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那惠,西飞驒等等被美浓的山峰包围着。
可儿乡的明智城坐落在明智庄的山间,是一座前代旧式样的山城,任土岐源氏以来长长的家族世代发展,时代洪流变迁,它都保卫着山间的和平。可昨天起这座山城也吐起了烟,到今天清晨,它已完全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外城郭、主城堡都已被烧塌。
攻上来的是稻叶山的斋藤义龙的士兵。斋藤义龙攻陷斋藤道三秀龙的居城鹫山,取得斋藤道三秀龙的首级抛入长良川的残余兵部杀到了这里。
明智光安入道原本归属于斋藤道三秀龙,在战乱之时,与侄子十兵卫光秀、儿子弥平治光春一同与稻叶山的反兵作战,怎奈处处败阵,因主公斋藤道三秀龙也已战败,不得已驰回故乡明智庄,以此小城为死地,从前天起死命抵御着反兵的袭击。
“叛徒!”
“有叛徒!”
在烈焰之中,听着自己这方的吵嚷声,光安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
他向城内环视,发现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只有后山的森林了,那里的粮仓和被称为“水渠”的贮水池还没有燃烧起来。
“十兵卫在哪里?找十兵卫过来!”
光安边在死尸之间奔跑,边寻找着还残活着、依旧进行着防守的兵将。
儿子弥平治光春呢?
光安没有呼唤过儿子一声。
“父亲、父亲!”
弥平治在乱军之中发现了自己一直担心着的父亲的身影,跑了过来。光安急问道:“十兵卫呢?十兵卫怎么样了?”
“在乾口门杀敌呢,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后退。”
“怎、怎么丢下他……”
光安嘶哑地训斥了儿子一句,向乾口的坡道跑去。
“啊,父亲!我去。哪怕让我杀入恶敌之中!”
弥平治赶紧追上去,强拽回父亲。
“父亲,父亲!后山的粮仓、水渠还没着火。您先在那儿暂躲一下。”
“快点去!不能让十兵卫有危险!”
光安不放心地嘱托着向后山的森林跑去。
弥平治是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就算战死也无妨。
可是十兵卫是兄长之子,是兄长下野守光纲在临去世前托付给自己的、明智家的遗孤。若是十兵卫有个闪失,光安认为无法向亡兄交代。此刻,他所担心的除了城池的命运,便只有十兵卫的安危。
“唉……”他茫然地叹息。
只见水渠的看守人小屋内、城内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交叉叠放着,处处殷红,似狂风暴雨后野花遍地,不忍直视。
“拜托!十兵卫兄,拜托,先暂且退了吧。”
弥平治抓住十兵卫的臂铠,挡在他的面前,将打算杀敌杀个痛快、瞪着眼睛激战的十兵卫强行从焦土拽了出来。
“傻什么,退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十兵卫大声喊道。
平日里寡言沉稳的他此刻完全成了修罗武者,丧失了理性。
“去水渠那边吧……先去水渠那边吧!”
十兵卫甩开弥平治抓着自己的手:“去水渠那边然后打算怎么办。敌人已经攻破外城墙,我们这边又出了叛徒!”
“父亲……父亲在那里等你呢!”
“叔父……”
“他很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带你过去。”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失掉十兵卫一个人的生命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战败了也要与稻叶山的反兵们一拼到底……”
十兵卫咬牙切齿,坚守阵地。
他心中的怒火让他顾不得自己的生死。这是对丧失了人伦道德的敌人的愤怒。
十兵卫以文武之士而自居,武道上不输于别人,读的书也不比任何一位武士少。
他的思想和信念都颇受圣贤之道的影响。如今,他已不把放火烧城的敌人仅当作自己的敌人,他们是灭杀了父亲斋藤道三公的癞殿的部下,是有违人道的敌人,有违圣贤之道的敌人。
他情愿为正义而殉,死也要多拉几个大逆不道的狂兵同归于尽。
“怎能白白送死,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不休?”
“白白送死?弥平治,什么白白送死,若是大逆不道的斋藤义龙都能安稳存活于世,将会证明这世间就是地狱,人都是禽兽不如的饿鬼。”
“明白!这我懂。”
“虽然十兵卫一人再怎么奋战也无法敌众,被害的山城守大人也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我要做出榜样,让世人明白在饿鬼当道般的美浓内乱中,是不乏真正的武士的。我宁愿战死,死而无悔,这是为正义而战,你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死?!”
“明白!可……在为这场战争牺牲之前,请再见父亲光安一面吧,然后再战也不迟。唯有你此刻万不能有事!”
“好……”
十兵卫因久战而气喘吁吁,“叔父在哪儿,就让我在战死前再见叔父一面吧。”
紧随堂弟,十兵卫也奔上了后山,朝水渠方向跑去。
叔父光安就站在看水人小屋的前面,不安地等着儿子和侄子。
“哦,弥平治吗?……十兵卫也没事啊?”
“城保不住了。”
两个年轻人在这暂时避开了战争纷扰的森林、水边与至亲团聚的刹那,紧绷的神经骤然崩塌,扑倒在光安的脚边。
“啊,快到最后的时刻了。虽然不甘心,这也是这座居城的命运。”
“哦,大限将至……”
“……可是……”
十兵卫用饱含着力量的声音,望着火焰冲天、刀光剑影的不远处说道:“我们一族为了追随主公山城守大人,纵然在这里战死,也是死得光荣。从土岐源氏历经数百年到我们,我们一族没有出过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这是我们的骄傲。作为武门,我们今时今日的这般光景,并非是战败了,而只是完成了人道使命,光荣地燃烧起了武门旗帜而已!”
“对!”
弥平治表示认同。光安也点点头。
“叔父,让我们为这一刻而欢欣吧!让我们尽情地与暴恶狂兵死战到底,燃烧起我们最后的旗帜,尽所能地斩杀敌人,让我们死得其所。跟您道别了,今生今世都没来得及对您好好言谢。黄泉路上再……”
十兵卫说着跪地一拜,旋即起身欲回战场。
“等等,十兵卫!”
“是……”
“你想赴死吗,在这里战死吗?”
“是的!”
“我……”
光安望着飘向天空的滚滚黑烟……再望望年仅二十五岁的侄子和年纪更小的自己的儿子弥平治。
“……我不想让你们死,你们还年轻。快逃吧!”
“什么?”
“逃走吧。弥平治、十兵卫!”
“您,您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
“不能因为眼前的状况,就认为自己的人生到了尽头。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放下一座城的陷落与消亡,着眼于更广阔的未来吧!”
“您这话我就不理解了。叔父您是让我们二人成为不顾廉耻的武士吗?”
“不管你们怎么想,你们要继续你们的人生,让土岐源氏后继有人,重拾家名。”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面对那些暴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战到底。……武门的正义是我们的支柱,是我们的堡垒。落荒而逃,苟且偷生,这不是武士道,正义会因此而荒废!”
“不,不是这样的。”
“叔父,莫不是您到了这关头,终被怯懦打败了?”
“十兵卫,你怎能这么说?!”
光安严厉地一声斥责,当即在儿子和侄子面前拔出短刀割喉倒地。
这时,一声春雷般的巨响撼动大地。水渠中的水泛起细波,空中铺满更浓重的黑烟。
“啊,火药库也……”
十兵卫奔至树木间,望向城的方向。他的脸、树木都被照得火红。城在一瞬间化作了火海,这个山上的树都开始烧了起来。
这里虽是偏僻小城,城堡后门附近的一栋房间内却储藏着大量的火药。
在美浓,十兵卫是最早注意步枪这种新武器的。他还因此去了九州、堺市好几趟,并迅速在岐阜的乡里进行步枪铸造,在自己的居城悄悄贮藏好火药。
十兵卫对时代的前沿很敏感,并充满就像他分析步枪构造一般的科学性的分析。
不过,他再细致的推算也终究没能让自己摆脱命运的摆布。
自己研究、指导制作的步枪,现在反被用来攻打自己一方。
为了将来打出城去,在中原竖起土岐源氏的旗帜而贮藏的火药,如今也将自己祖先留下来的这座城池化为了焦土,并像恶鬼一般吞噬着地上的尸体、山上的树木。
“……”
十兵卫精神恍惚地呆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是啊!就像叔父说的那样,逃走吧,再活得久一些吧!——不活着,如何让心中的这份不甘释然!”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这时,身后传来堂弟弥平治悲痛的声音,“十兵卫兄!父亲他……父亲他……有话要说,他快不行了。十兵卫兄,快过来,父亲有话要对咱们说……他快不行了!”
十兵卫原本打算再冲进烈焰之中决一死战,所以听到爆炸声后他便没有再回头望叔父光安一眼,任凭堂弟在那边悲哀地呼唤叔父。
“哦……叔父。”
十兵卫转身跑过去,与堂弟一起抱起伏倒在地上的光安。
“弥平治……在吗?”
光安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人了。
“在,父亲,我就在您身旁。”
“十兵卫呢?”
“叔父,十兵卫也在!”
“你……你们两个人……都不要送死,不要让我白白死去。为主公殉职,与这座城同存亡,共命运,只我一个人就行了,武门之名不会受到影响的。你们快逃,不要管我了,你们快!”
“……是!”
“十兵卫……弥平治就拜托给你了。”
手中还握着短刀的光安说罢将短刀透过盔甲的缝隙插入侧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弥平治,将叔父的头……”
“啊……”
弥平治含着泪水,黯然不知所措。
有火星、灰烬飘来,见堂弟懦弱的样子,十兵卫更是心下一阵烦乱。
“抱歉!”
十兵卫割下光安的首级,包入自己的衣袖。
“弥平治,跟上!”
说罢,十兵卫先行在前。
当白昼隐去,黑夜来临,两个人像兽一般潜行。
可儿乡还算是领土内,所以他们很熟悉地势,也可以找个当地人家暂时躲避。可是到了飞驒街道,目及之处到处是敌人的寨子和敌人的影子。
“真是进退维谷!”
他们只有心中估量着状况,小心翼翼地前行。
到了飞驒河滩,他们还是被搜寻败逃者的敌人发现了。
“不行了!十兵卫兄,让我们与他们同归于尽吧!”
弥平治放下还没有安葬的父亲的首级说道。
十兵卫摇摇头,“别说傻话。……死,我们要在祖先的土地上死。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是吃草根,也要活下去!”
十兵卫抱起弥平治放在地上的首级快步前行。
在完全没有路的山上,他们一整夜都不断向西攀行。
到了破晓时分,终于有一条路横亘在眼前,是从美浓到越前的大日越的险路。
这里鲜有来者,也远离斋藤一族的势力。他们或是打落飞鸟,拔掉飞鸟的羽毛,生吃鸟肉,或是吃些山芹、当归、芋头的根茎保存体力。
咔、咔!从扁柏树林的深处传来斧头伐木的回响。十兵卫将用旗子包裹着的叔父的首级交给堂弟:
“在这里等着。”
不一会儿,十兵卫手中拿着一把铁锹和一些下人的衣物、工作用的和服裙裤从扁柏树林方向回来了。
“前面有伐木者的小屋,我要了这些来。”
他边将铁锹递给弥平治边说道:“在哪儿呢……”
十兵卫望望四周,“还是找块远离小道的地方比较好。”
十兵卫说着走进树林中,选好一块树荫下的土地。弥平治会意地挥起铁锹一锹锹挖下去。
“再深些……再深些。”
弥平治已经挖到了足够放下首级的大小,十兵卫却像是要掩埋整个人一般催促着。
终于,光安的首级被轻轻放入了深深的土中。十兵卫解下身上的铠甲,“弥平治,你也脱下铠甲,将它们埋入土中吧。”
最后两个人只留下大刀,铠甲和其余所持物品全部埋进了光安的坟墓之中。
他们穿上下人的上衣、和服裙裤。因为大刀太显眼了,他们用布将刀包裹住,并扔掉刀柄头上的金属饰品,扮成民间武士、地痞无赖的样子,将刀插入腰间。
“有没有水?”
“这里有水源,可是没有盛水的东西。”
“有的。”
十兵卫朝树林外跑去,只听一声青竹断裂的脆响,十兵卫带回来一节断竹。
他们将断竹盛的清水供奉在光安的坟前,久久合掌而拜。
各种小鸟在扁柏树林中啼叫着。两个人渐渐冷静下来,从明智庄逃离后,一路奔波,仿佛此时才恢复了意识。
“……”
弥平治光春用手肘拭去泪水。
父亲在战场自尽,弥平治抱着父亲的首级跑了两天两夜,此刻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弥平治!”
“是。”
“别哭了。见你这个样子,我无地自容。叔父也是因为我才……”
“不是的,父亲作为武将,终会与我们有此一别的。”
“……可是……可是我父亲下野守光纲在临终时,将尚还年幼的我托付给了叔父,对我,叔父定是背负了满满的责任感。”
“父亲光安也常这么说。”
“城池陷落的烈焰中,叔父还在为我们考虑。为了让我们逃出魔爪,叔父选择了自尽。叔父的恩德无以为报!”
十兵卫双手伏地,深深一拜。
“弥平治!让我们在这里发誓!”
“是!”
“得以苟活的十兵卫的生命不再只是我一人的,同时也是为我而死的叔父的生命。我要肩负起土岐源氏祖宗的遗命。从今往后,十兵卫更加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一样!”
“对,我们必须这样。一定要胸怀大志,重振家族名望。弥平治!”
“是的!失去城池、家臣,变得赤裸一身,也许正是上天对我们的恩惠也说不定,是上天要给我们在苦难中磨炼的机会。”
“你要努力啊!我也会更加努力修炼自身的。我要在文武两道上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啊,感觉……”弥平治挺胸仰望鸟儿啼鸣的枝头,“豁然开朗!十兵卫兄,亡父在天之灵听到我们这些话,将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嗯,我会铭记我的誓言的!让我们一起努力!”
逃过了大日越的危险道路,十兵卫和弥平治暂时潜伏在越前一阵子。大体看透了美浓之乱、四邻形势后,他们动身前往越前的敦贺,并乘船在北郡的三国码头登陆。
三国的长崎称念寺中有位故人叫圆阿上人。登陆后,他们便投奔这位故人而去。
在接下来的几年。
十兵卫和弥平治在寺院的门前町租下了一间房子,开办私塾。不过,十兵卫教课的时候,弥平治出门旅行,弥治平在的时候,十兵卫又会出门。
他们的旅行自然是风云之旅,是磨炼自身、视察诸国军备和文化的旅行。当时人们管这叫武者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