掀开信长的军帐,正准备偷偷钻进去。

看他的铠甲和刀鞘,不像是个普通士兵。同时,他掀开军帐偷看内部的样子,作为友军来说又有些古怪。

“站住!”久作大喝一声,冲了过去,抓住了对方用铁链和铁条加固的靴子。万一此人是友军,容易造成自相残杀的局面,所以他才如此慎重。

被竹中久作抓住脚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来。

“你是敌人?”久作问了一句。

“没错!”对方一边叫唤着,一边捋枪刺来。

“你是何人!是不是无名小辈,没法报上姓名?”

“我是浅井大人的部将——前波新八郎!我来给织田大人展示下这柄长枪,你这可恶小童,休要坏我好事,快快报上名来!”

“木下藤吉郎的部下——竹中久作,说的就是我。你想靠近信长大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来和我久作一决高下吧!”

“你就是半兵卫的弟弟?”

“正是!”

久作不等对方回答,就抓住他的长枪,朝他怀里撞去。枪尖弹了个空。

久作刚要将手握住刀柄,新八郎就扑了过来。两人啪的一声一起倒在了地上。久作被压在身下,他用脚蹬开对方,又被按在身下。他咬住敌人的手指,新八郎松了一点。他抓住时机扭打,解开。久作又站了起来。瞬间,他拔出短刀,向着新八郎的喉咙刺了过去。刀尖没有刺中!短刀割到了新八郎的上唇和鼻子,扎进了眼眶。

“战友遇到敌人了!”久作身后传来声音。他无暇去取敌人首级,马上跳起身,又和敌人厮杀起来。附近看来已经进入数十名浅井军的敢死队员,但敌兵却转身要走。久作用刀拍了一下他的膝盖,他倒了下来,久作骑到他身上,气势汹汹地问道:“报上名来,说还是不说!”

“我是小林端周轩,其余无话可说,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接近信长,就栽在你这种小兵的手上,实在是遗憾!”

“那你肯定认识浅井的部下吧,浅井手下第一位豪杰——远藤喜左卫门在哪里?”

“不知道。”

“胡说,给我讲出来!”

“不知道。”

“唉,麻烦!”

久作斩下小林端周轩的首级,又冲了出去。

这次的战斗中,一定要拿下远藤喜左卫门的首级。久作在开战之前,就这样发誓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喜左卫门的首级。

他冲下河坡,发现河边的杂草和石子附近,躺着无数尸体,如同地狱里的情景。这当中,有一具尸体的脸上披着乱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久作走过旁边时,飞起了一群绿豆蝇。

“嗯?”久作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这具尸体的脚,但是触感却有些怪异,这时,这具尸体疾如脱兔般,突然向信长的阵地方向冲去。

“请注意!敌人来了!”久作在后面喊道。

敌兵看见信长,便准备冲上低矮的河堤,结果草鞋的带子被踩断,半道滑倒。

久作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拖到了信长面前。

“快点取了我的首级!快点下手!不要侮辱我武士的名誉!”此人怒吼道。

浅井军中的一个叫安养寺三郎右卫门的士兵,被活捉后扭送到信长帐前,他看到这个在怒吼的人,突然哭泣着叫了起来。

“啊,这不是喜左卫门大人吗?你也被生擒了?”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久作抓住的诈死之人,就是他所寻找的浅井手下的猛将——远藤喜左卫门。

乍一看,战场大局是织田军的全体溃败,但因为家康所率领的三河军从侧面冲破敌方凶猛的先锋队,终于艰难地在信长的阵前,扼制了敌军的攻势。然而,敌方也有多支部队。两军一攻一守,踩踏着姊川的河水,双方折戟碎甲,胜负难断。

“休管旁人!只要冲向信长的大本营!”

浅井军的第二阵高宫三河守、第三阵赤田信浓守、第四阵大野木大和守等将士,一开始便将目标锁定为信长,结果进军太过,却绕到了织田军的身后。

家康所率的三河军中,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本多平八郎、石川数正等人生怕落后于织田军,也立即突破对岸,向着越前军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冲了过去,不久便远离友军,深入到敌军内部,陷入苦战之中。

这完全是一场混战。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全局的走势。

众人都为打败身边的敌人而杀红了眼。打倒一个敌人后,又和另一个敌人厮杀,全然不顾其他。

然而,从高处俯瞰,会发现两军夹着姊川的河水,正好呈一个“万”字形。信长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这一切。藤吉郎如此概括:“胜负就在一瞬间啊。”他有一种直觉。

胜与负的区别其实就在某一个瞬间发生。信长用手杖敲着地面,高声命令道:“三河军深入敌军,不要让他们孤军作战!有谁去救援三河军?”

然而,他的左右已无余力。信长也只能用沙哑的嗓音徒劳地叫喊着。

这时,北岸的一片树林中出现一队士兵,他们踏着白色的水花,全然不顾四周混战的军队,笔直地冲向对岸。并非信长的号令传达到他们,而是藤吉郎派遣的士兵,他也和信长有同样的见解。信长看到旗帜和金瓢,不由大喜:“啊,太好了!藤吉郎冲上去了!”

信长用护手擦了擦快要流到眼里的汗水,对着旁边的侍童们说道:“机不可失,你们也下到河里大战一番吧!”

森兰丸和其他年少的侍童,都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

深入敌军的德川军,确实陷入了危险之中,但这是慧眼过人的家康,打入全局要害部位的一招妙棋。

“织田大人不会看着这粒棋子死掉的。”家康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而信长也认同了这一点。

稻叶一铁的队伍跟在了木下军身后。池田胜三郎的队伍也赶到了。

战局发生了逆转,织田军占据了优势。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后撤近百里,浅井长政也全兵溃散,逃回了小谷城。

接下来便是追击战了。

浅井和朝仓军战死者无数。仅有名的将领,便有细江左马介、浅井斋、狩野次郎左卫门兄弟、弓削六郎左卫门、浅井雅乐助、今村扫部、黑崎备中等等。战争结束后,织田军的首级账本里,列出了一排名将的姓名。

追击战非常快速,但在将朝仓军赶回大寄山,将浅井长政封锁在小谷城之后,仅用两日时间,织田军便完成了战斗的善后工作,第三天便回到了岐阜城。其行动之迅速,如同那布谷鸟一般,夜夜飞翔于死尸累累的姊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