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就在这天,藤吉郎造访了蜂须贺村。

夜色中,只见一个马童牵着两匹坐骑,从蜂须贺村朝着清洲方向走去。

那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小六正胜和藤吉郎,没人知晓。

当日深夜,在清洲城的一个房间里,信长召见了这两个人,并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这事除了极少数人和那个叫渡边天藏的马童外,几乎没人知道。

第二天,小六的亲笔书信便从蜂须贺发往了四面八方。

那些看到信的人,立刻就赶到了头领的府上。

这些人是筿木乡的河口久助、科野村的长井半之丞、柏井的青山新七、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守山的梶田隼人以及小幡乡的住人松原内匠。

很显然,他们都是小六手下的流浪武士,已跟随小六多年,就像将军手下的大名(4)一样。这些人广泛分布于乡村、部落和山野间,同时他们各自还豢养着大量凶残、暴虐的武士,只为天下一旦有变就伺机而动。

此外,小六的弟弟七内、又十郎,以及他的叔父、堂兄等族亲也特意赶到此地。

这些人见到小六后,不禁大吃一惊。

他们发现,十年前被小六赶出家门的渡边天藏居然也在座。

“召集各位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随后,小六将自己决定与斋藤家断交、与织田家结盟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另外,还有关于天藏的事。”接着,他又对外甥天藏的情况进行了说明。

最后,小六说道:“现在有谁不同意我的决定?有谁还对斋藤家恋恋不舍?如果有,我绝不会勉强你!你尽可以随时离开。即便你赶去向斋藤家通风报信,我小六正胜也不会埋怨你!”

可是,席间没有一个人离开。不过,众人也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这个决定。就在此时,藤吉郎打断了小六的话,走到众人面前。

他先客套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

“现在,主公信长大人要命各位去洲股筑城。在下知道,各位已习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受他人驱使。可是世事在变,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们所居住的山野就不复存在了。否则,社会就不会继续进步。当初就是因为室町将军的内政不稳,才产生了流浪武士这一特殊群体。随后,将军家也迅速土崩瓦解。自此天下大变,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各位不仅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更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重归正道,辅助织田家称霸天下!”

藤吉郎一语终了,在座的人仍是沉默不语。不过,他们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这些平日里浑浑噩噩的人,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

“我没有异议。”松原内匠首先打破了沉默,紧接着很多人都跟着表态。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也同意!”

这一次,大家终于达成了共识。

同时,这些绿林豪杰还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既然决定为织田家做事,就一定会誓死效忠到底。”

耳边不断传来伐木之声。

每当人们把伐好的木头放入木曾川的上游时,就会溅起一大片水花。如果将木头捆成木筏,使其顺流而下就会抵达木曾川的下游。在这里,木曾川与北面而来的揖斐川、西面而来的薮川汇合,形成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水路平原。这里就是美浓、尾张两国的交界之地。

洲股就在这里,也有人称其为墨股。

《十训抄》(5)中曾对洲股做过如下描述:

中国大唐,有河为蜀江,其水可以染锦缎,对此诗歌中多有记载。日本的墨股亦有此样大河,常年暴雨频发,即便识水性之人亦难渡河。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不难想象出洲股地区的原始风貌。

藤吉郎筑城的地点位于洲股靠近尾张一侧的面积有限的土地上。之前,佐久间、柴田等人就是在这儿半途而废、大败而回的。

“那些人真是傻瓜,难道他们想用石船来填平大海?”

河对岸的斋藤家的士兵手搭凉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脸上尽是嘲笑和鄙夷。

“快看哪!那边派来了第四批人!”

“哦?……他们真是死不悔改呀!”

“快看快看!”

“这次他们派谁来送死呀?虽然我们两国在交战,可看到有人来送死,我们也于心不忍呀!至少要让我们知道他是谁呀!”

“据说这次的指挥官叫木下藤吉郎。没听过这个人哪!”

“藤吉郎,如果是他来,山里的猴子一定会很高兴吧!这个人是织田家的低等武士,就是一个年俸五六十贯的足轻头目而已。”

“他们竟派一个如此不起眼的人来负责筑城,织田家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也这么觉得。他们可能想借此人吸引我军的注意力,然后从河的另一边突然袭击我们。”

尽管美浓军天天看到洲股在修城,可他们并没当回事。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藤吉郎率领蜂须贺的精壮之士刚一赶到洲股,就立即开工。在那之后,洲股虽然下了两三次大雨,却并未对工程造成大的影响,而且雨势还十分有利于木筏顺流而下。尽管工地会时时受到大雨的冲刷,工人们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看到太阳刚一露头,他们就会立刻开工。这两千多流浪武士不眠不休、奋力工作。不管最终是天力击败人力,还是人力战胜天力,他们都决心奋战到底。

当初从蜂须贺出发时,流浪武士的数量只有两千多,而此时洲股工地的工人数量已有五六千之多。这是因为流浪武士们把自己那些游手好闲的朋友也叫了过来,而朋友又把自己的朋友叫到这里。

挖地基、堆石块、担土、堆沙包、疏导水势,不用藤吉郎亲自指挥,工人也干得有条不紊,工程的进展非常顺利。

论起治理洪水、修筑城池之事,这些浪迹山林的流浪武士要比藤吉郎更加得心应手。

而且,他们每个人心中还都有这样的愿望:

“不久,我们就要在这城里安家落户了!”正因为有了期盼,这些平日里自由懒散的人才能如此认真工作,同时他们也为自身的改变感到满足和快乐。

“即便现在突发洪水,木曾河掀起惊涛骇浪,我们的城池也会安然无恙。”

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大部分城池就已建好,而且周围的道路也已贯通。

“……好奇怪呀!”河对岸美浓国的士兵,手搭凉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脸上尽是不屑之情。

“对面的工程还挺像那么回事嘛!”

“你说的是河对岸的工事吗?”

“是的。虽然城墙还未修好,但工程的进展好像很顺利哟!”

“我们并没看到土木工和泥瓦工啊!”

“要修好整座城,起码还要一百天吧!”

这些百无聊赖的士兵,议论着对面的工程。

木曾川的河面很宽。即使天气晴朗,河面上升起的阵阵烟霭也使得对岸难以看清工地的情况,那些美浓士兵只是偶尔能听到工地的号子声和锯石之声。

“这次我们是否趁着他们工程未完之时,再来一次偷袭?”

“好像不让采取行动哪,这是不破平四郎大人下的命令。”

“什么?”

“这次我们先不出击,让他们折腾去!”

“难道我们就一直看着他们完工?”

“之前,我们一见到对方筑城或是立即采取行动将他们击溃,或是待他们的工程完成六七成时,一举将其化为乌有。而这次,我们要一直静候他们的工程临近竣工。这就是上头的命令。”

“上头想怎么做呢?”

“当然是要夺取他们的城堡。”

“原来如此。我们先让他们筑城,然后再将其据为己有。”

“这就是此次的作战目的。”

“哦,真是一条妙计啊!织田家之前派来的柴田、佐久间等人比较难对付,可这次的木下藤吉郎不过是个足轻头儿……”

士兵们正聊得起劲,突然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有人来了。于是,众人慌忙赶回哨所,哨兵也在岗位上站好。

此时,从上游驶来一叶小舟,停靠在美浓边境处。一位留着钢髯的武将和三四个随从从船上走下来,随后又有人从船上牵下一匹马。

“老虎来了!”

“鹈沼的老虎来了!”哨所里的士兵们用眼神交流着。

这位留着钢髯的武将就是木曾川上游鹈沼城的主将,被誉为“美浓老虎”的大泽治郎左卫门。

此人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如果稻叶山城下的孩子听到“老虎来了!”,恐怕都会被吓哭。只见大泽治郎左卫门的眼睛、鼻子在钢髯中隐约可见,此时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哨所里的士兵们凝神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破大人在吗?不破大人在吗?”治郎左卫门问道。

“大人在指挥所。”

“把他叫来!”

“是。”

“虽然我可以去指挥所找他,不过,我们在这里谈更好。就说我找他,快去把他叫来。”

“是,明白。”小兵答应一声,立即跑开。

不一会儿,不破平四郎带着五六个随从以及刚才那个小兵,快步朝河岸方向走来。

这只“老虎”要谈什么事?被治郎左卫门叫到河边,平四郎有些不悦。

在洲股的西岸,也就是织田军所在地正对面的二里地左右的范围内,驻扎着六千多名美浓军,而不破平四郎就是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

“不破大人,有劳您屈尊前来,在下不胜感激!”

“都是为国事,何谈操劳。不知大人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就是为了那件事。”说着,大泽治郎左卫门指了指对岸。

“您是指洲股的敌军?”不破平四郎也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的。我知道,大人肯定一直在监视着他们。”

“即便您不说,我们也会这样做,这一点请放心!”

“有件事,我很难开口。尽管本人奉命掌管上游的鹈沼城,但我不能只扫门前雪。”

“这是自然。”

“所以,我偶尔也会乘小船沿河查看下游的状况。今天,我来到这里,着实吃了一惊。眼看要错失战机,而你们却还是不慌不忙,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您所说的‘错失战机’是指什么?”

“敌军的工程进展神速,眼看就要竣工了。虽然从这儿看过去,对面只完成了两道堤防,城墙也只建了一半,可这些都是敌人的诡计。”

“哦。”

“我估计,工人们一直躲在工地后方的山坳里干活,现在他们肯定已将筑城所需的石材木料组装好,塔楼、城墙自不必说,恐怕就连吊桥及城内的一切器具也已准备完毕了。”

“嗯、嗯……原来如此。”

“此时,敌军白天忙于筑城,夜晚定然疲倦,从而放松警惕。而且,他们的军队里还有很多不懂打仗的工匠。如果我们上游、下游及正对岸的三股军队趁夜色同时出兵,肯定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如果你们放松了警惕,说不准明天天一亮,对面就会突然竖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言之有理。”

“您想到这一点了吗?”

“哈哈哈!大泽大人,莫非您就是为了说这些而特意叫我过来的?”

“正因为我想到您可能会怀疑我的话,所以特意把您叫到河边来说。”

“您太多虑了。您这样的武将,思维实在太过简单。难道我会看不出?这次敌军在洲股筑城是故意伪装出进度缓慢的样子。”

“原来您知道。难道您是故意要让他们修好城池,然后夺取过来,作为我们美浓国压制尾张的一个落脚点?”

“正是如此。”

“稻叶山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这个计划有可能因错误估计敌人而使自己陷入危险。我治郎左卫门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军灭亡。”

“您为什么说我军会灭亡?这一点,平四郎十分不解。”

“只要您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对岸传来的工匠们的号子声、工地上的作业声响,就能猜得出他们的进度。那边兵力甚多,一片众志成城、热火朝天的阵势,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于之前佐久间、柴田筑城时的情景,这次的指挥官是志在必得啊!我想,他的能力肯定不在织田信长之下。”

“哈哈哈哈!”听到这儿,不破平四郎不禁捧腹大笑,还讥讽治郎左卫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由此看来,同一国的将领之间意见也会有分歧。听到对方的嘲讽,治郎左卫门咂了咂嘴,说道:“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你要笑就笑吧!到时候你就相信我的话了!”

说完,他叫人牵来马,在三四个随从的陪伴下愤然离去。

其实,美浓也并非没有独具慧眼之人。大泽治郎左卫门的预言,在之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就应验了。洲股筑城进展神速,仅用两三个晚上就已粗具规模。

“他们的工程也太快了吧!”

清晨,当美浓的士兵照例朝河对岸张望时,赫然发现对面已耸立起一座坚固的城池。

见此情景,不破平四郎摩拳擦掌。

“好了!现在该我们行动了!”

他的部队十分善于渡河夜袭,这次他还想同之前一样,趁着夜色一举攻占洲股城。

然而,这次的对手却不同以往。藤吉郎早已做好迎敌的准备,而且他手下还握有蜂须贺的两千流浪武士,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座城是用我们的血汗铸成的,决不能拱手让人!”

另外,藤吉郎的战法也不同以往。这些流浪武士如同虎狼之师,所用的长刀异常锋利,绝非佐久间、柴田军队的武器可比。

战斗刚一打响,美浓军的木筏、小舟就被烧毁大半,见到战事不利,不破平四郎立即下令:“撤!”

可是,为时已晚。

从洲股新城至河边,躺着近千具美浓兵的尸体,侥幸活命的人已顾不得这些,只管拼命逃窜。由于船只被烧毁,这些残兵败将只能沿着木曾川逃命。即便这样,蜂须贺的士兵也毫不手软,一路穷追猛打。这些流浪武士惯于走山路,追赶逃兵毫不费力,最终美浓兵落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隔了一夜,不破平四郎又集结了两倍的兵力,再次向洲股发起了攻击。

第二天破晓,洲股一带及木曾川的河水,都已被鲜血染红。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城里高奏凯歌。

“今天的早饭好丰盛啊!”士兵们欢呼雀跃着。

平四郎决定孤注一掷,他打算集结上下游的美浓兵,在下一个暴风雨夜发动第三次进攻,将敌军一举击溃。

然而,不只是上游鹈沼城的大泽治郎左卫门对他不理不睬,其他将官也没有响应他的计划。

又是一个暴风雨夜,洲股河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洲股城里的流浪武士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的战争。

尽管织田军也有大量死伤,但美浓军的损失更为惨重,简直无异于全军覆没。

此役之后,对方就一蹶不振了。

自永禄五年(1562年)至当年年底,美浓军再没发动任何进攻。

在这段时间,藤吉郎完成了剩余的工程。第二年一月份,他和蜂须贺的小六一起回清洲城向信长报告,并回城里过年。

在他出外筑城的这段日子,清洲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因为清洲城的地理位置不佳,所以织田家将城池搬到了小牧山,这也是他们之前就有的打算。

于是,很多百姓也跟随信长把家搬了过来,小牧山一带一时间很是繁华。

后来,信长在新城里接见了藤吉郎,并对他大加犒赏。

“我们之前就有约定,如果你能在洲股筑城,以后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还要赏你年俸五百贯。”

君臣谈话之时,信长的心情一直非常好,最后他还为一直没有本名(6)的藤吉郎取了一个新名字——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