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河的人不称自己那里为骏府,而称为府中。

上从义元到今川一族,下至町人百姓,认为自己所处的国是海道一府,是“大国都府”。城也不叫城,叫公馆或小城堡。全部是公卿风,臣民风雅。

府中的街头风貌与尾州的清洲、那古屋一带完全不同,路人的行走速度、神色、语调都有很大差别,那里似乎显得更沉稳大气。衣服的华美程度彰显着每个人的地位,总可见以扇子掩唇、作态行走的人。歌舞升平,连歌师也是大有人在。每一张面孔都像春意盎然的藤原氏一世时一般,悠闲宁静。

天晴时,可以看见富士山;雾霭缭绕时,可以隔着松原望见碧波荡漾的大海。

得天独厚,兵强马壮。

松平氏所在的三河也相当于府中的属国。

“留着松平家的血的我却在这里。苦苦支撑着走向灭亡的城池的臣下们在冈崎。国还在,主从已分离。”元康暗自在心中低语,不能释怀。

这样的心情,这种无法表达的心情,朝朝暮暮萦绕在元康的心中。

“可怜的家臣们……”

偶尔望望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德川藏人元康,不用说,就是之后的德川家康,今年十八岁,已经有了孩子。

在义元的授意下,娶了义元族人关口亲永的女儿。当时他正值十五岁,在举行婚礼的同时举行了成人仪式。

孩子是今年春天生的,才只有半岁。

时不时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到他放有桌椅的居室来。由于产后恢复不好,妻子仍在产室中,婴儿也伴在妻子身旁。这婴儿的哭声是他的首个骨肉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疼惜。

可是元康很少去里屋产室。他也不了解别人常说的孩童的可爱之处。想想自己的这份爱情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这样的自己居然成了父亲,对孩子,对妻子,他都有一种歉意。

“……可怜的人。”

这份凄凉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自己那啼哭的骨肉,而是因为想起了身在冈崎城、多年来忍受贫穷和屈辱的家臣们。

即使勉强想起孩子,他想到的也是:“他也要和我一样来这世上走一遭困苦、艰难的人生之旅吗?”

在自己还叫竹千代的幼年时代便被迫和父亲分离,六岁成了敌国的质子,直到今日,一直过着流离艰难的日子,想到这些,他就不由得担心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风雨惨淡的人生。

不过不管元康怎么想,现在,表面上,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和府中荣耀的今川家融为一家,享受着同样的身份地位,被幸福包围着。

“咦,什么声音?”

元康走出居室,站在了檐下。

有人正从外面向下拽着夯土墙上爬绕的日本天剑的藤蔓。

爬山虎、日本天剑的藤蔓从夯土墙一直长到庭院中的树木上来。此刻在牵力的带动下,一片片藤蔓瑟瑟发着抖。

“是谁?”元康站在廊檐处,问道。

若是恶作剧的话,该跑了。可是,他并没有听到逃离的脚步声。

穿上草鞋,元康打开夯土墙上设的后门,走了出去。有一个男人已经等在了那里,元康一出门,这个人便放下笈和手杖走上去握住了元康的手。

“是甚七啊!”

“好久不见!”

四年前,元康终于得到义元的允许,得以回冈崎为先祖扫墓,这个人便是在陪元康回冈崎时,中途不见了踪影的家臣,鹈殿甚七。

望着眼前甚七的装束及笈和手杖,元康关切地问:“成了修行者吗?”

“是的,行走诸国,这样一身行头是最方便不过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府中?”

“刚刚,还要去别处。回到了这里,怎么也要和亲近的人打个招呼。”

“……唉,四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是啊。”

“你每到一国便会写信给我,告诉我详细见闻。可是从美浓开始,便不再有你的音信了,很担心你。”

“因为赶上了美浓内乱,他们关卡更严,驿递方面的调查也变得烦琐。”

“那段时间你在美浓啊,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我在稻叶山城下潜伏了一年多,观望形势。就像您知道的,后来斋藤道三秀龙战败而亡,义龙统治了美浓一带,形势稍稍稳定,我这才脱身。之后我又上了京,去了越前,绕北国路一周,前几天还到了尾州。”

“去了清洲吗?”

“去了……”

“那里怎么样了?目前,美浓的将来,即使身在府中,也能预见得了。可是,不好把握的是织田的现状。”

“我还详细写好,就是半夜也会给您悄悄送来的。”

“不,写的话……”

元康回望后门门口一下,在想着什么。

甚七就是他的眼睛,是使他知天下事的耳朵。

六岁起,从织田家到今川家,他的少年时代在辗转敌国的漂泊中度过,没有过自由。时至今日,也依然是束缚之身。

眼睛、耳朵、思想都被阻塞了。就算浑浑噩噩地度日,也不会有人责骂他或鼓励他。

可偏偏他有强于常人一倍的志向、欲望。也许因为幼小时,外力太过压制他那正处于成长时期的目、耳、行动、思想了,以至于产生了反作用力。

四年前,他便放随从鹈殿甚七奔走各国,作为他的耳目,让他坐知诸州的动静,为实现他日理想所做的萌芽准备可见一斑。

“怎么办?在这里容易惹人注意,在宅内又惹家人起疑……对了,甚七,去那里!”

元康指指要去的方向,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他现在住的质子邸坐落在绕府中公馆的大路小路中最寂静的少将之宫町的一角。

从夯土墙后稍走走便是安倍河滩。

在元康还叫作竹千代、需要家臣背着出来玩的小时候,他经常到这个河滩上来玩。数年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没有变过模样,河滩看起来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于元康来讲,这里承载了他的许多记忆。

“甚七,解下这个小舟。”

元康指指岸边的一个小舟,迅速登了上去。

看样子是艘钓鱼船或鱼梁船。甚七以桨支岸,小舟似竹叶般顺水漂去。

“这样就好了。”

主从在小舟中终于远离了他人,可以尽情说话了。

元康在一叶扁舟中,用了半刻时间便了解了甚七多年来游历各国所得到的知识。

除了这些见闻知识,元康还将更远大的东西收入胸中。

“是吗……这些年织田家已不同于信秀时代,不怎么攻打他国,只专心内治了。”

“有二心的人,不管是族系,还是世袭重臣,一律该杀的杀,该驱逐的驱逐,基本上都从清洲清理掉了。”

“那信长,曾有阵子,人们都说他是少有的我行我素,是个傻瓜主公。今川家也曾将他看作是笑柄。”

“没有的事,根本不是傻瓜。”

“嗯,我也觉得那传言未必可信。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传言,现在公馆那边提起织田,还说他是个怪人,不足以为敌。”

“尾张的士气已和数年前大不相同。”

“出色的家臣都有哪些?”

“平手中务已逝世,柴田权六、林佐渡、池田胜三郎信辉、佐久间大学、森三左卫门可成等,有不少人才。尤其是最近,有位木下藤吉郎,很有名气……虽然出身低微,但做事很漂亮,城下的民众经常提起他。”

“下面的民众,他们对信长评价如何?”

“可怕的正是这点。不管是哪一国的首领,只有倾力治国,民众才会服从,并尊重国主……可是觉得尾张却不同。”

“怎么不同?”

甚七想了想,并没有直接了当地回答,“具体也说不出治理政策上的什么不同,可是感觉那里的以信长为中心的民众并不担忧明天。就像只要有这样的主公在,就可以万事安心一般,全然没有把尾张的弱小、国主的贫苦放在心上,并不像其他大国的民众那样会担忧战乱和明天的生活,这点非常奇怪。”

“……哦,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信长本身就是个乐观的性格吧,再怎么阴天,在他的心中总有晴天。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他总是能够给大家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聚拢人心吧。所以他手下的民众并不是活在阴霾中。从他们的祭典仪式就可以看出……”

说着,甚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苦笑了起来:

“说起这个祭典,可真是失败啊……”

甚七将在清洲城下祭典之夜的巷中,意外地发现信长主从微服加入舞乐队伍。因立奇功心切,想趁机刺杀信长,结果反被捕一事讲给了元康听。最后,甚七搔搔头,“……这件事,真是弄巧成拙!”

元康依旧是严肃的面孔,“你做事总是不思量好。”

“以后……”甚七低下头,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事。

同时他不自觉地在心中比较着二十六岁的信长和十八岁的元康。

感觉元康比信长更有成人的感觉,在元康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稚气。

信长和元康都是从小在坎坷中成长起来、历经艰辛的人。可是元康六岁就被交予他人,成为敌国质子,受尽人世间的冷眼、残酷。元康所经历的那种艰辛是信长无法比的。

六岁离开故国,成为织田家的俘虏,八岁又再次成为骏河的质子,到了十五岁,终于在今川义元那里受到了人的待遇,被获许参拜祖先墓,为亡父举办法事。

时隔多年,再次回冈崎故国时,元康安排下了自己知天下事的出口。

他回到祖先之地冈崎,发现自己故乡的主城堡被今川家家臣山田新右卫门守卫着。

基本上都已隶属于今川家,艰难求生存的三河世袭家臣们无比高兴、惋惜地欢迎幼主回国。

“不管怎么说,主城堡还让今川家的家臣守卫的话……”

三河家臣们商量着要交涉让今川家的家臣退出守卫。听说了这件事的竹千代说道:“不,我还年轻,守城的是老人。诸事得听从老人的指示。主城堡就保持这个状态。”

他并于滞留期间,在第二城堡操办了父亲的法事等事宜。

据说义元随后知道了这件事,曾生了些许的怜悯之情,自语说:“真是有份不符于年龄的诚挚啊!”

可是,当时,还有一件事是不为义元所知的。

有位名叫鸟居伊贺守忠吉的老人,是从竹千代的父亲广忠时起便出仕的一位三河武士,已年逾八十。竹千代在冈崎停留的一天夜晚,这位老人悄悄拖着年迈的身躯前来相见,并向幼主说了以下肺腑之言:“老头子我这十年来无异于今川家的一个差人,牛马一般地做着征收赋税的工作。不过,我偷偷留心,瞒过今川家家臣的眼睛,在库内积蓄了一些粮米和金钱。还藏了许多弹药、镞。即使什么时候,我在这城中处于孤立的境地,被包围了,这些弹药、镞也足够我战斗的了……您不要觉得不安,不要失了大志!”

竹千代听了这番话,握住忠吉的手,落下泪来。忠吉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忍耐。三河武士的脊梁骨是在忍耐中练就的。君臣都是在忍耐中开始的生涯。

三河武士的超强耐力在元康初上战场的那次战役中也充分展示了出来。

去年,元康十七岁,第一次出阵打仗。

去攻打总是给三河带来无尽威胁的铃木日向守的寺部之城。

自然,这事先得到了今川义元的许可。当时正值他从义元那里告假回三州,所以带领的是纯粹的三河兵。

元康虽是初次率领世袭故老、同族子弟及随从们进攻敌方阵地,在攻入敌方的寺部城下后,却指示:“放火烧了城下后,先暂且退兵,随后再找时机进军。”

就这样,只让四处放了放火,便很快领兵退回三河了。

第一次带兵打仗,虚荣心作祟,谁都难免立功心切,可元康却浅尝辄止了,之后有人问怎么回事,元康这样解释:“寺部是敌人的主干所在,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枝叶。能毫不费劲地攻到主城,这其中必有圈套。敌人是想让我们误以为形势大好,拉长战线,然后好切断我们的后路,与各方枝叶联手使我们陷入重围。武器、兵粮、人数上都处于弱势的三河方到时肯定会处于劣势。所以这次只在城下放火。”

酒井雅乐助、石川安云等三河故老听了都说:“真是年轻有为的少主。将来一展宏图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家更加努力养好年迈之躯,用心守护冈崎,只待时机。

可是,虽说要等待时机,这些故老毕竟大多年事已高,不如元康一般沉得住气,在元康带兵攻打寺部后,他们再次向今川家提起请愿书:“主人元康君已经长大成人了,请按旧约将布置在冈崎的臣子们撤回,将城及旧领地等归还给元康君。我们三河武士会永远尊今川家为盟主,唯今川家马首是瞻!”

这样的请愿已经向今川家递过很多次了,这次今川义元也是敷衍说:“再过上个一两年。”并没有同意的意思。

在将元康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两家曾定下元康成人后,今川家归还城池于三河的约定。

义元自然原本是没有打算要归还的。十数年来他一直想找个什么借口将三河完全收归己有。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没能从三河的家臣身上或元康身上抓住什么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三河的把柄。三河的隐忍、自重、超强耐力,最后让义元都很佩服。

现下,在条约面前,义元不好总太过不讲道理,今年便又加上如下一番话让三河的故老们安心:“明年义元要一展多年夙愿,扬旗中原,振东海道军势,挺进京城。到时由于也要踏平尾张,三河的国境、地域等义元会亲自牵起绳子的。至少等到明年义元上京时。”

三河的故老们以义元的话为据,回国了。

义元上京的计划并不虚,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是早晚的事。

拥有强大的财富和军备的府中,已经没必要再对这个计划进行什么隐瞒了,剩下的只是何时举事的问题。

只不过今川家太过堂堂正正地大言不惭了,反而让今川家有了在夸耀霸主地位的嫌疑。

如今义元对三河故老们明确说了时间,明年。

看来义元已经定下最终行动的日期了,这对于三河方来说是件好事。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之前。

甚七和元康在安倍川舟中的密谈已结束,这会儿正向岸边靠拢而来。

“那就此告别了。”

甚七背上笈,拿起手杖,“相关事情我会分别转告给鸟居大人、酒井大人等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他最后望着元康问道。

元康走上岸来,边留意着周围是否有人注意,边用下巴示意甚七快点离开。

“除了在小舟中说的那些,没什么了。快走吧!”

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对故乡的老人们说一声,元康很好,连感冒都没有。”

然后便朝着府邸走回去了。

站在夯土墙外向远处张望有一会儿了的侍女,见元康从河滩那边走回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告诉元康,“夫人有什么事,等您等得很着急。已经焦急得让我出门找您几趟了!”

“啊,是吗?”元康点点头,“我马上就去,你们先安慰一下夫人。”

说罢,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来到坐席旁,元康发现家臣榊申原平七忠正已经等在那里了。

“您去河滩散步了吗?”

“嗯。悠闲地散散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来送信了。”

“谁写的?”

平七没有回答,默默递给他信件,是雪斋和尚写来的。

元康在拆开看信前,恭敬地将信捧过头表示感谢。太原雪斋和尚对今川家来讲,是黑衣军师,对元康来讲,是从小到大的兵法、学问上的恩师。

信上寥寥几字,内容是这样的:若今晚在公馆周围,有例谈的话,在乾门等你。

所谓的“例谈”是暗语,指的是义元上京的首脑部会议。

“信使呢?”

“回去了。”

“是吗?”

“又是晚上有商谈吗?”

“嗯,傍晚开始。”

元康陷入了沉思。

平七早就听说这是进行了多次的重大的军议。

“上京布令的发布,应该就快了。”平七观望着元康的神情说道。

“嗯嗯……”元康并没有提起多大兴趣,一般地回答着。

一直以来今川家所了解到的尾张的国力以及有关信长的评价,与今天甚七所说的相差甚远。

可以预想得到,义元动员骏远三的大军,大举西上之时,定会受到尾张方的拼命抵抗。

在军议上,曾有人提出过类似下面这样的肤浅的见解:“举海道四万大军,加上我们的威武气势,想来信长会不战自降的。”

义元和雪斋和尚以下的主将虽不认同这样过于轻敌的看法,却也没有像元康一样,太将尾张放在眼里。

之前,关于这一点,元康也曾说过自己的看法,可都被一笑置之了。他只不过是一个质子,又年纪轻轻,在那些铮铮武将面前,他根本就人微言轻。

“虽说未必起什么作用,我说还是不说呢?”元康在雪斋的信前思量着。

这时,在夫人身旁侍奉的侍女长再次过来催促,说夫人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想请元康过去一趟。

他的夫人貌似是一位只考虑自己的女性。国事、丈夫的立场,全然不关心。只注意自己的起居和丈夫对自己的爱。

侍女长也看出了这些。见元康只回答一句:“就去。”仍与家臣谈话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稍显为难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里面的侍女赶来,在侍女长耳边低语几句。侍女长没有办法,只好又说道:“那个……真是抱歉,夫人又再三请您过去。”

元康知道这个时候里面的侍从也很为难,他自己又是个很沉稳的人,所以平心静气地应了一句:“哦……是吗?”

然后站起身来对平七说道:“那我就准备一下,时辰到了,劳烦到里面通知我一下。”

内屋服侍的侍女们像被解救了一般,先一路小跑跑了回去。也难怪夫人总是想见见他,里面和外面居所的距离不算近。

穿过七曲八折的中廊、桥廊,终于到了通往里宅的门口。因为这门的北边围有圆圆的假山,南边环绕着秋草丰茂的平坦庭院,外宅的人、家外的人提起夫人时都称假山夫人。

假山夫人是在元康十五岁时从今川族的关口家嫁过来的,以义元养女的身份上的花轿。身为贫困的三河的质子的新郎官,当时的完美与盛装是无可比拟的。

三河人在今川家是被侮蔑的对象。这位夫人嫁过来后也是优越感十足,不但轻视三河人侍从,在自己丈夫面前也是非常任性,随性施展盲目的爱。

她的年纪也比元康大一些。光从夫妻生活方面来看,元康很是顺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假山夫人,就像是一个只有靠着今川家才能生存下去的男人。

特别是今年三月假山夫人生产后,她的任性和无理比以前更甚。她每日都在磨炼着元康的耐性。

“哦……今天能起来啦。心情有没有好些?”

元康见到夫人,边说边亲自打开了南边的拉窗。草坪上秋草的美丽和秋季天空的澄澈尽收眼底,元康觉得这样可以让病妻感觉更好些。

假山夫人从病室中走出,冷着面孔正襟危坐在泛着凉气的客厅中央,蹙起眉,“别打开窗。”

她绝算不上是美人,但肌肤却细嫩柔滑,一看便知是曾被养在深闺中,备受疼爱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初次生产,她的脸色和指尖的肤色愈发显得白嫩。她此时将双手非常规矩地叠在了膝上。

“夫君,坐下吧。有点事想问你。”

她心中盛着浓厚的爱情,表现出来的却只有灰冷的眼神和冰凉的唇。

在元康这里她找不到一丝好丈夫所共有的品质。他对待夫人一贯沉稳,显得特别老成。或许他有他的女性观,他是将该放在心里的人,摆在了心外,在客观地审视着。

按夫人说的,他坐在了夫人面前。

丈夫越老实,假山夫人越是不安。

“有事想问你一下。你刚刚是不是去了哪里,没有通知家臣,就一个人……”

假山夫人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水。产后尚未恢复的瘦削的面庞上充盈着一触即发的神色。

元康见夫人这种状态,赶紧像安慰孩子一般微笑着:“哦,刚刚吗?你偶尔也带上侍女去那边走走。秋草繁茂,朗月虫鸣,现在这季节对于安倍川来讲,正是好季节。”

假山夫人并没有再听他说些什么。此刻她凝视着丈夫,眼中满是责备,平日里的任性胡闹劲儿也被冰冷与端庄取代了。

“真是奇怪,为听虫鸣,看秋草,出去漫步的你,为什么会坐上小舟划去了河中央,躲开好久。”

“啊,被你发现了啊!”

“我虽被困在里宅,但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是吗……”

元康苦笑,与甚七见面一事,不能明讲给夫人。因为这位夫人虽然嫁给了他元康这个人,但他并不相信她真的就完全是他元康的妻子。

养父母的侍从、亲戚等来访时,她对他们无话不谈,还一直和义元的内宅有着书信往来。

在元康看来,比起监视质子的耳目,这位夫人无恶意的鲁莽轻率是最该警戒的。

“啊,我是无意之中登上了河滩上的小舟,拿起舟上的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水中之舟的美妙,于是便划了出去,我划的小舟可是有些不听使唤啊。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看到这些了?”

“净说谎,你不是一个人。”

“有外宅的男仆见我出门了,从后面跟上了我。”

“不、不,和你悄悄进入舟中密谈的绝不是侍仆之辈。”

“到底是谁,是谁搬弄是非?”

“里宅自有替我着想的忠义者。你最近是不是藏了什么别的女子,若不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在谋划如何逃回三河去。我可听说在冈崎,你除了我,还有其他夫人。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把她亮出来,是因为碍着今川家,纵然讨厌我,也不得不把我放在妻子的位子上吗?”

假山夫人因为不适和猜疑,啜泣声越来越大,传到了房外。这时,平七来到了通往里宅的院门口处,禀告说:“马准备好了!殿下,殿下,就快到时候了。”

“又出去!”

元康还没来得及回答,假山夫人在一旁愈加发起火来,“最近总是半夜三更在外面,这会儿又是要去哪儿?”

“去公馆。”

元康不再理睬假山夫人,站起身来。这自然不是个让假山夫人放心满意的回答。

去公馆为什么要傍晚才去,还总是到半夜才回来;带哪位家臣去,接下来等着元康的便是没完没了的责问。

过了许久,还不见元康出来,在里宅入口处的侍从平七不免焦急起来。元康仍在耐心地解答假山夫人的疑问,又是安慰又是劝说。

又过了片刻,元康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我去去就回。”

假山夫人不顾元康小心着凉的提醒,紧接着执意跟出来相送,一直送到里宅入口,“早点回来!”

她那坚贞不渝的爱的最大体现,便是在元康外出时说句这样的话。

在出宅邸的大门前,元康不管遇到哪位家臣,都没有说什么。黄昏的天空已隐隐约约泛上了白色的星光,随着骏马鬃毛的随风飘荡,元康的心情也随之驰骋,他那年轻的热血迸发在眉头与话语间。

“平七!”

“是!”

“有点迟了吧?”

“没有,信上没写明确的时刻,多少迟点也没关系。”

“不能这么说。雪斋禅师那样的长者都没有迟去过。我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我还是质子身份,怎么好在重臣、老师们面前迟到。快点!”说着,元康更加快马加鞭地向前赶。

平七和马夫等三名男仆紧随其后。

平七在紧随元康步调纵马奔腾时,想到了元康的种种隐忍,眼眶不由得一热,真是可怜人。

对假山夫人的忍让,在义元面前的顺从、忠节,都是在如今这种境遇下做出的忍耐之举。自己作为臣下,真希望能早一点解开少主的枷锁,早日让少主摆脱质子的身份,坐上独立的三河城的主公之位。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便是一日的不忠。平七咬紧了唇,在内心暗暗起誓:“尽快,尽快!”

看到二条渠了。过了一桥便不再看得见町屋、普通住宅之类的房子了。漂亮的小松原间时不时地闪现白壁、宏伟壮观的大门,这些若不是今川一族中某位的宅邸,便是官衙。

“哦,是三河殿下吗?元康殿下,元康殿下!”

绕城地的宽广的小松原到了战时便是武者聚集的广场,平日里这里纵横的道路则被用作跑马场。刚刚在此叫元康的是临济寺的雪斋和尚。

“是要过去吗?”

雪斋边说边走过来。

元康赶紧下马,恭敬施礼:“禅师今夜也要辛苦了!”

“会议通知总是很突然,你才辛苦!”

“哪里!”

雪斋没有带一个人跟随。一双与高大的身材相称的脚穿着一双有些脏了的草鞋,步行着。

元康也不再骑马,将马交给平七牵,对雪斋尊以师礼,跟随其后同行。

“今年又到了秋天了。”

听着老师的话,元康心中突然涌起无以言表的谢意。

自己从小就成为了他国的质子,怎么看都是时运不济,可是能因此得到太原雪斋的熏陶,算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了。

良师难得。若是身在三河平安无事的话,估计就无缘师从于雪斋了,自己也不会掌握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些学识与兵法了。

不,比起学问上的学习,雪斋不断地给予自己精神上的力量要更可贵。这力量的源泉便是禅,是元康从雪斋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身为禅家的雪斋能够自由出入今川家的公馆,并作为军师运筹帷幄。这对于不知内情的他国来说,非常奇怪。甚至有人因此称雪斋为军僧、俗禅。其实追溯起血缘来,雪斋是今川族人庵原左卫门尉之子,与义元是有血缘关系的。

并且,义元只是骏远三的义元,雪斋的道风则是名闻天下,是天下的雪斋。

义元有如今的本事,离不开雪斋的教育。在与小田原的北条氏康进行的那场战争中,雪斋还曾预料到今川方的败势,主张在未丧失不利地位前与北条氏康方缔结和议盟约,拯救了骏府。

还有,他从中斡旋,使北境的强国,武田信玄之女嫁给北条氏政,义元之女为信玄之子义信所娶,成功缔结了三国盟约的同样是这位僧人。从他诸如此类的政治手腕来看,可知这位僧人在政治上的敏锐。

所以他绝不是拿着一根手杖,头戴一顶破笠的孤高清僧,不是纯粹的禅家。而是政僧、军僧,或者说是怪僧。厉害的人物,不管人们怎么称呼他,都是厉害的。

“只身藏于洞窟之中,附于行云流水间,这并不算是高僧的作为。僧人的使命也随时事的不同而不同。在现在这样的世道中,只独自清高地悟道,厌世般地隐于山野,这顶多算是野狐禅,算是装腔作势的修道者。圣人君子多有几重身份。”

这番在临济寺听到的话,仍深深地留在元康的脑中。

“哦,这么快就到了。”

雪斋已经走上了乾门的唐桥,元康落后一步和平七说了些什么,并将坐骑交给男仆,随老师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