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谁啊?”这已经是第二声了,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人不知在哪儿叫他,正在睡午觉的织田家步兵组的乙若抬头四处看着。

今天他不当班。一直在城里工作的他,今天在家休息。

“是我。”声音在灌木篱笆外边。乙若透过爬着牵牛花蔓的灌木叶子和荆棘的篱笆看到了人影。他走到廊下,“说是‘我’,到底是谁?有事的话就从正面进来。”

“前面的门打不开。”

“哎呀?……这不是猴子吗?中村弥右卫门家的小子吗?”乙若伸着腰说道。

“对,就是我。”

“什么呀,日吉的话就说日吉就得了,像鬼似的,说话有气无力的,怎么了?”

“前面的门没开,往后边来一看,叔叔正在睡觉。刚才,您翻了个身,所以试着叫了您。”

“那么多无聊的顾虑,我妻子好像去买东西了,所以锁了门。等着,我这就给你开去。”乙若穿上了草鞋,然后让日吉洗了脚进来,稍微看了他一会儿。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以前在路上见过一次,之后三年不知死活,音信皆无,你中村的母亲也担心得不得了,你去见过了吗?”

“还没有。”

“你没回家吗?”

“家是去了一趟。”

“你说回家了,又说没见过母亲,怎么回事?”

“其实,我昨晚悄悄地回家了,在外边看了母亲和姐姐一眼,没进门就回来了。”

“奇怪的小子。不是自己的家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让她们看见你平安无事?不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我也想那么做,我也十分想见她们。可是我离开家时曾发誓,要是不成个像样的人绝不回去。还有,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更不能让继父看到。”听到日吉说现在的模样,乙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装扮。被灰尘雨露弄脏的让人分不出是白是灰的衣服,没有光泽的头发,被太阳晒得瘦瘦的脸颊,一身不得志之人的疲惫困窘。

“现在你靠什么为生呢?”

“我靠卖针生活。”

“卖针?”

“是的。”

“没去做事吗?”

“在两三个武家的小官吏之类的地方做过。”

“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快就腻吧?你多大了?”

“十八岁。”

“要是生来就迟钝也没有办法,但傻也得有个限度吧,你也看看情况。傻瓜也有傻瓜能吃辛苦的地方,可是你呢,一点儿辛苦都不能忍受。这样也难怪会让母亲失望,难以面对继父。猴子,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因为他的不争气,乙若很快就忍不住对很久不见的日吉训斥怒骂了起来,不过,内心多半还是同情他的。

原本,日吉的生父弥右卫门生前跟乙若的关系就很好,知道弥右卫门死后筑阿弥入赘,虐待可怜的孩子们,他很是气愤不平,暗自想着至少日吉能够出人头地,也算是能慰藉亡父。可是一想到日吉都十八岁了,还是这副模样,他就忍不住生气起来。

“啊,我还想着是谁呢?原来是中村奈加的儿子呀。你也是,怎么跟训自己儿子似的训斥他,这不是没办法吗?多可怜!”乙若的妻子从外面回来,打着圆场,取出了放在井里的西瓜,也给日吉切了一块。

“不是才十八岁嘛,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也想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即使四十多岁了不还是步兵组长吗?你不也和普通人一样吗?”

“闭嘴!”乙若露出被触到痛处的表情。

“我啊,就是想着像我这样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不行,所以才对年轻人多说一些。十五六岁,行了元服礼就成人,十八岁,就该有所作为了。就好比,恕个罪说,你看看主人信长公,当年才多大,就……”说着,可能是不敢和妻子争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话题。

“对了,明天又要做主人的随从,早上先去狩猎场打猎,回来时要在庄内川训练人马。孩子他妈,要做野游的准备啊,要检查跪行衣服的带子和草鞋。”

从刚才开始就俯首听着乙若训斥的日吉,抬头道:“叔叔。”

“怎么了?一本正经的。”

“也没什么,信长公常常那样去游山玩水吗?”

“要说起来,也算是挺经常的。信长公很顽皮。”

“是个淘气包吧。”

“大家都这么想,可是对礼仪也有非常严格之处。”

“我到哪个国家,都没怎么听到说信长公好的呢。”

“是吗?也是吧,从敌国的角度看的话。”

日吉突然站起来说道:“难得您休息,我还来打扰,真是抱歉。”

“啊,要回去吗?”

“我要走了。”

“不用那么着急也行吧?住一晚再走吧。我说的话,你听着不舒服了?”

“不是的,没那回事。”

“你要回去的话,我也不拦着你,只是对于母亲,要早点让她知道你平安无事。”

“是,我回去见的。今天晚上就回中村。”

“是吗?那就好。”乙若一直把日吉送到门口,看着日吉的身影,乙若的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那晚,说着要回中村的日吉并没有回家。恐怕又是夜宿在路边的小佛堂、寺庙的厢房这样的地方吧。原本应该有松下嘉兵卫给的金子,但在拜访乙若家的前一天晚上,日吉回到中村家中,隔着篱笆看到了平安的母亲,悄悄地扔进家里去了。现在他已经身无分文。夏天的夜很短,天亮得很快。这天清晨,日吉从西春日井的部落往枇杷岛方向,慢慢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吃着什么。腰上绑着的手巾里卷着莲叶包着的饭团。身无分文的他是从哪儿得来今天的食物的呢?

“食物是在哪儿都能得到的,人是有天禄的。”他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他觉得即使是鸟兽也是有天禄的。但人是有为世间贡献的使命的,不劳者无获。所以人碌碌无为是可耻的,只要劳动就会有相应的天禄。因此饿的时候,比起满足口腹之欲,他总是优先选择劳动。

那时,没有工作可做,这对日吉来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想工作时,街上有建筑工地他就给木匠、泥瓦匠帮忙;看到推着重物的人他就在后面帮着推;看到脏乱的门庭他就借了笤帚清扫。就算没有人请他工作,他也能自己发现工作,自己找工作。因为诚实肯干,他总是能得到一些吃食或一点钱。他从不觉得羞耻。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地当牛做马,多少能为这世间做一些事,当然会有相应的天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在西春日井的部落,日吉看见早起的铁匠家开了门,就帮着把他们养的两头牛拉出去喂了草,又到里边帮忙打了水,带孩子的老板娘很高兴,就给了他一些饭团当早饭和午饭。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啊。”日吉看着清晨的天空,独自说着。虽然靠着这饭食维持着今天的生活,但他的脑袋里却想着别人根本想不到的事。

“这种天气的话,信长公一定会去游河的。步兵组的乙若也一定一起去了,昨天说过的。”很快,在草的那边就看到了美丽的庄内川河。被露水沾湿衣服的日吉从草丛走出,站在河岸上,一时被美丽的河水吸引住了。

“说是信长公每年四月到九月末都在这一带训练兵马,到底是在哪儿呢?问问乙若就好了。”岸边的石头干了,很快,日吉被草、种子、露水什么的弄脏的衣服也被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在这儿等等看吧?”日吉茫然地独自说道,在河边的草丛中坐了下来。

信长公,信长公,织田家的顽皮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最近,日吉的脑中日夜想着的就是这个名字,如同符咒,无法脱离。

“想见一次。”这是他的愿望。这愿望今天好像能够实现,所以他一早就来到这河岸。已故织田备后(1)守的家业继承下来还好,但那任性粗暴的傻瓜是绝对守不住那样的家业的。这是世间一般的评论。

“粗野、脾气暴躁、愚蠢的年轻主子,让人担心的继承人。”一提起信长的名字,大家一定会听到这些坏话。这几年间,日吉也相信了街巷传言,觉得贫瘠的国家不幸地遇到了不幸的国主,一直为故土难过着。然而,看了诸国的实际情况,又觉得到底怎样还不一定,现在只是混战不断,还不是真正的战争。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优劣,其中又有虚有实。

有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弱小,但内部却非常充盈;有的国家是看起来富强势威,可内部却已经腐朽了。比如说,在日吉行走范围内来说,像美浓的斋藤、骏河的今川。被那样的大国、强国包围着的尾张织田、三河松平等,看起来是贫瘠的小国。但这些小国中如果不存在着那些大国不具备的一些力量,是一定不会存在的。

如果信长公像世间所说的那样愚蠢的话,那么那古屋是怎么保住的?听说今年信长公正好二十岁。父亲信秀死后,他十六岁开始成为那古屋城主,已经三年了。这三年,粗暴、愚蠢、没什么才能的年轻国主,是怎么不丢掉亡父遗留下的领土的,而且还是在被人不看好的情况下保全的?原本,这在人们口中并不是信长之力,而是织田家家臣之功。

备后守生前也担心愚笨的信长的将来,把他托付给平手中务、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右卫门、内藤胜介等贤臣。这些谋臣协力支撑着织田家,年轻的君主说是摆设也不为过。所以在这些老臣在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这些老臣有一两个故去,织田家的支柱倾倒之时,织田家的衰亡就清晰可见了。比任何人都盼望着这一天的是信长的岳父——美浓的斋藤道三秀龙,其次是骏河的今川家。这种局势是众所周知的。

“……哎呀?”日吉从草丛里抬起头四处看着。有呐喊的声音,河的上游扬起了黄色的尘土。

“怎么了?”他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然后变了脸色。

“虽然看不见,但一定不是普通的事。战争吗?”他急忙跑了起来。但跑了五六个町之后就发觉不是他想的那样,是他从早上就等着的织田家的人来到了上流河岸,已经开始对战练习了。时下大名们说是游山玩水等都离不开备战。生活已经离不开战争。

“……哦,开始了。”日吉藏在草丛里,一边远远地望着,一边说道。

河对岸,从堤坝的阴影到上游的草原,围着带有织田家家纹的阵幕。从三四个小屋到其他小屋,幕布兜着风,翩然舞动。虽然有无数的士兵,但却不见信长的人影。转眼一看,围幕和小屋这个岸边也有。战马嘶鸣,武士们互相对战的叫喊声在两岸响起,引起阵阵河浪。日吉停下时,一匹马在河中稀里哗啦地狂跑着,往下游的岸上跑去了。

“这是练习游泳?”日吉并不这样认为。世间的评论多有不实之处。信长被说成是愚蠢的国主,粗暴蠢人,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去探究真相。谁都见到他每年四月到九月出城狩猎、游水,但也只不过是知道而已。现在日吉来到此地,亲眼所见,这绝不是顽皮国主戏水游玩或避暑。这是激烈的兵马操练。规模并不大,原本也是野游的轻装,战马的数量也少。可听到海螺声后都集合起来,听到鼓声,两岸的人们都跳到河中冲撞起来。河中飞沫四溅,在白色的水烟中,武士和武士,步兵和步兵成万对战。枪全都是竹枪。偏离的枪掀起一道道白色长虹。

一匹,两匹,三匹,一共有七八匹马冲散了步兵群。马上的武将挥舞着指挥旗,挥舞着自己的枪,高声喝着四下巡视。“大介,接招。”这是其中一个马上的武士的威严声音。这武士特别引人注目。凉爽的白单衣外穿着铠甲,佩戴着华丽的红色太刀,冲着织田家的武术教头市川大介奔了过去。被叫大介的刚直男子没有办法,只好用竹枪从旁一击,说了声:“可恼!”收回枪,重新握在手里,往对方的胸口刺去。那年轻武士是个容貌俊秀的人,他满脸潮红,一手抓住大介突然刺来的枪,一手挥舞红色太刀,一副你这招没用的表情。可是一瞬间,大介突然收了力,那青年向后掉下马去,掉到水里不见了。

“啊,那位,那位是信长公!”日吉不禁喊了出来,真是胡来的家臣。

世间都说信长公是个粗暴的人,但那家臣比他更粗暴,日吉想着。不过,因为是在远处看的,掉下马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信长呢?日吉忘我地伸头看着。激烈的渡河作战训练,还在河中心进行着。主公信长落水的话,其他的臣子应该慌忙施救才对,可是,对战双方仍然继续着,看都没看。这时,在这战场稍稍往下一点儿的河水中,有人稀里哗啦地往对岸爬去。定睛一看,正是那落马的年轻武士——那个像信长的人。

“退什么?蠢货!”那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立刻跺着脚大叫了起来。

远处,刚才的市川大介看见后命令道:“东军的主将被冲到那儿去了,围起来,给我生擒。”步兵们纷纷说着“得令”,往信长那儿赶去,激起无数水花。

信长捡起岸边的竹枪,击倒面前的一个兵,把枪抛向后面的人。自己的一队部下赶过来了,在他身边把他和敌人隔了开来。信长登上堤坝尖声喊着:“弓,给我弓!”两个侍童从小屋的布幔附近拿了箭和短弓跌跌撞撞地飞奔而至。

他一把抓过,对着岸边的兵喝道:“绝不能让他们渡过这条河!”他搭上一支箭,嘭地射了出去,之后又立即搭箭射出。因为是没有箭头的练习用箭,所以也有敌人是脸上中箭倒地的。激射而出的箭多得不像是只有他一人在射箭。中间,弓弦断了两次,弦一断就立即换弓继续。就在他死守那里的时候,上游的防线被击溃,西军忽地冲上堤坝,包围了信长所在的小屋,大声呐喊着。

“输了!”信长扔掉手中的弓,莞尔一笑,然后愉快地面对敌人的凯歌。兵法之师平田三位和武术教头把马扔在小屋一边,走了过来。

“殿下,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水里。”信长看着大介一副懊悔的样子,“明天一定会赢。大介,明天给你好看的。”他扬眉说道。

平田三位在一旁说:“回城后,我们一起说说今天的战法吧。”信长也没怎么听,解了铠甲扔在一旁,只穿着一件单衣到河水深处,独自凉爽地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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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时国名,在今广岛县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