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快来。”仆从组的藤井又右门卫飞快地赶来叫在屋内休息的藤吉郎。

“是,有什么事?”藤吉郎立刻出来了。

“主人召见。”

“什么?”

“殿下突然问起你,说要叫你去。你惹了什么祸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好了,快来吧。”又右门卫催着他,先向着让人意外的地方走了出去。那日,信长不知怎么想的,从成立的军粮仓到厨房巡视了一圈,甚至柴炭库房都检查了。

“人已经带来见您了。”又右门卫来到行走着的信长旁边俯首禀告。“啊,带来了?”信长看到他身后的藤吉郎时说道,“猴子,到前面来。”

“是。”

“今天开始你就在厨房效力吧,知道吗?在厨房工作。”

“我知道了,十分感谢。”

“调理膳食之处,虽不是气势雄伟、靠武功取得功名之地,但与光鲜的战场相比,也是应该特别小心守护的。不用说,你要尽心效力。”信长当下就提拔了他,让他的地位高了一截。膳食处的小吏已经不是仆从了。但是,当时被派到膳食处是被视为武士的耻辱的,大家都觉得是在走下坡路。

他也终于落得这种下场。大家都是这么看的,那里是安置在战场和外面已经没有用处的人的地方,被人们轻视。身处仆从和下级武士之间的厨房小吏,一直被轻视,而且对年轻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的,也就是没有什么前途。

退下后,又右门卫很同情藤吉郎,安慰他道:“猴子,让你做这么无趣的工作,你不满意吧?不过也算给你升职了,又不是非有多大出息不可。负责取草鞋的人虽身份低微,常在主人马前效力,可能将来有些盼望,但相对来说,也要有牺牲性命的觉悟。在膳食处就没有性命之忧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啊。”被安慰时,藤吉郎就做出被安慰了的样子,点头称是。但是,他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委屈不服。他对信长意外的托付心存感激。到膳食处就职后,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里的昏暗、潮湿和不洁。真是即使是白天也让人忘记太阳存在的,无精打采的厨子,杂役们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海带汤汁的味道中。

“这可不行啊。”藤吉郎忍受不了。他讨厌阴郁,讨厌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一切。“真想在那边的墙上开一个大窗子,好让风和阳光进来。”虽然这么想着,但这里也有这里的体系,他上面还有老人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难度。藤吉郎每天默默地做着检查商人们交付的鲣鱼干儿,记录收到的香菇,葫芦干儿等工作。藤吉郎负责后,出入膳食处的御用商人间的氛围焕然一新。

“像大人说的那样我们都带来了既好又便宜的货物哦。”

大家都说:“面对木下大人,就是商人也甘拜下风。香菇,鱼干儿,谷类等都十分了解,也有辨识的眼光,特别擅长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以低价卖给您。”

“别说傻话。”

藤吉郎笑道,“我又不是商人,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虽然于我自身没什么利益关系,但是你们交付的东西是要给家中诸人吃的。人以食为天,这城堡中的性命多少可说是由呈上的食物决定的。能奉上好一点儿的食物,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有时间的时候,他会请商人喝茶,放松闲谈。那时他会说:“你们是商人,所以每次交付商品就立刻会想这一车东西能赚多少,离不开利字。但如果因为邻国,我们亡国了又该如何?常年的定期结算货款就什么都没了哦。敌国的大将成为城主的话,从他国跟来的商人会取代你们,会连你们的生意都抢了的。你们应该这么想,以主公为根基,我们和你们都枝叶繁茂,福及子孙,不这样想是不行的。所以只想从交给我们的物品中赢取不当之利,目光太短浅了。”

藤吉郎对侍奉膳食的老管事十分恭敬。即使明白的事,也会询问他的意见。就算有不合理的,也先顺从,给足了老人的面子。当然里面也有人说着“善变的家伙。”“巧言令色。”排斥他。藤吉郎觉得就像波浪一样,一定会有其他波浪冲撞上来。他对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

和管事商量、甚至也跟信长汇报过的厨房改造,终于被批准了。他给工人图示,在天井开了通风口,在墙壁上开了一扇大窗子,下水等其他地方也按照他的想法改建了。清洲城自守城的斯波家以来,几十年即使白天也要点灯做饭的大厨房,已经早晚都有阳光照耀,有清爽的风通过。对于像“东西坏的快了”“灰尘太显眼了”这样的抱怨,他根本置之不理。变清洁后,浪费就显现了出来,渐渐地浪费现象消失了。一年后,这里也变得像他的性格一样明快清爽,灵活机动。

那年冬天,炭柴管事村井长门被罢免,藤吉郎被任命接替他的职位。

藤吉郎被任命的同时就考虑着为什么长门会被罢免,为什么会用自己做炭柴管事。“啊,是想更节约炭柴费用吧。这想法从前年就开始有了,是对村井长门的做法不满意吧。”于是他作为新的炭柴管事,在城中各个使用炭火、木柴之处到处看着。公务室,准备室,书院,库房,后面的居室,外面的房间,不管何处冬天里都点着火取暖,地板里镶了大炉子。特别是仆从的房间和年轻武士的聚集处,如山的木炭被扔进炉中取暖,非常浪费。

“木下大人来了,看见木下大人了。”

“什么呀?木下大人是谁?”

“是新的炭柴管事,一脸严肃地过来巡视了。”

“啊,那个猴子啊。”

“用灰盖上,快用灰盖上。”年轻武士们慌张地用灰盖住火,还没烧的木炭藏在了灭火的缸里,而他们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啊,大家都在啊。”藤吉郎到了那儿,加入他们之中,他自己也把手伸到炉前。“这次,在下藤吉郎被任命负责炭柴之事,请大家多多关照。”

“那真是可喜可贺。”年轻武士们一副心痒的表情说道。藤吉郎拿着插在炉上的大火钳说:“今年冬天不是特别冷吗?像这样埋着火,只能暖手,暖不了身的。”说完自己把红通通的火炭翻了出来。“那边炭笼里的木炭请尽管用,还有虽然到目前为止有规定的一天使用的数量,但不点火取暖太冷了,大家尽管用。另外,不用那么一次一次取得屋内管事的手书什么的,那些麻烦的手续都免了,需要用的话直接去仓库取就行了。”在步兵等处,藤吉郎也是这样的说法,鼓励一直以来只听着节约节约听烦了的人们多用木炭。

“这次的管事,真够大大咧咧的啊。”

“我想那猴子一下子被提拔成炭柴管事,很是得意,想要跟大家显示他大方吧。我们要是听他的,说不定连我们都会被训斥。”不管怎么自由放任,炭柴的使用自然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都很自律地没有超出那个限度。清洲城一年的炭柴费用超过了千石。年年领内的被伐树木的数目也非常巨大,不只是这项支出的金额,在藩内管理上,信长也一直心存节约之念。

两年间,信长命村井长门负责炭柴事宜,结果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相反,费用还增加了。而且现在一听到节约二字,大家心里都萎靡不振。藤吉郎先把大家从那种萎靡之中解放出来,然后他到信长面前建议道:“我看到冬天里武士们和下面的步兵等人都闭门不出,吃着腌菜,喝着茶,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大家每天都是这样无所作为地度日。比起节约炭柴,还是请您考虑,先将这恶习纠正过来吧。”

“嗯。是吗?”信长听信了他的话,立刻给老臣下了命令。老臣召集了各处的头目,再三强调了要鼓励大家平日例行的功课,拿着兵器练习,讲书,修禅,在领土内轮流巡视。除了原本的鼓励射击枪术练习外,还让他们参与城内的土木建筑。仆从们有空的话,连马掌都要做。宗旨就是,不给空闲时间。

本来,从武将的情感上来说,对家中的武士,他们都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着。羁绊深厚的君臣之间,更情同骨肉。一旦发生战争,那些人可能会在自己的马前舍命战死。如果不疼爱这些将士们,或者这些人感受不到关心、君恩,那么是没有人会舍命相护的。因而,平时也就容易比较宽松。因为不知何时就会有战争。但是信长却觉得只对家臣们好不行,所以坚决地,就是平时也不给大家一点儿空闲,纠正大家的修养和生活之风,让大家进行繁重的练习。

家内的女人们也练习,打扫,甚至还让她们练习发生攻城战役时的应对,使她们建立了从早到晚没有闲暇的生活规律。当然他自身也是如此。于是偶尔看到藤吉郎时,他便带着稍稍得意的表情说:“猴子,最近怎么样啊?”“是。虽然您的命令有了些效果,但还差得远呢。”

“还不够吗?”

“还差一些。”

“哪里还有不足?”

“不把这风气传到城里一般的居民家之前,还是不够的。”

“嗯,是这样。”最近信长对藤吉郎的话相当信任,常常听取。近侍们对此都苦着脸冷眼对待藤吉郎。这是因为,像他这样在这么短时间内升得这么快的人本来就少,而且他还可以直接到主公面前献策什么的,就更让他们看不过眼了。但是每年千石以上的炭柴消费在那年冬天过到一半就已经很显著地减少了。

一方面藤吉郎每次到各个地方时都大方地说着:“冬天很冷啊,不要心疼炭柴什么的,也不用每次都要管事的手书,大家自由地、直接去仓库拿你们所需要的就好。”可另一方面,因为大家没有空闲,没有时间围着炉子浪费炭柴。而且,稍有些闲暇,得到充分锻炼的身体也不需要点火取暖。除了做饭用的炭柴外,其他的都节约下来了,原来一个月的炭柴现在能使三个月。可藤吉郎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到最好,还是不满意。每年的炭柴都是在夏天时,在山上定下合约。他让御用的商人带着,到山里去检查了。这种检查一直都是走形式而已。这座山有多少树,那座山有多少树,商人看似认真细致地带着你巡视,但一座山到底能出多少炭柴,外行是弄不清楚的。虽然藤吉郎对百姓街市之事十分了解,但这炭柴之事却也不知底细。

“哦,哦,是吗?是这样啊,这样啊。”他也按着以往的管理,随便走了走,形式上走了一下就下来了。当晚,商人们在当地的豪族家里招待他们一行人,大摆筵席。这也是以前的老规矩。

“今天管事大人和大家都辛苦了。”

“一定辛苦了。”

“大家不要客气,今晚放松地玩到尽兴。”

“还有以后也请您多照顾。”问候和奉承相继而来的宴会,当然也有侍奉酒菜的,不知何处的歌女呀,美人呀,衣饰装扮十分美丽,在管事身旁,倒酒夹菜,伺候得十分周到。

“好酒。”藤吉郎十分高兴,他也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他看着身旁的女子说道:“一个个都是美人啊。”一个商人带着畏惧开着玩笑说:“大人也喜欢美人吗?”藤吉郎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一脸认真地说:“我喜欢美人,也喜欢美酒。世上的东西我都喜欢。但若无心,好东西也糟蹋了。”

“那您就别浪费,请享用美酒,美人吧。”“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们怎么不谈生意的事啊,是你们太客气了吧,那由我来说,把今天我们看过的树木的账本拿来给我看。”

“请过目。”

“嗯,很清楚嘛。树的数目没有问题吗?”

“没有错。”

“这样的话能缴纳八百石炭柴,今天看的那些山能出这么多吗?”

“比去年收的减少了,但今天您看过的山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天早上,商人们来窥探管事大人的情绪,得知藤吉郎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来上山去了,都吓了一跳,他们也追上了山。到了一看,藤吉郎正在监督步兵、附近的樵夫等人在买下的树木根儿上系绳。绳子的数目是预先算好的,系完之后,清点剩下的数目,立刻就知道山上有多少树木。拿来和账面上的数目一对比,差了三分之一以上。

“把商人们都叫到这儿来。”藤吉郎坐在树墩上对手下吩咐道。商人们跪倒在地,心里惊恐地发抖,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置。不管怎么巡查,外行是不可能知道树木的数量的。实际上,以前的炭柴管事就按照账面上的数字,就那样接受了。但这次的管事并没有上当。

“商人们。”

“在。”

“这账面的数目和实际的数目差了很多啊?”

“……是。”

“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对多年的恩惠不心存感激,反而贪图利益,欺骗领主,写下这样的假账,牟取暴利。”

“……不敢。”“那为什么差了这么多呢?如果按照这个的话,恐怕交付的炭柴百石只有六七十石,千石只有六七百石吧?”

“不,没有那种道理。”

“住口!干了这么多年的你们是不可能看走眼出这么大的错的。故意欺骗管事,骗取国主的钱财,这可是大罪!”

“小人惶恐。”

“虽然应该没收你等家财,定你等的罪,但也有记账人出错的可能。只此一次,饶过你们,但数量给我如实改写。”

“遵命。”

“但也不能就这么原谅你们。”

“是。”

“古语说,伐一树,应植十树。昨天我看了这一带的山,每年砍伐很多树木,可没怎么见到植树的痕迹。这样年长日久,万一有洪水来袭,国家就衰败了。国家衰败的话,你们也会承受负担、不幸。要是想积累真正的利益,希望家里真的富裕,福及子孙的话,首先要让国家强盛。”

“是。”

“作为税金和你们一直以来牟取暴利的惩罚,今后,你们砍伐一千棵树,必须献出五千棵树苗。我说得比较严厉,怎么样,你们不服吗?”

“我等心存感激。如果这样的话就能饶恕我们的话,我们一定照办。”

“嗯,人工费就按账面上写的增加一半就行了。”随后,那天,他又吩咐帮忙的百姓们伐木后造林,定了树苗的价格和相关费用,并告知这些费用由领主支付。

“好了,回去吧。”藤吉郎催着大家。

商人们这才觉得捡回一条命,一边下山一边小声说着:“真是意外啊,这次的管事不好糊弄啊!”

“这位真是懂行啊。”

“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赚了,但也没什么损失,老实地干吧。”下了山,商人们都仓皇地想要回去时,藤吉郎留住了他们。“公事完了,今天晚上大家跟我来,今晚我也放松放松。”他带着众人来到了街上的旅馆,为昨晚还礼,招待大家,席间,他也有些微醉,让人看到了他平和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