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未战。

善于把握时机的他为什么只进军到木曾川?

国境木曾川的那边,内乱的战火已经燃烧了好几天了,是攻过去的绝好机会。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带来的消息中也蕴含着不错的可得利益。

但他没有领军过川。

“这不像是主公通常的作风啊。”

多数家臣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焦躁。

也有人说:“哈哈,难道是因为信广大人的内应事件才不想攻打了?”

信广是信长的哥哥。

之前,信长的弟弟信行和林佐渡、林美作等人合谋叛变,曾让信长很头疼。没想到,之后又发生了兄长信广和美浓的斋藤互为内应,打算攻占清洲城的事件。

当时信广是这样谋划的:“信长这家伙向来轻率,若是美浓出兵攻打国境的话,他定会带兵倾巢而出,到时清洲城唾手可得。”

于是,从去年起国境那边反复发生两三次看似毫无意义的敌方侵略行为。

让他们失望的是信长并没有上钩。信长觉得事情蹊跷,责问了兄长信广。

信广见事不妙,一个劲儿地向弟弟道歉,并发誓:“原谅我吧,我不会再这样做了!从今往后我会成为你的股肱,为你忠心效力的!”

这样,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家臣们在揣度不战而归的信长的心意时,还与这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只有藤吉郎丝毫没理会这样的各种猜测,依旧穿着桐纹的棉线无袖外罩,扇着扇子,全心全意地做着这个夏天属于自己的工作。

他偶尔会碰见犬千代。

“呀!”

藤吉郎这样一打招呼,犬千代也回应一声:

“呀!”

他们只字不提宁子的事情。不过他们在恋爱、木曾川出征等事情中,对对方的了解在逐渐加深。

从他们打招呼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较以前更亲密了些。

同时,在一个人想另一个人“这个家伙,不是一般手段能对付得了的”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在想“不能小看了他。看着让人觉得没什么,却不知到底有多深,看着大大咧咧的,眉目中却透露出敏锐与精细。”

他们也在相互戒备着。

这两个人没有将半分时间浪费在关于信长为什么不战就从美浓境退回的、这样愚钝的猜测上。犬千代对此已经了然于心了。当然,藤吉郎更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信长,未战!

而且信长从此看起来更加勤于国事,更加看重练兵囤粮,夏季暴风雨冲破城壁的石垣、围墙时,他也是马上下令修缮。

十日、二十日左右的暴风雨是每年都会有的。可是围绕尾张,还有更可怕的风吹来。西边美浓,南边三河的松平,还有东边骏河的今川义元那边的动向,从早到晚的谍报报告着清洲的孤立化。

这阵子的暴风雨使百间以上的外城郭的城壁坍塌。为了修缮城壁,众多木匠、泥瓦匠、土工、石匠赶进城来。因为要从唐桥拉石木、堆放施工材料,城内的道路及护城河旁一片混杂。

“快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要是不快点修好的话,再来暴风雨,城壁就危险了!”

不过虽然每天从这里通过的人都抱怨不便,当他们看到施工的地方竖着“修筑区域,不可擅入”的标示牌,以及穿着准战时体制下的服装的施工人员那认真劳作的样子,这些过往的人都会带着“请让我通过吧”的意思向施工人员问候上一句。

施工已经进行了近二十日,还是不见有什么进展。百姓多有不便,倒也没人当场大声诉苦。

况且百间城壁的修缮是大工程,多花些时间大家也都认为是正常的。

“那位,刚刚走过去的是谁?”

监督施工的奉行山渊右近向手下问道。

手下扭头望向奉行所指的背影答道:“是管马匹的木下藤吉郎君吧。”

“什么,木下?啊……是吗,就是那个经常被说成是猴子的男人?”

“是的。”

“我有点事情,下次他再从这里通过的时候,叫住他!”

右近命令道。

这位手下明白是怎么回事。每次藤吉郎通过这里去城内出勤,从未打过招呼。而且若是路上堆积了木材的话,还直接就踩着过去。当然,路上堆木材的话,踩着过去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是用于城池土木工程的材料,总得向施工方打声招呼再踩上去吧。

“这人真不懂礼!”

工地的人都在背后说他。

“刚被从小人物提拔为武士,在城下有了宅地,刚刚有了一点身份的人,也难怪。”

“不过是一个刚有些发迹的人的小得意罢了,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自以为是,得意扬扬的家伙。他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被打断鼻梁骨的。”

右近的手下们严阵以待般地等着藤吉郎再次出现。

日暮时,藤吉郎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不论什么季节,他总是一件青蓝棉线和服外罩。虽说马匹管理这份工作总是需要出外勤,这件衣服可以随时方便工作,也不是说在着装上一点都不能再修饰一下自己了。藤吉郎其实是依旧还没有能花费在着装上的半分钱。

“来了!”

工程奉行的手下们互相使着眼色。

只见藤吉郎晃着棉线和服外罩后的大大的桐纹,悠然地走了过去。

“等等!”

“木下氏,等等!”

听见好像有人叫自己,藤吉郎轻松地一扭头,“是在叫我吗?”

“是的。”

“有什么事吗?”

“稍等。”

一名奉行手下向奉行的长凳处跑去。

薄暮时分,有工匠、搬运工在被差役点名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奉行山渊右近正将泥瓦匠领头师傅和木工领头师傅等人叫到自己身边商量着明天的工作,听到手下来报,“猴子啊”,说着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叫住他了吗,带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不说说他,他就养成毛病了。”

藤吉郎很快来到右近面前,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低下头。

城内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办事周到,这会儿却一副傲慢、威风的样子,仿佛在说:“叫我有何贵干?”

这态度首先就让山渊右近恼火不已。

从身份来讲,藤吉郎和山渊右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右近的父亲山渊左马介义远掌管着与清洲城相连的鸣海的防御城。在织田诸将之中,右近算是重臣之子。从春到秋穿着蓝棉线和服外罩的藤吉郎与右近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的。

真是个傲慢的家伙!右近见他这个样子,立马变了颜色。

“猴子。”

“……”

“喂,猴子!”

藤吉郎没有回应。

上到信长下到朋友其实都习惯于这么叫藤吉郎,他也从未在意过,今天他却一反常态。

“没有耳朵吗,猴子!”

“无聊!”

“什么?”

“既然叫住了别人,就少说点胡话,什么猴子猴子的!”

“大家不都是这么叫你吗,所以我才这么叫的。我常在鸣海城那边,所以并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像别人一样叫你,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有的人不管叫我什么都行,有的人却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这么叫你喽?”

“是的!”

“你省省吧,我倒要说说你的无礼。为什么每天早晨通过这里都从施工用材上踩过去,怎么也不向我们打个招呼?”

“你就是为了这个责备我?”

“不知礼的家伙,你成了武士就不知道礼仪是武士非常看重的东西吗?而且,每次你这浑蛋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一副得意扬扬的面孔望着为施工而忙碌的大家,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城池的施工与战场的战争所遵守的规则可是一样的。不像话的家伙,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就小心了,给我记住了!”

右近一阵怒责后,转身望向身边的领头师傅和手下们:“呀,一从侍仆升为武士身份,马上就这样了,真是不好啊。哈哈哈哈!”

他将藤吉郎抛在身后,像要同时显示显示自己一般大笑起来。

木匠、泥瓦匠等的领头师傅们以为事情就算完了,又围在奉行的长凳旁,展开施工图纸,说起施工的事情来。

“……”

藤吉郎并没有动,他盯着右近的背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奉行的手下们劝道:“木下氏,就这样吧。”

“右近大人要说的就这么多,以后注意点吧。”

“行了,回去吧。”

藤吉郎就像没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奉行的背和谈论工作的领头师傅们。

“……”

他年轻的血液中所蕴含的理性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急欲迸发的哄笑的泡沫,突然,藤吉郎夸张地大笑起来。

正在边看图纸边讨论工作的一干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靠着长凳的奉行山渊右近也严厉地向后望来。

“笑什么!”右近怒吼道。

藤吉郎依旧止不住笑,“因为不正常所以好笑!”

“休得无礼。”右近愤然踢开长凳站了起来,“你这等不值一提的小辈,看我不跟你多计较,你就愈加得意忘形了吗。真是岂有此理!施工场所也有与阵中相同的军纪,你这小子,再不知悔改看我不杀了你!”

说着右近的手已经扶上了大刀。只见对方面不改色,仍像根棍子一样杵着,右近更是大怒,吼道:“给我把他抓起来。我要处置了他,别让他跑了,给我抓起来!”

右近的家臣赶紧向藤吉郎这边聚拢过来,藤吉郎就像是在默默地嗅着靠过来的人一般,望着他们。奇怪的男人,这些家臣从刚刚起便在疑惑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甚至觉得他有点让人倒竖汗毛,他们只是将他围了起来,并没有出手。

“右近将军,你说大话倒是挺厉害的,就是做起事来差了些。”

“什……什么?!”

“为什么城池的施工制度与军纪制度相同,想想这点你该明白我说的话吧。真是让人觉得没底的奉行,不要怪我觉得好笑。”

“真是刺耳的妄言,而且是就当着身为奉行的我的面?”

“你先听着!”

藤吉郎挺挺胸膛,望望周围的人,开始了演说:“现在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家伙就是傻瓜。现在,清洲城四邻都是死敌。东边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北边朝仓义景、斋藤义龙,西边佐佐木、浅井,南边三河的松平,依山傍水的邻居哪个我们不得防着!”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充满自信。这种并非仅仅是在倾诉个人感情的震慑之声让周围的人都不觉静静倾听。

“在这样的状态中,家臣们期盼着这被一场暴风雨就能击塌的土墙能是铁壁,丝毫不敢松懈,注意着四邻的动静。可是,这样的工程居然要花上二十天,而且还不见多大进展,慢慢悠悠地不知何时才能完成。这是何等的怠慢,若是有敌人趁机来袭,该怎么办?”

藤吉郎善于雄辩,天性如此。可若是过头了的话,会被人说成是饶舌家,吹牛皮,还会招人厌恶,所以平日里他都是非常谨慎,尽量选择沉默寡言。

可他也相信,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此时的风采让在场者陷入了他的话语中。

“大体上,城池施工有三种方式。第一,秘速,秘密地迅速进行;第二,坚粗,只要坚固,粗糙也行,装饰、美观可以在太平盛世时追求;第三,常备间防,所谓常备间防是指不能说因为正在进行施工,就疏于防范或造成混乱,这是施工大忌。纵然一间土墙,也不能说没有坏国的可能性。”

雄辩让他占尽了气势。

奉行山渊右近中间两三次想说些什么,都被藤吉郎的话压了回去,只动了动唇而已。

泥瓦匠、木匠等领头师傅,还有头领的手下们一开始只是被藤吉郎震慑住了,逐渐地藤吉郎讲出的道理让他们的暴言暴行无处可发。

都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奉行了。藤吉郎边说边观察着周围人,确认着自己的意思有没有传达到。

“而且,说句非常失礼的,右近将军这算是领导的什么施工,哪里有迅速,哪里有平日里的防范。已经快过去二十天了,连一间墙都还没有立起来。也许您会说土墙下的石体崩塌比较难修复,若是这样的话,就不要说出城池的土木建设与军中适用同样的纪律这样的大话来。我藤吉郎若是敌国的间谍的话,就会趁机从这个口攻入的。在世间太平的状况下,像修赋闲老人的茶室一般悠闲地进行还行,现在这种状况下,这样真是危险至极。对每天出勤去城里的我们也会造成很大的不便。与其倒出工夫来责怪行人,还不如赶紧好好商量商量,争取快点结束施工。是不是这个道理,奉行大人还有领头师傅们?”

就像一场训话一般,藤吉郎讲完这大段的道理后,最后又加上句“谢谢!”爽朗地笑了。

“谢谢让我讲完我想说的,失礼了。相信每日早晚,以奉公为要事的你我的立场是一样的。妨碍你们了。天色渐渐变黑了,你们也快要收工了吧,我先告辞了。”

就在奉行以下的若干人等还未回过神来时,藤吉郎迅速出了城。

第二天,在马匹管理员的休息处。

自从在马厩这边工作后,藤吉郎比谁都勤快。

“没见过这么喜欢马的人!”

他的工作劲头儿让同事们咂舌,他简直是在尽自己的一切所能处理着与马匹相关的事项,将马照顾得无微不至,与马共起居。

“木下,有召见!”

马厩前方,组头来告。

藤吉郎在信长的爱马山月的肚子下问道:“谁啊?”

山月的腿部有个肿块,藤吉郎正在给它清洗小腿。

“说到召见,当然是主公了。是主公的召见,快点!”

组头又扭头向武士们的休息处唤道:“喂,谁来替木下将山月关回马厩?”

“不必了不必了,我做好就去。”

藤吉郎没有从马肚子下出来。他给山月洗完腿后,给它往患处涂上药,用布包扎好,并抚摸着它头上的毛,亲自将它牵回厩内。

“主公在哪里?”

“在庭前,再不快点去,恐怕他要不高兴了。”

“是。”

藤吉郎进入休息处内,披上墙上挂着的蓝棉线招牌衣服。

信长已经在庭前了。

他带着柴田权六、犬千代等四五人。

有管鹰人刚刚从他身边退下。

穿着蓝棉线和服外罩的藤吉郎跑了过去,在离信长十间远的地方停下,双手伏地拜下。

“哦,猴子吗?”

“是。”

“过来。”

信长向后看了一眼。

犬千代赶紧摆好长凳。

“再过来些。”

“是。”

“猴子,昨晚你在外城墙的工地上大放厥词了吧?”

“啊,您已经听说了?”

信长苦笑。他看藤吉郎在自己面前那诚惶诚恐、面红耳赤的样子,真想象不出他会说出莽撞之言。

“以后慎重些!”

信长严厉地斥责道:“今天早晨,右近前来尽述了你的种种无礼。因为我听说你后来的那些莽撞之言说得也不无道理,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实在抱歉!”

“去道个歉吧。”

“什么?”

“去施工工地,向右近道个歉。”

“我吗?”

“当然了。”

“若这是您吩咐的,我会去道歉的,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不服吗?”

“恕我冒昧,怕是这样会养成不正之风的。我当时说的话并没有错,他的做法实在说不上是忠于奉公。那样的修筑,他居然能花上二十天,还没怎么有进展……”

“猴子,停住!”

“是。”

“在我面前,你也打算大说特说一番吗?你所说的我已经听说了。”

“我说的都是正常的道理,实在没有故意鲁莽冒犯的意思。”

“那若是你的话,你会让这个工程几天完工?”

“若是我的话……”藤吉郎稍稍慎重地想了一下后,当即答道,“因为多少已经开了些头了,我想……再有三天便可以轻松竣工了。”

“什么,三天?”

信长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柴田权六苦着脸,心中无奈暗笑主公居然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有犬千代用毫不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藤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