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武士头戴斗笠,挡住了大半个脸,他个子很高,年约四十。看穿戴像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学武者,即便是背影也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此刻,位于岐阜城釜座町一个路口的饭馆旁,这个武士吃完午饭走了出来。他在街上走着,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两边的房屋。不过,他并不像在找什么,一切都显得随意而自然。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言自语道。

在城区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巍然屹立的岐阜城墙。武士手扶着斗笠,不觉看得入神,他心中似乎有很多感慨。

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妇女从武士身旁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和身边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耳语了一番后,战战兢兢地朝武士走过来。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您是不是明智光安大人的外甥呀?”

听到对方的问话,武士愣了一下,立即大声说道:“不是!”随后便大步走开了。

可是,他走出几十步后,又回头看向那个女子。

“你是铠甲师傅春斋的女儿吧?原来你都已经嫁人了。”

随后,他就消失在一个街口处。

不大工夫,武士的身影又出现在长良川河畔。只见他坐在岸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河面,似乎在想着心事。

耳边只听到芦苇声。秋阳暗淡,秋风微凉。

“武士先生!”

突然,有人来到武士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武士回头一看,只见对方不止一人,看样子像是城区里巡逻的织田家臣。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

“你在干什么呢?”官差们的语气较为缓和,不过眼睛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武士。看得出,他们对面前的人很是怀疑。

“我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你们是织田家的官差吧?”武士显得非常沉稳,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是又怎样?”官差们打起了官腔:“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我从越前来,因为有亲戚在岐阜城里,所以来找找门路。”

“你的亲戚是家臣吗?”

“不是。”

“那你还说来找门路?”

“她不是武士,是在织田家内宅干活的女子。”

“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们。”

“她夫家的姓名呢?”

“这个也……”

“你是怕在路边说话,被别人听去吧?”

“是的。”

“那么,你就跟我们去办事房说吧。”

这三名官差认定此人是别国的奸细,硬要把他带走。为了防止此人做无谓的抵抗,其中一名官差故意朝道对面喊了两声。只见对面有一匹马,马上坐着的人应该是他们的头目,身边还有十几个士兵。

“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带路吧!”中年武士说着,迈步走去。

从长良川渡口至城下,每天都有巡逻兵在盘查过往行人。可以说,尾浓国的警戒程度丝毫不逊于其他国。

信长移居岐阜城的时日尚短,同时还要对斋藤家所遗留的各项政务、法令进行整顿,因此各处衙门都异常繁忙。尽管城内戒备森严,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但偶尔还是有斋藤家的余党溜进城中捣乱,或是潜入别国密谋起事。

森三左卫门可成是岐阜城内的奉行官,工作十分尽职。不过,相对于这种文职工作,他更喜欢去战场厮杀,这也是每个武士都有的想法。

“您辛苦了!”

此时,可成走进了家门,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妻子见状,立刻迎了出来。

“今天你不在家,有人从城里送来一封信,是儿子兰丸写给你的。”

“哦,是吗?”

一听到兰丸的名字,可成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因为信长十分喜爱兰丸,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城里,并留在了信长身边。现在,兰丸已经长大了,与侍童们一起吃住、干活。对可成而言,儿子的来信是他莫大的乐趣。

“信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事,只写了些‘主公大人身体很好’之类的话。”

“前几天听池田大人说,兰丸好像伤风了,好几天都没在主公身边看到他。他信上没说,感冒怎么样了吗?”

“信上只说他很好。”

“那孩子最懂事了,一定是怕父母担心才那样说的。”

“是啊!兰丸虽然年纪不大,可终日陪伴在主公身边,自然要比其他同龄孩子成熟懂事啊!”

见此情景,送信的小厮对可成说道:“兰丸少爷也想偶尔回趟家,跟父母亲近亲近啊!”

可成刚到家不久,衙门里就出了事。尽管天色已晚,森三左卫门府外却出现了几个官差的身影,他们是村山仙映、池贝监物、堀越内藏,这三人特来找可成商量事情。

“您要见他们吗?还是……”仆人等着主人的回话。

这三人都是自己的部下,于是,可成想也没想就说道:“让他们立刻来见我!”很快,三人就来到会客间。

“什么事?”

“实际上……”池贝监物代表三人开了口,他向可成通禀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处置。

“今天傍晚时候,堀越大人在长良川岸边发现一名可疑的武士,并把他带回了衙门。”

“嗯。”

“后来,我们问他姓名、籍贯,他都一概不说,还说要见到这里的奉行官森三大人之后才说。我们觉得他不像奸细,他说自己有亲戚在主城的内宅做事,还说那个亲戚在清洲时就为主公做事了。详细情况,他要见到大人之后才说,现在只告诉我们这些。”

“奇怪!此人多大年纪?”

“四十岁左右。”

“谈吐如何?”

“说话、做事十分爽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四处流浪的游学武者。”

随后,四人便商议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三名官差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然后,可成叫来老家臣,又密谋了一番。

不久之后,之前那三名官差将一个男子带出了办事房。此人正是他们在傍晚时发现的可疑男子。走廊里灯光微弱,只见一个身影朝森三左卫门府里的书房走去。

此时,书房的上座上已铺好了褥垫,那武士在老家臣的引导下坐在了上座,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主人一会儿就到,请稍候片刻。”说完,老家臣就退了出去。

香炉里飘出阵阵香气,武士一嗅便知此香必为名木煅烧出的珍品。主人用此香招待客人,实在太过可惜,更何况是自己这种风尘仆仆的游学武者。武士低头想着心事,静待着主人出现。

那张被斗笠遮住的面孔,在灯火下闪烁不定。难怪官差们会怀疑他,作为一个遍访诸国的游学武者,他的面色过于白净了。而且,他的眼神也十分安静平和,丝毫没有刀客的凶狠、凌厉,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时,一位清秀的女子端来一杯茶放在了武士面前,随后就消失在隔扇门后。看穿着打扮,她并不像用人,而像是府里的一位小姐。如果对方不是贵客,根本享受不到如此礼遇。

“让您久等了!”随着一声招呼,主人可成走进了书房。

他看了一眼客人,心里不觉一动。果然不出所料!于是,他又礼貌地与对方重新打了声招呼。

武士见状,急忙站起身。

“您是森三左卫门大人吗?在下办事鲁莽,给您的属下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抱歉。其实,我是从越前的朝仓家来到此地的。我叫明智十兵卫光秀,请您多关照。”

“您果真是明智大人。刚才属下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派人去接您。”

“刚才在办事房,我并未将姓名、籍贯告诉您的手下,您如何知道是我?”

“您对我的手下说,有一个侄女在织田家内宅任职多年,我一听到此消息便立刻猜到是您。您侄女就是主公正室夫人的贴身女仆荻路姑娘。当年,斋藤道三的千金从美浓嫁到清洲时,荻路姑娘也一同来到了织田家。”

“您说得没错。没想到,您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也是我职责所在。所有进出内宅的侍女、侍女长的籍贯、家世、亲属等,我们都要进行调查。”

“您真是兢兢业业呀!”

“对于荻路姑娘的家世,我们也是一清二楚。我听说,荻路姑娘常对主公夫人提起,她的一位叔父在道三山城守大人去世时就离开了美浓,从此下落不明。这位叔父就是明智城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刚才,从手下那里得知您的大概年纪、气质,以及整个下午您都在城下徘徊的情况,我就猜到会是您,因此才差人将您接到此地。”

“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呀!”光秀释然一笑,可成也因自己准确的判断力而倍感愉悦。

“不过,明智大人究竟有何事,特意千里迢迢从越前赶到岐阜城?”可成正色问道。

光秀双眸炯炯有神,突然,他环视了一下隔扇门,压低声音问道:

“这里没有其他人吧?”

“您不必担心,仆人们都退下去了。门外仅有一名老家臣,他是我的心腹。让他守在走廊入口处,以防别人来打扰我们。”

“如此,我便将实情告之。其实,我身上带着将军义昭公的亲笔信,以及室町名门细川藤孝大人的信。这两封信都要亲手交给信长大人。”

“什么!是将军大人的来信?”

“此事是越前朝仓家的绝顶机密,更是关系到各方领主命运的天大之事。我这一路上的辛劳,大人自会理解吧!”

“……那是自然。”可成不禁感叹了一句。

长年以来,室町幕府内乱不断,常有自相残杀之事发生。去年六月,三好、松永两党还联合杀害了将军义辉。

将军家原有两个弟弟。

其中一人已被三好、松永两党在鹿苑寺的周暠杀害。还有一人就是南都一乘院的住持觉庆。

觉庆自知命在旦夕,便与细川藤孝密谋用酒灌醉守兵,逃出了一乘院。

他就是现在的义昭。

后来,义昭到江州一带暂避风头,并还俗继承了兄长的将军之位,成为了第十四代将军,时年二十七岁。

自此之后,义昭曾辗转和田、六角等好几处领主家安身,不过他并不想以食客身份了此一生。

他要讨伐三好、松永两党,重振家族势力。

于是,义昭给越前的上杉谦信发去檄文,并请求对方的援助。

同时,他还给各地大小领主写信,共谋大事。

然而,如今松永、三好两党独揽大权,义昭名为将军,实则不过一个高级食客。他一无兵力,二无财力,就连名望也是微乎其微。

如此悬殊的敌我差距,任谁都不能熟视无睹。

不久之后,义昭乘孤舟渡琵琶湖,流落到北陆一带。随后,他又从若狭去到越前,并在朝仓义景家安了身。然而,朝仓家家臣始终不能相容,义昭一直郁郁不得志。

此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叫明智光秀的人。

光秀与细川藤孝颇有渊源,于是,光秀便结识了义昭。

随后,光秀又将自己与藤孝结识之事,以及来岐阜城送信的经过告诉给可成。

“由于整个事情较为复杂,还望您向信长大人详细回禀。另外,我随身带来的将军大人的亲笔信,请您务必亲手交给信长大人。”

光秀还说,自己为了表明立场,不惜丢下明智城,特意从美浓赶去越前为将军义昭效命。他在讲述时泰然自若、条理明晰,的确不失一代城主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