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当场被主公赋予了工程奉行的大任。

主公让他代替右近,就按他说的,在三日之内完成城壁百间的修筑。

“明白了。”

藤吉郎欣然接受,打算起身告退。

“等等,等等。你许诺倒是轻松,真的能做到吗,能行吗?”

信长再次确认,他不希望这个男人最后丢个大丑,到个要切腹自杀的境地。藤吉郎重新跪坐好,断然答道:“一定会做到的!”

信长又给了他一些余地,说道:“猴子,祸从口出。若是什么无聊的逞强好胜的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总之,三日后请您验工。”

藤吉郎说罢,便告退了。

他径直回到了马匹管理员的休息处。

“组头,我从主公那里接受了三日之内全力修筑外城墙的任命。这期间,就有劳了。”

这样打过招呼后,藤吉郎当天提早回了住处。

“权藏、权藏!”

听到主人的声音,年轻随从权藏来到主人的门口,只见藤吉郎脱了衣服,正在赤裸着并不亮眼的身子端坐着。

“您有吩咐吗?”

“有!”

藤吉郎声音明朗地说道:“有钱吗,手头上?”

“钱?”

“是的。”

“这个……”

“我放在你那里的用于家中各项杂费的钱还有吧!”

“早就没了。”

“那厨房那边的钱呢?”

“厨房那边也早就没什么钱了。我上上个月已经跟您汇报过了,您只说,是吗,筹备一些。现在我们是千方百计地筹措着钱过日子。”

“哦……嗯。也就是说没钱了?”

“没有了。”

“哎呀?”

“怎么了?”

“突然想叫些人过来请个客。”

“要是酒菜的话,我可以向町人们四处借借。”

“对,就这样。”

藤吉郎一拍膝盖,“权藏,拜托了!”

藤吉郎取来团扇,在身体周围大幅度地扇了两下。已经起秋风了,桐田中的桐树叶也纷纷下落了,还是有很多蚊子。

“那客人呢?”

“城池工程的那些领头师傅们。他们最近就会来吧,我已经在城那儿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吩咐权藏出去后,藤吉郎在后院用大盆洗起澡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只听正门处有客人来访的声音,女用人迎了出去。

“请问您是哪位?”

客人摘下斗笠道:“城内的前田犬千代。”

从浴盆中钻出来,在檐下穿好浴衣的小屋主人向外一望:“呀,呀!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犬千代。”

脱口而出的话音刚一落,藤吉郎赶紧亲自进屋整理好草席。

“进来吧,请!”

犬千代入内坐好后道:“突然来访。”

“您可真是稀客啊。有什么急事吗?”

“不,不是我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哦……?”

“虽然我也可以事不关己,可现在不是那时候。你这次承诺的事可不小,我犬千代暗地里也替你捏了一把汗。我觉得是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吧。”

“啊,施工一事吗?”

“当然了。看你当时的样子,是不是想着既然有人说了坏话,既然闹到了主公这里,就更要让旁人看看,道理到底是怎样的,到底是谁的责任。”

“承诺了三日……”

“有胜算吗?”

“没有。”

“没有?”

“原本在城池的施工建设方面,我也就是个外行。”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是因为参与施工的是人,我相信只要用好人,是能做到人力能及之处的。”

“可是……”

犬千代噤声。

这两位真是一对奇妙的情敌。

怀着共同的对宁子的思慕,处于情敌关系的两个人居然愈走愈近。他们没有特别地尝试过敞开胸襟、肝胆相照之类的,就连握手言和都不曾有过。可理应处于对立面上的两个人就是在与彼此的相识相知中愈走愈近,自然而然地开始了真正的男人之间的交往。

今天犬千代的来访便是出于对藤吉郎的关怀,从他那毫无掩饰的态度,实实在在的话语中便可看出他的真情真意。

“什么?”

“今天的事情,你有没有想一想右近的心情?”

“想必他会恨我藤吉郎反而钻了他的空子吧。”

“那你有没有从他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从他作为武士的角度考虑一下他的内心呢?”

“我会考虑考虑的。”

“是吗……”

犬千代打断藤吉郎的话,“你要是能注意到这一层,我也就放心了。”

“……”

藤吉郎盯着近似嘟囔地说出这句话的犬千代点点头。

“不愧是犬千代。您也总是思虑得这么周全!”

“哪里,比起反应快,我可比不上你。在右近这件事上,还有那件事,你很敏锐嘛……”

“啊,等等!”

藤吉郎做出要掩住对方的口的动作,犬千代拍着手明朗地笑了。

“啊哈哈哈哈,还是不说为妙,说了就没意思了,说了就没意思了。”

自然,这话要再说下去,就要说出宁子的名字了。

听吩咐出去的随从权藏此时回来了,酒菜也跟着他的脚后送到了。

犬千代欲告辞回家,藤吉郎赶紧挽留道:“酒水已经备下了,咱们还是干一杯您再回去不迟。”

犬千代重又坐下,“既然如此……”

如此,两个人开怀畅饮一番不在话下。可是,酒过半巡,藤吉郎发现今晚设宴招待的客人还一个都没有来。

“怎么回事?谁都没有来啊!权藏,怎么回事?”

藤吉郎回头招呼权藏过来低声说道。犬千代在一旁听了去,问道:“木下,今晚你是不是邀请了负责城墙施工的领头师傅、小工头他们?”

“是啊。有些事情得和他们商量一下。我可是要三天就完工的,也得鼓舞下士气啊!”

“哈哈哈哈。看来我高看你了。”

“怎么了,这话怎么说?”

“原本我敬重你是个目光独到的男人,终究也是看不清形势。”

“哦……嗯……”

藤吉郎目不转睛地望着笑着的犬千代,含糊地嘀咕道:“……是吗?”

“想想看”,犬千代用教导般的语气说道,“对方都是小人物。他们一直以来可都是受右近制约的。你以为右近会祈祷着让你占尽先机吗?”

“这倒是……”

“他会一脸羡慕地看着你成事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是啊!”

“他会极力阻挠你的,会想方设法给你设置障碍。今晚那些领头师傅什么的,不来是正常的。工匠、师傅们可不认为你的本领比右近高,右近才是高高在上的人。”

“是啊,确实!”

藤吉郎低了下头。片刻,他向前膝行些许:“那这酒就是神安排给我们的,让我们多喝些,这是神意啊,来,再喝些!”

“酒不是不可以喝,可是你要知道,从明天起你要履行你的三日之约的,你行吗?”

“没问题,没问题!明天是明天。”

“你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的话,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不多喝酒,就不能尽情聊天。犬千代像来是善谈之人,藤吉郎更多时候只好当听众。藤吉郎此时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善于当个好听众。

藤吉郎没什么学问,他没过过武家子弟那般可以每日悠哉地钻研学问、培养教养的日子。这虽也算不得什么不幸,可也明显地让他有所缺失。于是,藤吉郎无时无刻不用心学习每个与自己接触的、比自己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和知识。自然,藤吉郎其实平日里也就养成了认真听人讲话,做好听众的习惯。

“呀,真是痛快!木下,快睡吧,快睡吧。明天早点起,身负重任哦,就拜托了。”

犬千代放下杯,告辞了。

犬千代回去后,藤吉郎很快就枕着手横躺着睡着了。

侍女来为他垫上了枕头,他都不知道。

他每晚都会酣睡一场,从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而且只要一睡着,母亲和亡父都走不进他的梦境中来,天地于他便不再有任何分别,他仿佛就只成了大自然中一个呼吸着生存着的简单生命。

不过,当早晨一睁开眼睛,他立马又会变成他。

“权藏!权藏!”

“哈……您已经醒啦。”

“拉马来!”

“嗯……?”

“拉马。”

“马?”

“是啊,今早我要早早出门。还有,今晚、明晚就都不回来了。”

“可是您的马啊,马厩啊,还都没有啊?”

“真是个不明就里的家伙,从附近借一匹过来不就得了。我不是骑马去游山玩水,是去奉公,光明正大地借一匹来。”

“可是……天还没亮,外面还黑着呢。”

“他们要是还在睡觉,就叫门。又不是私事,有什么好顾虑的,是为了奉公,没关系的。”

权藏三下两下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回来时,他的手里已经牵了一匹马。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主人没有问是从哪里借来的,就像自己的马一样,直接牵过来骑上,飞奔入了夜色之中。

他转过了六七家工匠领头师傅的宅子。

木匠、石匠等领头师傅都归属于织田家的工匠部,他们的房子都很气派,里面有妻有妾,这生活是只在桐田拥有一间小宅子的藤吉郎所没法比的。

他一间一间地敲门,因为大家还都在睡觉,他便在外面大声传着布令:“集合、集合,有施工任务在身的诸位,一名不要落下,都要尽早在寅时下刻之前赶到城内的施工地。有迟到的,一律驱逐出去。赶紧向工匠们传达一下!这是君命,我是在奉君命行事。”

就这样一家家传下去,当他骑着从濡着汗水的皮毛间蒸出水汽来的马跑到清洲城的护城河边时,东方的天际已经发亮了。

藤吉郎将马拴在城门外,稍喘了口气,站在了唐桥的桥口,拔出大刀,气势汹汹。

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了的领头师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各自带着自己那方的承揽了工程的工匠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等等!”

藤吉郎将这些来者一律挡在了唐桥口,一一点过名字、职位、工匠及小工人数后,才让通行,并命令道:“都安安静静地暂时先在施工场等着。”

按他预先估计的人数,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工匠们在施工场按列站好,内心充满了不安和疑惑,嘁嘁喳喳地交头接耳。

藤吉郎终于过来了,在唐桥口提的那把大刀依然没有收鞘,还在手中。

“别吵了!”

藤吉郎就像是在用刀尖命令一般:

“排好队列!”

工匠们被吓了一跳,领头师傅们的脸上则泛起了冷笑。不论从年龄上来看,还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在领头师傅的眼中,藤吉郎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他那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样子,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还拔出大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态,真是又可笑又让人反感。

藤吉郎完全不理会他们在想什么,大声地说:“从今天起,不才木下藤吉郎奉君命将接手这里的工程。到昨天为止一直是右近将军在做这件事,今天起,木下藤吉郎开始在这里奉行,因此,请大家配合。”

从队伍的右端到队伍的左端,藤吉郎的目光一直正视着工匠们。

“我在前不久还是一个小人物中最底端的人,承蒙君恩,在进厨房听差后,现在又成了马匹管理中的一员。我在城内任职的时间还不长,施工方面的事情更是一点儿不懂,只是我有一颗不甘于人后的奉公的真心。这份奉行工作,这样的我,也许你们当中有人不愿居于我之下,与我协力。工匠也有工匠的脾气。若是这样的话,不用有什么顾虑,就讲出来,可以当场离开。”

没有人作声。

刚刚冷笑的领头师傅们也闭上了嘴。

“没有吗,没有对藤吉郎的奉行不满的吗?”

藤吉郎再次追问。

“是的。”

工匠们低下了头。

“那么就赶紧听我的指令工作吧。在这之前,我再说一下,现在正值战国多事之秋,这样的改修绝不允许花上二十天,况且现在还未完成。从今天起,三日之内,第三天的天明前,要完成这个工作。大家要记好期限,好好鼓足干劲儿。”

领头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冷笑。从小就被培养吃这口饭,现已秃顶了的他们,不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反而嘲笑也是很正常的。

藤吉郎不是没发现这点,只不过他选择了无视。

“开工吧!”

“是。”

虽然回答了,也向前走打算准备开工了,可是他们的下巴、鼻孔、眼神无不充满冷嘲热讽般地向上翻着。

藤吉郎突然用大刀的刀背打了其中一位走在边上的泥瓦匠工头一下。

“真是无理,居然抱着胳膊走在奉行的前面,退后!”

泥瓦匠工头以为藤吉郎要杀他,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着摔倒了。

其他人也都吓得面色发了白,不由得脚底打了颤。

“我们要将工作场地分块负责,各位带头的,要注意了,遵守好规则。”

藤吉郎又严厉地加上一句。

已经没人再是一副不以为意、用鼻尖在听的态度了。

虽然并没有心服口服,但是起码能做到安静了。纵然心中反抗,也已不再表现出来。

“城壁百间,将分成五十块,一组负责两间。每组分配木匠三人,泥瓦匠二人,石匠及其他五人,共十人。具体工匠的工作内容的分配根据各组所负责的地方不同会有所不同,这就拜托各组的工头和领头师傅了。领头师傅一人大概监督四到五组,指挥好各组的工作,随时注意人员的调配,不要有空闲的劳力,有的组工作量少,完成一定工作后,会出现多余人手,要马上将多余人手调到人手不足的地方去,谁都不要闲下来!”

“是。”

大家这样应和着,又都不禁流露出了些许的不服。这样的说辞让人生气,这样的工作分配也让人不满。

“啊!忘了说了,”藤吉郎又提高了些声调,“除了刚刚说的两间一组,每组十人,每组再配小工八人、工匠两人作为机动人员。看之前大家的工作状态,泥瓦匠、工匠很多时候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做些材料搬运什么的琐事。工匠面对自己的工作岗位应该就像战士对敌人一样,怎能随意离开岗位。木匠就做好木匠的活儿,泥瓦匠做好泥瓦匠的活儿,石匠做好石匠的活儿,不要让工具离开自己的手,这和在战场上不能让长枪、大刀离开自己的手是一样的道理。”

接下来,展开图纸,做好部署,分配好人员后,藤吉郎像指挥开战一般,大吼一声:“开始工作!”

这时,只听鼓声响起。

是他做马匹管理的手下来为他加油助威来了。虽说不算亲信,但是他们都来支持他。

其中一人负责打鼓敲梆子。

此时的大鼓有如被六双脚踏着一般,很有鼓舞人冲锋陷阵的气势。

梆子声是休息的信号。

“休息!”

藤吉郎站到石头上,号令道。有不休息的,藤吉郎会大声呵斥。

看起来施工场地一扫昨日的惰气,从战场的角度来看,算是充满劳作的杀伐之气了。

可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藤吉郎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这还远远不够。”

他了解劳动者从长期的劳动经验中修炼出来的那点狡猾地耗用体力的方法。看起来是干得挺卖力,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流汗。他们用看起来服从,内心里抵触,以至不提高劳动效率的方式默默地反抗。

藤吉郎过去一直是生活在汗水之中,他知道汗水的真正价值和汗水的美。劳动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劳作,还要身心的投入,否则就和牛马的劳作没什么分别了。人到底怎样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劳力,流出真正的汗水呢,藤吉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他们是在为生存而工作,为了双亲、妻子等等的生存而工作。他们工作的目的除了食物、享乐,再想不出什么了,是那样的小而卑微。

他们的期望只有这些。藤吉郎突然生出怜悯感喟之心。

“以前自己也曾是这样……”

只有小志愿的人难以要求他做什么大事。没有从大局着想的精神,也就无从调动出大的劳动效果和劳动效率。

半日过去了。

就这样,在施工场地的一处,藤吉郎默然地站着,望着这一切,半日很快就过去了。

三日之中的半日已经算是六分之一的时间了。纵观整个工程,还是没有多大的进展。圆木脚手架上上下下的人更多是在虚张声势。说他们都在巧妙地怠工,等着看三日之后藤吉郎的惨败也不为过。

“中午了,打梆子!”藤吉郎吩咐手下道。

梆子声响起,施工场地的嘈杂声暂时告一段落。藤吉郎见工匠们拿出了午饭便当,便将大刀收回鞘内走开了。

中午过后的半日也如上午一般。

不,比上午秩序要乱了些,明面上的惰气也开始浮出水面。几乎和右近奉行的昨天没什么差别了。

这些工匠、小工们因为被告知从今夜起就要不眠不休地干活儿,三日内都要在城外,显得格外地珍惜自己的劳力,恨不得只在横木上站着。

“停止工作,停止工作!都洗下手,到广场上来集合!”

天还大亮着呢,突然梆子声绕着场地响起。

“怎么回事?”

工匠们嘀咕着,问问领头师傅,领头师傅也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众人疑惑地来到了材料放置场的广场上。只见面前露天摆放着如山般的酒菜。藤吉郎让大家坐在了草席或用石头、木材摆放的席位上,自己则坐在了工匠们的正中间,举起了杯子,“也没什么,就是三天时间已过去了一日,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今夕,就让我们喝上一杯,好好放松休息一下!”

他简直和早晨判若两人,说罢,自己先悠然地干了一大杯。

然后给各组分了酒壶、菜肴等。

“来,咱们都别客气,吃好喝好!不喜欢喝酒的人,就尽管吃菜,点心也有!”

工匠们单纯地怀了感激之情。只见奉行藤吉郎倒是先高兴起来了,他们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三日之期能否完成这个工程。

藤吉郎比谁兴致都高:“酒足足的,还都是上等的好酒,怎么喝都不会把酒仓喝空的。喝好后,唱也行,跳也行,睡觉也行,到开始工作的鼓声响起为止!”

工匠们内心的不满很快就被安抚下去了。

今天不但将他们从劳作中早早解放出来了,还准备了意想不到的酒菜。就连奉行自己都不拘礼节在他们之中畅饮畅谈,他们也不由得轻松愉快起来了。

“挺能说的,这位大人!”

酒过三巡,他们也开起了玩笑。

不过,这都是下面承包工程的匠人们,还有小工们,处于领导位置的领头师傅们依旧对藤吉郎以白眼相待。

“……一眼就能看透的小伎俩!”

他们甚至更反感起来,就像是在表示“在这样的地方,能喝酒吗?”一般,他们都没碰杯子。

“来一杯吧,领头师傅们!”

藤吉郎拿起杯子,迎着他们的白眼走过去,“你们怎么还一点都没动杯子,领头师傅们,独当一面的武将,身负责任不轻易饮酒,来吧来吧,放松些。能做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三日之内做不到,我切腹就完了……”

说着,来到最苦着脸的一位领头师傅面前,藤吉郎端起了杯子,亲自为他倒酒,“唉,说到担心……担心的既不是这次的施工一事,也不是我藤吉郎的命。我最担心的是大家所赖以生存的这个国家的命运。我已经提过很多次了,这样的施工建设要花上二十天,甚至更长时间的话,这样的人心、干劲儿,这个国家是会灭亡的吧。”

藤吉郎的话语中充满了忧虑。

听了他的话,工匠们都沉静了下来。

藤吉郎嗟叹一般地仰望星空。

“国兴国亡,大家都见过很多了吧,也都知道亡国之民的凄惨境地吧。那是怎么样的不堪与无可奈何的境地。我们这些近侍中的无名小辈、重臣,主公就更不用说了,在梦寐之间都无时无刻不忘防守每寸国土……国家的兴亡其实不在于城。要说在哪儿,在你们之中,民众是石垣、是墙、是护城河。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施工的时候,有没有这是在修筑一座与己无关的墙壁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你们是在为自己建造防护。若是这座城有一天灰飞烟灭了会怎么样,到时候可不单单是这城的建筑遭殃,城下将会被敌兵包围,城内的一切都将面临着敌兵的蹂躏。到时将惨叫连天,与父母失散的哭泣的孩子,寻找孩子的虚弱的老人,悲声哭泣着四处逃窜的年轻姑娘,没人照看,在巷内被烧死的病人。——啊,国亡了,就一切都完了。父母也好,孩子也好;妻子也好,病人也好。平日里,我们要小心谨慎才是。”

“……”

领头师傅们收起冷笑,严肃起来。他们有钱、有眷属,现在能影响他们的只有幸福。

“今天大家能平安富足,靠的是什么。当然主公的威望自然不在话下,靠的也是民众们对这座城的国土的保护。若是民众的心松懈了,我们武士再怎么战斗……”

藤吉郎含泪说着这些,这绝不是他策略高深装出来的样子,他是在用心说,这是他心底的话。

被他的这番真诚的话语所打动的人,从酒精的作用中醒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凝视着藤吉郎。

这时,有抽泣的声音传来,是在领头师傅中资格最老的、最有势力的、昨天起便比谁都露骨地表现出对新换的奉行藤吉郎极大的不满的麻脸木匠领头师傅。

“啊!我,我……”

这个男人不顾是否在人前,用手背擦着面颊上的泪水呜咽着,其他人一惊。

“怎么了?”

意识到大家都在朝自己这边看,他拨开同伴,来到藤吉郎的面前,“非常抱歉,是我太愚蠢,太少虑了。请将我绑缚以警戒众人吧,为了国家,请刻不容缓地加紧施工吧……真是太抱歉了,是我错了!”

麻脸领头师傅双手伏地,低着头,颤抖着。

“……?”

藤吉郎一开始愣住了,明白过来后,一语击中要害地说道:“嗯。右近对你们说了什么吧,对吧?”

“木下大人,您已经知道了吗?”

“是让你们怎么做?右近让你和其他人都不要接受我的邀请?”

“是……”

“还让你们尽量怠工,拖延工作,无视藤吉郎的指令。”

“是……是的。”

“这样的事情,我料他会这么做的。你们也是挺为难的。行了,别哭了,知道错了,并如此坦诚,我自然不会怪你。”

“还有些要对您讲的。右近大人说,尽量懈怠施工,若是超过了三日之期,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这是私底下秘密对我们说的。刚刚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顿悟到我们为了顾眼前这点儿小利益这么做,是在自取灭亡啊。就请把带头怠工的我绑了,不要再延误了,加紧施工吧!”

麻脸领头师傅坦白了一切,想独自承担罪责。

藤吉郎微微一笑,他马上明白了,这个男人在其中是最有号召力的。

强敌若是转变了心意,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他将麻脸领头师傅的手绕到后面,不是绑他,而是塞到他手中一个酒杯。

“错不在你们身上。能有这番醒悟,说明大家都是国家的好民众。让我们一起干杯吧,休息好了,咱们继续工作。”

麻脸领头师傅恭敬地双手捧杯过头,“谢谢!”

他真心表示折服。

他没有立马喝下这杯酒。

“喂,大家!”麻脸领头师傅突然大喊一声,站了起来,高举杯子,“我们听到了一番难得的高见,受教了。让我们喝完这一杯,赶紧工作吧。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们实在是觉得没有面目,天道还没有惩罚我们,都是我们的万幸了。之前总是在混日子的我要拿出干劲儿大干一场,做一番真正的奉公。我决定了!你们怎么样?!”

麻脸领头师傅的话音落下的同时,其他的领头师傅们、工匠们都站了起来:“让我们大干一场!”

“大干一场!”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藤吉郎也跳了起来:“大家会加劲儿干吗!”

“一定会的!”

“不胜感谢,”藤吉郎也举起杯子,“那剩下的酒我们就留到三日之后,等我们完成了工程,到那时再尽情畅饮!”

“知道了。”

“还有,我不知道山渊右近许诺给你们多少钱,竣工后,我藤吉郎也会尽我所能给大家奖赏。”

“我们不需要这些。”

跟随着麻脸领头师傅,其他工匠也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开工了!”

大家就像战场上的武者争当先驱一般,争先恐后地向施工场地赶过去。

看到大家这样的气势,藤吉郎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做到了!”

他不由得大声自语道。

他决定要借着势头成为工匠中的一员,在指挥的同时,亲身投入到工作中去,在接下来的三晚两日,要拼死做好工作。

于是,在工匠们朝工地奔过去后,他紧随其后,也赶了过去。

“猴子!猴子!”

有人叫他。

这个人边叫边径直向他跑来。因为是晚上,待这个人近了,藤吉郎才分辨出来,是不似往常、显得慌慌张张的犬千代。

“呀,犬千代!”

“我要离开了。”

“什么?”

“我要立刻远走他国了。”

“真的吗?”

“在殿上我杀了人,被主公斥责了。眼下,我要成为失去主家的武士了。”

“杀了谁?”

“右近……你该比谁都更懂我的心情的。”

“啊,太冲动了!”

“一时冲动!之后我马上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了。性情这种东西,有时是不管怎么克制,都会无意识地爆发的。不,是我太愚痴了!再见了!”

“就要走了吗?”

“猴子……宁子就拜托你了。她还是与我无缘啊!要好好对待她啊!”

就在此时。有人骑一头悍马在黑夜中横冲直撞,从清洲城下向鸣海街道方向驰去。受着重伤的右近紧紧伏在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