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长相俊秀。他的祖先中一定有惊世美女或容貌出众之人。不只是他一人,他的十二个兄弟、七个姐妹都气质优雅,容貌出众,超凡脱俗。特别是信长,肤色白皙,眉目秀丽,不经意看人时,眼底闪烁着坚毅顽强。但他自己一旦觉察就立刻哈哈大笑,将那光芒隐藏,不给人发现的时间。

“可能您已经挺烦了,我这样像念佛似的日夜不停地提,但先祖是不能忘记的。原本,织田氏的祖先是越前丹生的守护神织田剑神社的神官。要说天文之前,是小松平重盛的血脉。再往前追寻的话,恐怕平氏就是桓武天皇的旁系了,说起来,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家血脉。不是我老头子要说到你烦,一定要谨记啊。”这是平手中务常常说给他听的。

平手中务是亡父织田信秀在信长出生后从古渡城移居那古屋时,作为守卫安置在信长身边的四人中的一个,是个特别忠贞的老臣。但信长却和他不太亲近,觉得他很烦。

“啊,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爷子。”信长看着旁边,转过脸去。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正因为这,平手中务才像念佛一样地说:“你也想想你父亲吧,为了传承尾张八郡,早上与北边的敌人作战,晚上又在东边国境征讨,一个月也没几日能卸下铠甲,安心地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十分忠诚,在这四邻战乱不断的乱世中,在天文十二年派我进京修缮皇居,又向朝廷进献了四千贯,还有伊势外宫的建造也出了不少力……有这样的父亲,对先祖……”

“老爷子,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听了多少遍了。”信长不高兴时,漂亮的耳朵会变得通红。但是,对这从他幼年叫吉法师时起就非常了解他的中务并没有显露更多的不快。中务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中务知道比起讲道理,用情感打动信长更有效。信长的耳朵变红后他说:“我们去拿辔头怎么样?”他立刻改变了话题。

“骑马吗?”

“是啊。”

“老爷子,您也骑上,跑一圈吧。”骑马是信长的爱好之一,常常在马场玩得很尽兴,有时会一口气骑着马跑个三四里,再一口气跑回来。从他小时候就守在他身旁的平手中务,每次有难以应付的事都会叹息着对别人说:“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啊!”

十三岁行元服礼,改吉法师为三郎,十四岁首次上阵,十六岁失去父亲的信长任性不通人情,已经渐渐到了旁若无人的程度。在父亲葬礼上,在那种场合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上香的时候,人们看到信长从席上站起,稻草绳裹着的长刀插在腰间,服饰随便。

“你看,那个粗野的继承人,真没规矩!”大家吃惊时,信长鲁莽地走到佛前,立而不跪,抓了把香啪地扔在佛前,用眼角看了看吃惊的众人就回去了。

“可是,他是个傻子。”

“那也没想到是这种程度。”薄情者只是笑笑,感情丰富的人为了织田家,含着泪,尴尬不语。

“一样是兄弟,弟弟勘十郎就礼仪端正,始终谨慎地伏着首。”

正在大家偷偷议论着织田家后人性格不同时,坐在末席的一个和尚却说:“不,他这样的才是将来的一国之主,真是让人惶恐的人啊!”后来有人把这话在家中传了开来,没有一个相信的。才十六岁的信长,妻子已经定了,是父亲信秀生前让平手中务竭尽心力促成的婚事,那就是美浓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

织田家和斋藤家是多年的宿敌,和斋藤家结成婚约(当然,这也是战国的风习)是带有政治意味的婚约。之前提及的那个心狠手辣的斋藤道三秀龙是他的岳父。同意把爱女嫁给在四邻中、甚至在京都都很有名的傻瓜殿下,不能不说他没有打尾张八郡的主意。不久,信秀就走完了四十二年的一生,去世了。

信长看似愚蠢、粗鲁的举动,正中他们下怀。于是,今年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信长正好二十岁,斋藤道三秀龙提出“想见女婿一面,双方在国境富田庄翁婿初次见面”的要求,信长立即答应了。富田庄是在美浓和尾张之间的一个由僧侣管理的有七百户左右的村落。在那儿有一座叫本愿寺的寺庙,会见的地点就定在那里。四月的下旬,信长带着人从那古屋出发,很快就坐船渡过木曾川和飞驒川,赶往绿意萦绕的富田庄。

拿着弓、火枪的约有五百人,拿着红色长枪的约有四百人,徒步武士和步兵大概有三百人。这队伍肃穆地行进着。其中一队马队簇拥着马上的信长,这是一旦有事,就会立即变为战队的安排。麦穗青了,现在已经是快到夏天的四月了。从刚渡过的飞驒川上吹来的凉爽的风,在长长的队伍上方吹拂着。富田庄家家都很富足,很多人家都在空地上建了谷仓,平和的白昼水晶花垂在篱笆上。

“来了。”

“看到了。”斋藤家的两个侍从在村边远远地看见队伍的先头,不知飞奔到何处去了。

路两旁贯通村落的榉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派悠闲。

路边的一个百姓的小屋前,二人跪下回禀道:“已经在那边看到织田大人的队伍了,不久就会经过这里了。”民居堂屋内站着一群衣饰精美,带着华丽大刀的人,他们的装束与满是薄薄的煤灰的墙壁极不相称。

“好。你们也快到后面的树丛中躲起来吧。”这些人是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里边,在茶室旁边一个有竹窗的小房间里,斋藤道三秀龙正凭窗而立,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初次见面的女婿,而且还是有着种种风言风语的信长。到底他会怎么狼狈地来相见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正式见面前偷偷看一下,所以才藏在民家一直等待着,这非常符合斋藤道三秀龙的作风。

“大人,听说已经看到尾张的人了。”

“嗯。”斋藤道三秀龙点着头,又往竹窗走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外面的门早已经关上了。家臣们都把脸凑到缝隙和木板的节孔处。大家都沉默着,只有树上小鸟的声音。小鸟们也只留下拍打翅膀的声音,飞走了。街道上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一片寂静。不久,兵队整齐的步调渐渐近了。磨得发亮的火枪队,每小队四十人左右,分成十队,像树林一样的朱柄枪组等从眼前经过。斋藤道三秀龙屏着呼吸,看着那些武器,兵队的步伐,队伍的排列。很快在那些肃然行进的步伐后,传来了马蹄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

“怎么回事?”像是要探出身去,斋藤道三秀龙没眨眼地说道。一看之下,他立刻就被马队中一匹骏马吸引住了。贝壳装点的精美马鞍的骏马,戴着华美的辔头,马上拉着紫白两色缰绳的信长,不知为什么高兴地回头跟家臣说着什么。

“……啊?那样子……”斋藤道三秀龙不禁小声脱口而出,满眼惊色。行列中信长的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不,是让他呆住了。听说信长走起来非常怪异。现在看来,要比传言好很多。信长放松地坐在骏马上,梳着大将头,用黄绿色的绦子系着,浴衣模样的单衣,有一只袖子空着没穿,腰间的刀套里插着刀,像什么符咒似的,用稻草绳缠着。腰间挂着打火袋、小葫芦、印盒、扇子、一头粗雕的马、珠子什么的七八样东西。下身穿着用虎皮和豹皮缝制的和服,里面的金丝衣裳闪闪发光。

“大介,大介!”信长坐在马上回身说道,“是这儿吗?富田庄,是这个村子吗?”声音大得就算是藏在民家中的斋藤道三秀龙也觉得穿耳而过。

在马队中护卫的市川大介提马向前:“正是,这里就是富田庄,和您岳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本愿寺就在前边。请注意礼仪。”

“哈哈,这就是富田庄啊?这是本愿寺师父的领地吧,真是和平啊,这里没有战争啊。”说完,他就沉默不语,只是抬头看着路边的榉木和蓝天上的苍鹰。他腰间晃动的大刀的声响,和其他挂饰的声响混在一起。很快队伍就过去了。

关着门,从缝隙中偷看的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都不禁捂着嘴有些辛苦地忍耐着。

“大家!”斋藤道三秀龙叫道,“队伍已经过去了吗?”

“过去了。”

“看见了吗?信长大人。”

“隐约看见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辜负世间评论的傻瓜,容貌不错,性格也可以吧,稍稍不足的,是这儿。”斋藤道三秀龙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满意地苦笑。这时,后门的家臣催促道:“大人,快走吧!”斋藤道三秀龙立刻起身。

“哦,要是被信长和他有眼力的家臣察觉就不好了。我们得超过他们先回到本愿寺。”众人围着他一拥而出,走后门,绕近路急行。信长队伍的先头到本愿寺门前时,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进去,装模作样地“出去迎接”。众人慌忙地换着衣服,从房间里到寺庙正门去。尾张的众人已经到了。寺庙门口人头攒动。

因为美浓的人都去迎接了,所以正堂、大书院、客殿都不见人影。

“殿下去吗?”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对着还没起身的斋藤道三秀龙问道。斋藤道三秀龙摇摇头说:“我不去。”

来客是自己的女婿,自己是岳父,这样做也无可非议,虽然因为今日是初次见面。信长也还是一国之主,所以才以对等的礼仪相待,双方到这美浓和尾张的中立地带见面,作为岳父,不用非得出迎。丹后是这么想的,所以只是问问而已。

因斋藤道三秀龙说了不去又问道:“是。那么,我去迎接。”

“不,你不用管那个,让堀田道空去就行了。”

“那样啊。”

“丹后,一会儿的会面,你也列席。还有,把七百多个武者一个不差地都排在廊下,摆出架势,彰显威仪。”

“已经安排好了。”

“在隐藏护卫的影壁藏下武士,一会儿信长通过时,让他们故意出声,让弓箭火枪兵肃立庭前,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展示美浓的气势,挫以信长为首的尾张气势的机会了,家臣们都鼓着劲儿等着呢。”

“嗯。”斋藤道三秀龙又想了想大门那儿的安排。

“比我们想的更蠢的家伙。不用太在意,让厨房依礼做些差不多的食物就行。嗯,我也到客殿去等吧。”斋藤道三秀龙像是要打哈欠似的,略微伸展了一下,起身走了。因为有命在身,春日丹后想做得更加完善,就从回廊出去,去查看武士们的情况。同时,他又叫了人耳语了一番。这时,信长已经踏上了正门前的地板。斋藤家来迎接的家臣,从老臣到有资格觐见的年轻武士百余人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休息之处在哪儿?”在这静悄悄的迎接仪式中,信长突然毫无顾忌地问道。

“是……”斋藤家的老臣堀田道空在感觉意外的同时也动了起来,他快速地来到信长跟前,跪倒在他的脚下。

“在这边,暂时的休息处。”他用手指着说道。

“那边啊?”

“是。我来给您带路。失礼了!”他弯着腰,在信长前边进了正门向右穿过桥廊。信长左右看着:

“不错的寺庙啊,看看,藤花开得多茂盛。风中都是香味。”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近侍一起进了一个房间。休息的时间大约有半刻左右,不久信长就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请帮忙引路,带我去见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现在在哪儿?”一看之下,先前散着的茶筅发型,已经整齐地结好。虎皮豹皮做的半裤已经换成了正式的折目裤。白绫小袖,金线镶边,外面罩着暗紫桐纹的礼服,腰插短刀,斜挎长刀,一副奢华的风雅男子之态。

“啊?”

“哦?”斋藤家的家臣和平时看惯了他滑稽装扮的织田家的家臣都很惊讶。但信长一个人噌噌地大步走着,过了桥廊,大声地喊着“带路的!”前后看着又大声说道,“近侍们如若不带路,信长一人是不能见岳父大人的。”最先出来的老家臣堀田道空见信长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有些恼火。

“请快到这里来吧。”他有些像对待孩童的方式,然后他和赶来会合的春日丹后一起使了眼色,故意端坐在正堂的两侧,神情肃然。

“斋藤山城守老臣堀田道空谒见。”

“我是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您远路而来,天气也像是为庆祝这初次会面,格外好呢。”

就在这左右两边向他行礼的时候,信长快步走在精美的回廊里。

“嗯,雕得不错。”他抬头看着廊间的雕刻,对旁边排列的斋藤道三秀龙手下的数百名武士看都没看,就走了过去。来到客殿后,他背对着尾随而来的道空和丹后两位家臣问道:“这里吗?”

“正是。”他点点头,重重地踏上高出一截的地板,自然地坐在安排好的席位上,顺势舒服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稍抬着头,好像看着天井的绘画。精神抖擞,眉目俊秀,就算室町的贵族公子也少有这样的风姿。不过,被他的风采吸引的人,却也都没看到信长眼中的睿智。

这时,立于客殿一角的屏风后有人发出声音。斋藤道三秀龙从那儿出来,优雅地坐到了信长的上座。信长好像不知道的样子,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是信长在那儿摆弄着扇子,故意装作不知。斋藤道三秀龙看了他一眼。没有岳丈大人先开口的道理,所以他矜持着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斋藤道三秀龙眉立如针。忍受不了的家臣堀田道空跪行至信长身旁,以头触地。

“那位就是山城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您去见礼吧。”

“哦,是吗?”他说着才离开柱子,坐正了,施了一礼。

“初次见面,我是织田上总介信长。”斋藤道三秀龙的神色因他的问候柔和了一些。

“我是斋藤道三秀龙。很早以前就想见一面,今天终于实现了,可喜可贺啊!”

“这也是我近来感到高兴的事之一,岳父大人老当益壮,身体康健比什么都好。”

“老?我也六十了,但还没觉得老啊,还是刚出壳的雏鸟呢。哈哈哈哈,男人的好时候,不正是六十以后吗?”

“有您这样可以依靠的岳丈,真是信长之幸啊。”

“是吗?那不管世事怎样,我都要好好儿活着,下次见面时,也让我看看孙辈啊。”

“信长明白。”

“真是爽快的女婿啊。丹后!”

“在。”

“准备膳食吧,弄点汤饭什么的。”斋藤道三秀龙给丹后使了个眼色。

“明白,马上就去。”说完后,丹后离席退了下去。他在心中斟酌着主公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初不快的主公,中途转好了,可能是信长的态度让主公很高兴。于是又重新吩咐先前让随便做的膳食要认真仔细地料理。送上去时,看到斋藤道三秀龙满意的样子,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斋藤道三秀龙和信长喝着酒,谈话就更轻松了。

“对了,对了。”信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山城守大人,不,岳丈大人,话说我今天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哦,什么样的人啊?”

“是一个和岳丈大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东西,从百姓家的破窗户里偷看信长和信长的队伍。所以虽然和岳丈是初次见面,但却让信长不觉得是初次见面。先前那老东西真是和岳丈像得很。”信长用半开的扇子掩着嘴,哈哈笑着。但是斋藤道三秀龙如同喝了苦药一般,哑口无言。堀田道空和春日丹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酒席过后,信长说:“哎呀,真是待了很长时间啊。太阳落山前还要渡过飞驒川回到今晚的住处。呀,告辞了。”

“要回去了吗?”斋藤道三秀龙也一起站了起来,“你还要往回赶,很遗憾,我就不送你了。”

那天斋藤道三秀龙也回美浓了。信长的队伍,背对着夕阳,气势十足地向东归去了。与此相比,美浓的枪队,短小且气势低沉。

“啊,多活也没有用啊。看今天这情形,不久我斋藤道三秀龙和子孙们得到那混账门前祈求活命啊。免不了啊,免不了的事啊。”途中,斋藤道三秀龙一边落泪一边懊悔地对近侍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