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愉快,原因是那天信长又像以往一样叫着“猴子”,把他找去,对他说:“膳食处原本就是应该节约的地方,但把你这样的人放在那儿,太浪费了,以后你就去马厩效力吧。”藤吉郎受了俸禄三十贯,以及城中武士居住处一宅邸的君恩,他非常地愉快。他是一个遇到好事就直接表现出来的人,没有隐藏脸上的笑意。他很快就去找以前一起工作的愣头青了。愣头青还在做着负责取草鞋的工作。

“怎么样?你有时间没有?”

“怎么了?”

“去城里,我请客。”

“算了吧,不去了。”

“为什么?”

“木下大人现在在膳食处高就,我愣头青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负责取草鞋的。有失您的体面。”

“你少找别扭。我要是那样想就不会第一个来找你了。其实本来主公就已经过高地提拔我了,这次又给我三十贯俸禄让我去马厩。”

“哦……”

“我到这儿后,觉得你的忠义是值得依靠信赖的,所以才想跟你分享。怎么样?走不走?”

“那可真值得感谢。但是,藤吉郎你可比我正直多了。”

“嗯?怎么说?”

“你什么事都对我明说,毫无隐瞒,可是我却对你隐瞒了很多。说实话,我做着取鞋的工作,偶尔,就像以前那样,会做一些特别的工作,所以直接从主公那儿得到很多赏赐,那些我都直接秘密地送回故乡大宅去了。”

“哦。你在故乡有宅邸?”

“在江州的拓植村有我的族人,也有二十个给我效力的仆从。”

“啊,在甲贺吧?”

“拓植村在伊贺。”

“啊,是吗?”

“所以让你请客,我也没面子。以后等我们更有成就的时候再互相请吧。”

“是吗?我不知道。”

“这天下的风云变幻即将开始了。”

“是呀,从此开始。”

“先留着吧,将来再说。”

“也好。”

藤吉郎又变得更加愉快了。对他来说社会是明朗的。他的眼前没有阴郁和黑暗。就连有着惊人秘密的愣头青也不禁对他毫无保留,连在这织田一藩没人知道的身世都对他说明了。今天赐下的俸禄只有三十贯,但这三十贯里包含着主公信长对自己这两年在膳食处效力的认可。他为此非常高兴,比一年里让炭柴的消费减了一半以上更高兴。“把你这样的人放在以经济为主旨的厨房,太浪费了。”被信长公这么称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喜悦。他一边佩服信长公是十分会说话的主公,一边高兴不已。

人常说,可喜可贺的人,在别人眼中都有些摆架势。他独自默默笑着,有时脸上还会浮现出酒窝,就这样,午后他出了城堡,在清洲的街道上闲逛。走在街上,他也很得意。因为换职务的关系,这五天他都休假。想着这期间看看主公赐的宅邸,虽然可能是武士住处最小的,算上门墙一起五间左右的小房子,但也需购置一些物品,也得找一个人守着。“生来第一次成为一家之主。去看看那宅子吧。”这么想着,他改了路。附近住的都是在马厩工作的人,他想着到组长家里去看看,顺便问候一下。结果组长不在家,他的妻子女儿出来了。

“您还是一个人吗?”

“还是一个人。”他如实答道。

“那么,很不方便吧。我们家有下人,还有些多余的家具,要是有您需要的,就请拿去吧。”

她是一位十分亲切的夫人。藤吉郎说着日后有事定当相求,走出门去。夫人也特意出门来,叫了两个管事的下人吩咐道:“这是马上就要到马厩任职的木下藤吉郎大人。不久就要搬到那个桐田的空宅子去了,你们给他带一下路,不忙的时候就帮忙打扫一下。”

藤吉郎被带到以后就是自己家的宅子前一看,是一座比想象中的要大的宅子:“哦。不错的宅院啊。”他对着门低声说着。一打听,才知道以前是一位叫小森式部的人住的,不过也是很久以前了,所以宅子有些荒芜,但在他眼里只看到宏伟的大房子。“里面有桐田啊,这真是吉兆啊,因为我木下家的家纹,自祖上开始就用桐纹的。”

虽没有明确的记忆,但他却有着这种印象。因为好像在父亲弥右卫门的盔甲箱、短刀的鞘上看到过,所以就不管对错对给他带路的人说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心情特别好时,常常趁势说一些没有必要的话,或者得意地说些没有确实根据的话。说完后,自己也常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但绝没有打坏主意或者轻薄之意,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过错。这也是有些人说他吹牛说谎的原因。于是他自己也“是啊,我是说大话了”承认了。不过,要是因为这误会他,从而反感他的气量狭小的挑剔者,也就失去了成为他伟大生涯同伴的机会。

不久,他的身影就出现在清洲的繁华街市上,他买了家具等物。在旧衣店前,他停住一看,偶然看到了桐纹的阵衣,问了价格,说着便宜就买了下来,立即穿在了身上。虽有些长但也不是很过分。说是阵衣,其实就是青木棉做的轻飘飘的衣物,只不过在衣襟上用类似金襕的东西镶了边儿。不知是谁穿过,背上的桐纹有些褪色。

“真想给母亲看看哪。”他想着。在这闹市行走,他又忍不住感慨起来。他想起了在新川瓷器店工作时的事。推着装满瓷器的手推车,光着脚,在街上人们和美丽的女子的注视下……想起那时自己悲惨的样子。他进了吴服(1)店。店内架子上摆满了京城的上等吴服。不知买了什么,最后他说道:“那么,请不要弄错,给我送到哦。”然后付了钱,走了出来。他的钱经常像这样,休息时半天就空空如也。

“米馒头”,蓝色贝壳镶嵌出的文字,这漂亮的招牌挂在街角的屋檐下。那是清洲有名的特产,总是有很多游客前来,而且其中也混杂着本地的客人。

“上馒头。”藤吉郎穿着刚刚换上的衣服,背上背负着大桐纹,混入客人之中。店内的使女:“欢迎光临,请到这边,您是要买礼物的吗?”藤吉郎坐在一个长凳上说道:“都要。先给我来一盆在这儿吃的。然后,我付路钱,找个去中村的人顺便给我家送一盒去,要一大盒。”背对着客人干活儿的好像是老板的男人听到后说:“啊,大人。多谢惠顾。”

“你好,生意还是这么好啊。今天还是拜托往以前的那个地方送。”

“好,好。常有人从这儿往中村去,中村的人也常来这儿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先拜托了。还有,这封信请放到盒子里。”藤吉郎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信,拜托店里的人。信的外面写着“致母亲,藤吉郎”。

店里的人走过来问道:“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什么时候送都行。我母亲最喜欢、一直就特别喜欢这里的米馒头。”说着,他也吃了一个。不过,对他来说,这馒头的味道,有着能让人立刻流泪的回忆。想给母亲买她喜欢的馒头,自己也想要吃,想得不得了,却没能买。推着车,卑微地忍耐着从这前面走过的少年岁月,是他每次来这里都会想起的。

“哎呀,那不是木下大人吗?”一个带着年轻女孩儿的武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这边,等他吃完馒头后才一边出声招呼一边站了起来。

“啊,这是……”藤吉郎低下了头。来者是弓箭队的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因为是他做仆从时照顾过他的人,所以藤吉郎的礼仪格外诚恳殷勤。因为地点不是城堡内,是街市的米馒头店,又右卫门今天很是放松。

“你一个人吗?”

“是,我一个人来的。”

“不过来坐吗?我也带宁子来了。”

“啊,令爱也在。”藤吉郎往旁边一看,隔了一个长凳,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小美人背对着这边坐着,露着白色的足袋,在嘈杂的客人中,独自端坐。

说是美人,藤吉郎对女人的审美眼光相当地锐利。这位并不是他一人眼中的美人,无论是谁见到都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美人。那是个美得超群的女子。名字写作宁子,读作宁宁,这可爱的名字和这女子的性格十分相配。娇小的面容上生着一双智慧沉静的眼眸。又右卫门邀请藤吉郎,把他带到那双明眸面前。

“宁子。”

“是。”

“这位是木下藤吉郎大人。这次是从膳食处到马厩任职的。认识一下比较好。”

“……是。那个……”宁子的脸红了,“我跟木下大人并不是初次见面。”

“什么?你们认识?”

“是的。”

“什么时候?在哪儿?”

“收到过信,还收到过礼物。”又右卫门一副非常诧异的表情。

“这就难怪了,你们在互通书信吗?”

“我没有给木下大人写过。”

“那也不对,你怎么能瞒着父亲,太不成体统了。”

“不是的,每次我都跟母亲说了,虽然母亲每次都坚决地拒绝那礼物,但是每到节日,我都常从木下大人那里收到礼物。……父亲大人也该说声感谢才是。”

“哦。”又右卫门来回看着女儿和藤吉郎的脸。

“都说父亲的眼睛很可怕,可是也意外地粗心啊。……真是不知道呀。……常听人说,猴子大人的眼光独到,没想到看中我家女儿了,哈哈哈哈。”

“哪里。”藤吉郎把手伸到后面,挠着脑袋。很是难为情。

虽然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笑了,稍稍缓解了一些,就是这样,他通红的脸色也久久没能恢复。事实上,宁子的态度是不明的,但不管怎样,藤吉郎是喜欢宁子的。

每次给在中村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姐姐送带饰和衣料时,藤吉郎也没忘记尽自己所能顺便给宁子送一份上等的京染、堺的织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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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中国江浙一带汉服演变的衣饰。又称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