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猴子啊!你今天也一起同行吗?”站在富农道家清十郎家门口的乡下武士向他打招呼道。

“呀,犬千代!”藤吉郎一副意外的样子。

犬千代也来了这件事倒不足以让他有什么惊异的,主要是犬千代的服装穿得实在太过于反常了。

发髻因束扎方式分为大小,还带有绑腿,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从穷乡僻壤走出的乡下武士。

“这是怎么回事?”藤吉郎问道。

“一起出发的人已经差不多聚齐了,快点进去。”犬千代像门卫一般自顾自地说道。

“那你呢?”

“我被吩咐暂时做门卫,随后过去。”

“那我先进去了。”

道声“打扰了”,藤吉郎进入门内,不过很快便在庭院前种植的树木处停住了脚步。他在犹豫该走通向庭院的路,还是走对着入口的路。

富农道家清十郎的宅子在藤吉郎眼中也是座非常少见的老宅子,无法想象它是吉野朝以前建的,还是更久以前的。能从中看出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的大家族制的遗风,到处都是长屋、独栋房子,门内有门,路中有路。

“猴子,这边。”

庭院门那里又出现一名乡下武士向他招着手,仔细一看,是池田胜三郎信辉。

进去以后发现,虽然衣服颜色不同,已有二十名左右的家臣一色呈乡下武士打扮聚在里面了。藤吉郎因为早就接到命令,在打扮成乡下人这点上,也毫不逊色。

“……啊呀!”

中庭边上有十七八名山伏正在休息,他们也由家臣中强壮的武士乔装打扮而成的。

中庭另一边的小坐席上坐着的则是信长。因为是微服出访,他看起来就像是道家人的族人。藤吉郎和同僚们坐在了一起。

“为什么要微服?”

问谁谁都不知道。

有人窃窃私语道:“主公这次只带精壮的家臣,乔装成乡士的样子,还以为又是悠然的旅行。来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主公居然如此严肃、秘密地等待侍从的到来,看来真的是要去远国啊。目的地是哪儿,有没有人听说什么?”

“详细的我也不太知道,前几天,被召去林佐渡大人府上时,听说是去京都一带。”有一人说道。

“啊,京都!”

大家哑然。

且不说去那里有多危险,信长决定去京都,一定是因为有了什么大志、谋划。到底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家被更大的讶异笼罩。

藤吉郎暗暗独自点头,“果然如所料,果然如所料。”

在信长有进一步命令前,他索性在宅子的菜园内溜溜达达地踱起步,时不时地伸手招招屋顶上的小猫。

又过了几天,信长与身边的乡下武士,以及远处护行的山伏等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我们是东国的乡间武士,与叔父、外甥、朋友一起过湖,去花之都游览,以满多年夙愿。”信长终于轻松地说道。

所有人都藏起在桶狭间时显露出的那样凌厉的目光,言行上变得悠闲、粗犷,变成了东国武士。

住的地方从道家清十郎那里转移到了早就联络好的京都外的腹带地藏家。山伏们则分散着住进了附近的农家、便宜客栈。

“接下来的微服行走会是怎样的呢?”

藤吉郎怀着极大的期待和兴趣观望着信长的行动。

信长去京都时,有时叫上藤吉郎,“猴子也一起。”

有时则叫别的侍从跟随。

不用说,每次出门都打扮成质朴的乡野人,戴着压过眉梢的遮阳笠。侍从最多带四五名。虽然在远处还有几名打扮成山伏模样的武士保护着,但若有人认出信长,要刺杀他还是很容易的。

“今天咱们就游览一番。”有时他会这样说上一句,带着随从完全放松心情,在京都的人群中,沐着街土尘埃走上一天。有时又会出人意料地在晚上突然出行,前去公卿堂上密谈些什么,然后再迅速回来。

一切都按信长所想行动。年轻的侍从们根本不知道信长为什么冒着危险行走于乱国的巷间。

藤吉郎也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不过他按信长的方式,趁此游览的机会,学习了解到了很多。

“京都也变化很大啊!”藤吉郎时而在心中默默感叹。

四处漂泊贩卖针线的时候,他曾来这里采购过京针。掰着指头算算,距那时不过六七年时间,这皇城地界的世态就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虽然室町幕府还在,十三代足利义辉已徒剩将军名号了。

管领(1)细川晴元也同样已尽丧实权。

就像古池一般,这里的人心、文化停滞不前。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末期感。

实际上的主权者代管领三好长庆为老臣松永弹正久秀所左右,丑态与无能毕露,实施着暴政。民众常背后自嘲地说:“我们还没有落伍。”

时代潮流究竟会流向何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揣测。享受着流光溢彩的浮华的同时,难以抑制的阴郁也四处充盈着。

得过且过、毫无方向感的生活,无可奈何的浊流。

若说政权机构中的三好、松永不足以依赖的话,管领以外的,世称将军家同伴的山名、一色、赤松、土岐、武田、京极、细川、上杉、斯波等这些大名又如何呢?

他们也都在各自的国土为同样的问题烦恼。京都是京都,将军家是将军家。他们更多在自己的国境、管辖范围内,为诸多杂事疲于奔命着,无暇考虑大的世间,顾及其他。

来到这样的京都,藤吉郎用心看着,用心听着。

朝廷的衰微比想象中更甚。

从庶民的闲谈中便可得知,御所墙垣已破败,连卫士的影子都看不见,松鼠、野狗时而钻进钻出。内侍所房顶可以漏进雨水,泄进月光。到了冬天,御衣的料子都是缺的。诚惶诚恐地谈论着这些事的庶民们的忧虑可想而知。

据说有人曾在十二月中旬拜谒公卿常盘井大人时,愕然发现常盘井大人连能穿出的旧衣冠都没有,在夏季单衣上裹着蚊帐出来相见。

近卫殿那里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举行仪式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招待宾客的,有的只是盛放于三宝中的小豆饼之类的食物。

皇子的居所、亲王家的宫殿都是若有若无的状态。皇室的土地,远国的就不用说了,山科和岩仓一带的御田、御林都已被民间武士或叛乱的乡士糟蹋,颗粒无收。各国缺乏矫正弊端的大名,也没有惩恶扬善、讨伐罪逆的司法者,倒是对庶民中弱者的田地了如指掌。

信长恰在这个时候来京都微服私访。

哪一国的大名都不会想得到。

挺进京城,夸示自己的三军霸主地位,强求圣旨,胁迫将军、管领,称雄霸道,不仅仅是刚刚遭遇挫败的今川义元的奢望,天下割据各国的大名豪杰都怀有这样的野心。但独身上京,谋划将来这样灵活大胆的行为,除了信长,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得出。

信长在三公九卿府邸的秘密往来,无疑为今后的政治基础撒下了胚芽。

他最近还几经周折通过三好长庆见到了十三代义辉将军。

自然,去三好家宅邸时也是东国武士的打扮,而且是在三好家改换礼服后,去的室町柳营,所以完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什么端倪。

室町的柳营简直就像一处绚烂的废墟。它向人们彰显着足利十三代的将军们是如何过着享乐、奢华的生活的,是如何独善其身的。

义辉将军见到信长说道。

“是你啊,信秀公的儿子信长吧?”

声音无力。

有近侍跟随,形式上的礼法也都周全,可全无精神,很容易就能感觉出他这个将军并无实权。

“是信长。”

“允许我进行叩拜,与您结识!”信长说道。叩拜而下的信长将周围的人驱得远远的,气势压过上座的人,声音孔武有力,“您认识父亲信秀吗?”

义辉将军点点头,“认识。”并讲述了与信长的父亲信秀的渊源。

那是在皇居严重荒废、以朝廷名义向诸国豪族下诏征收皇居修缮费用时的事情。

当时响应诏令的大名少之又少。诸国战乱不断,各国都一心只为保存自己,显现出极端冷漠的一面。

“这是在皇天皇土的国家发生的事情吗?”朝臣们也只是望着漏风漏雨的皇居,徒自叹息。

时值天文十二年冬季,信长的父亲信秀正处于四面临敌的最苦的境地。以稀少的领土,微弱的兵力抗衡那些强敌,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诏令后,信秀马上派出使者上京,献上四千贯文,还和其他志士共同商量完成了夯土墙、四足门、唐门等的修缮。

“尊父不仅仅是尽忠天皇,更是武人中少有的敬神。”

看来今天义辉将军的心情很好,对初次见面的信长打开了话匣子:

“伊势神宫的内宫自古都是每二十一年翻新改造一次。可自应仁之乱后,任凭神宫败落,这事鲜有人问津了。尊父信秀见此情形,为神宫改造费了极大的心力。尊父的仁德很令人难忘!”

义辉是若无其事地闲谈一般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而闻者信长则默默在心中更增加了一分对亡父的追慕与爱戴,时不时地俯首缅怀着父亲。

比起别人,信长拥有较强的自信,比较坚信自己,所以离开了父子之爱,父亲在他心目中算不上是很了不起的武人。可随着自己在这个世间的一步步前进,他渐渐发现父亲牺牲眼前利益为他做的长远谋划在不断地发挥着作用。尤其是近来愈来愈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深谋远虑与大爱。

比如说父亲为了儿子的经营,特意提拔平手中务等良臣,使其辅佐自己。现在尤其庆幸身边能有这样的良臣。

还有前段时间的桶狭间大捷。当时以为是自己孤注一掷换就了成功。之后仔细想来,今川的上京计划是早在父亲生前便开始筹备了的,父亲信秀为此拼力几次,在小豆坂等战场挫今川方的锐气,多年来父亲同时一直注重训练士兵,培养他们坚强的意志。

正因为有父亲的遗产,自己才在田乐狭间一举获胜。自己身为主公的时日尚短,德行尚浅,若单凭自己发俸禄养出的兵,若没有织田家的过往,恐怕当时再怎么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怎么向士兵高喊让我们拼死一战,都无济于事吧。

战争结束后,取得胜利后,信长时常独自静静想到这些。现在没想到义辉将军又提到父亲的遗德,不由得更加感念父亲,想来现在义辉同意见自己也是父亲的缘故。

闲谈的最后,“这次只是微服上京,尾张的乡下人也没什么稀罕的特产,请笑纳。”

信长献上一份手信清单,告辞准备退下。

“等等。”

义辉将军叫住信长,说马上就黄昏了,邀请他吃过晚饭再走。并吩咐将席位移到筵席间,赐酒。

面前有座处处凝聚着东山义政的雅致与风流的庭院,绣球花花色的日暮黄昏中,濡湿苔藓的露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不论在什么场合,即使在上司、长辈面前也毫不受拘束的信长,面对双手捧着奉上的酒壶,小笠原流的料理,颇有掌故的饭菜,依旧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

“再来一杯!”信长的杯子被倒满。

“是”,他坦率接受。

“不要客气,请多吃些。”

“多谢!”

简单道谢后,信长便放口大吃。

也许觉得客人的食量太惊人了,义辉将军望着信长。

看腻了谄媚与虚礼的将军,见到信长这个样子,想着也许是因为他年纪还轻,难道乡下人在京都吃什么都觉得是美味吗?一种优越感不由得升起。

“信长。”

“是。”

“怎么样?我这里的厨师。”

“不错!”

“美味吗?”

“对我们这些粗俗的人来讲,什么样的料理都是寡有盐味的,像这样没有味道的料理,信长还是很少吃到。”

“哈哈哈!可以理解。要不要喝些茶?”

“从小就懂得该喝的是开水之类的,长者玩的什么茶道,不是兴趣所在。”

“看过庭院了吗?”

“看过了。”

“觉得怎么样?”

“觉得小了些。”

“小?”

“很漂亮。就是比起信长站在乡下清洲的小山上望到的……”

“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总是有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改改这天真烂漫的一面吧。话说回来,那你爱好什么呢?”

“弓箭。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懂。若遇什么叛乱,从尾张出发的信长能在三日之内穿越美浓近江路的敌地,到达御所的墙垣。在这种诸国混乱如麻的情况下,王城之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变故。若能记住信长,将是信长之幸!”

信长说罢微微一笑。

义辉将军从这之前未曾谋面的人口中听到这样很少能听得到的话,一时不再作声,只凝视着他的笑脸。

信长是趁乱世消灭了被将军家派去守护地方的斯波家,擅自取代了国主地位。这是十分冒犯将军家权威的做法,原本该一句,“竖子!什么东西?”将他踢到问注所(2)去。

可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大名往这里靠,信长的来访在一定程度上是抚慰了深感孤寂惆怅的将军的,这种情况下,将军倒是愿意和他说说话。

谈话中,原本以为信长会隐晦地争取个官职、位阶,可信长并没有表示出这样的意思,稍作停留便爽直地退出了将军府。

在京都停留了三十日左右后,信长匆匆下令准备第二天的归程。

山伏、乡下武士装束分开投宿的侍从们赶紧忙着进行相关准备。是夜有本国尾张的飞马传书送到:

主公离开清洲后时有谣言四起,归国途中万务小心。

侍臣奉上

不管是出伊贺伊势路归国,还是经由江州、美浓归国,都要经过敌国。

伊贺有素年劲敌北畠家,美浓有斋藤。返回时根本无法避开这两个地方。

“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可保无事呢?干脆考虑乘船走水路如何?”

当夜家臣们在信长所客居的土豪家碰头商议路径,可一时半刻讨论不出个结果。

这时,池田胜三郎信辉从里面被当作信长起居室的房间冒冒失失地走了出来,“还都没睡啊?”

一名侍从因他的莽撞作色道:“我们在商量要事,你居然来一句还都没睡啊,真是无礼!”

“在商量要事啊,怪我不知情。是什么要事?”

“在主公身侧护卫,居然能说出这么悠哉的话。晚上有书信送到,知道吗?”

“听说了。”

“为防归途中的不测,我们正伤透脑筋商议走哪一条路归国比较合适。”

“哈哈哈哈!不必为这个费神了,主公自有决断。”

“啊,已经有所决定了?”

“上京时人数太多了,比较引人注目。归国时只四五名随行就可以。家臣们各自选自己觉得合适的路径回去。”

侍从们哑然,暂且待到天明再作商议。

天刚刚微亮,信长便向京城外进发了。正如池田胜三郎信辉所说,主公留下打扮成山伏等模样的二三十名家臣,让他们自由归国。

跟随的人只有四名,池田胜三郎信辉算是其中一位。最感到光荣的是木下藤吉郎,他也被选入其中。

“这太过简行了!”

“没问题吗?”

剩下的家臣们不安地护送信长到大津附近,在那之后,信长他们租了驿道的马匹,通过濑田大桥向东边走去。

几经关卡,都未遇到什么阻碍。信长事前向三好长庆乞要了写有“管领家家人,下东国者”的通行文书,每到关卡,便会拿出来出示给负责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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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管领:总管。日本室町幕府的官职。辅佐将军,统管幕政。

(2) 问注所。日本镰仓、室町幕府的中央机构之一。镰仓幕府时为诉讼机关,室町幕府时其主要工作是保管文书。元历元年(1184)由源赖朝设置。第一任执事为三善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