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回蜂须贺村后,小六正胜也没有放过逃脱的外甥天藏,或是让部下变装,作为刺客派出,或是联络别国土豪探查他的行踪,直到秋季,用尽了各种手段,可是都没有效果。据传言说,渡边天藏沿着惠那的山路逃往甲州,把小六苦心研制的火枪作为礼物献给了武田家,加入了甲州的一个暴徒团伙。小六听说后说着“藏到甲州去了啊”,一脸放弃的表情,但也心存不甘。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有殷勤的使者到来,这使者是这起事件前,前来邀请小六参加茶会的织田一族的家臣。这次是奉主命带着引起问题的红瓷瓶一起来的。

那家臣说道:“我家主人知道了因为这件物品引起了您同族间的骚动,便觉这件名品虽说是众人皆求之物,但收藏在家也觉苦闷,不知由当家人您归还瓷器店如何?这样小六大人也面上有光。”

小六谢过主人的好意,说:“日后,定当登门拜访。”便收了下来。

随后,在给使者答礼时,小六奉上了高于水瓶价格两倍的黄金和精美的马鞍等物。同日,使者走后,小六把松原内匠叫去不知吩咐了些什么,然后,自己走到廊下,冲着院子叫道:“猴子,猴子。”

日吉一边应声一边从树荫下小跑着过来,跪在地上问道:“您找我吗?”日吉到这儿以后,是去了二寺,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之后,没什么事就一直住在这儿。他很机灵,什么都肯做。别人戏弄他,他却从来不戏弄别人。虽然嘴皮子很快,但却不是轻浮的人。因此,小六十分疼爱他,让他在院内做事。在庭院做事,虽然像是拿着扫帚打扫的仆人,但实际上又有不同。因为在主人的身边干活儿,每天都能见到主人,晚上也是要守夜的,所以一般是不用生人的。小六这样把日吉养在庭院,猴子猴子地叫着,其实正是宠爱他的表现。

“你跟着内匠去一趟新川的瓷器店老板家,顺便带带路。”

“去瓷器店老板家啊。”

“怎么了?怎么一脸困扰?”

“但是……”

“我知道你为什么犹豫,今天的事儿是让你把瓷器店以前收藏的红瓷瓶平安地给送回去。想着让你去做你的脸上也有光,才吩咐你去的,去吧。”

日吉听后,在地上坐正,双手伏地:“非常感谢!我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我这就去。”

到了瓷器店,因为他是随从,所以在门外等着。

“猴子来了!”以前的朋友都惊讶地来偷看。日吉看到他被从这家赶走时笑话他、殴打他的工人后好像忘记以前的事一样,无论对谁都说着“你好”,一边露出笑脸,一边蹲在太阳下,等着松原内匠回来。不久内匠就完成任务,返了回来。万没想到被盗的红瓷瓶能找回来的老板夫妇,都高兴得像做梦一样,帮使者拿了鞋,一直送到了门旁。而且还一直行礼道谢,这是对下人从来没有的待遇。於福也在,一瞥之下,好像看到了日吉,大吃了一惊,但看向日吉时,日吉只是咧嘴露齿一笑。

“请转告蜂须贺大人,改日定当重新拜访致谢,奉上薄礼。还有,今天特意麻烦您来一趟,辛苦了!”在瓷器店老板夫妇、他们的儿子和众仆人一片点头致谢中,日吉跟在松原内匠身后摆着手走了。仰望着光明寺的那座山,日吉想着:“薮山的姨母怎么样了?姨父那么重的病,也许已经死了。”

中村就在眼前了。当然从刚才开始他就开始想母亲和姐姐了,也想去看看她们。可是,记起那霜夜的誓言,即使现在去,他也没什么能让母亲高兴的。他转身背对着中村,忍痛随着内匠走了。可途中,“哎呀,这不是弥右卫门的儿子吗?”一个步卒搭话道。

“您是哪位?”

“你是日吉吧?”

“是的。”

“长高了呢,我是弥右卫门的朋友乙若啊。侍奉织田大人时,我们都在一个步兵组。”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真想让他看看啊,让死去的弥右卫门看看。”被人这么一说,日吉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您最近见过我母亲吗?”

“有段时间没见了,有时去中村的时候,总是听说她和以前一样能干、健康。”

“那就是没什么病痛,健康地生活着吧。”

“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

“我成功了就回去。”

“让母亲看一眼也好啊。”

“算了……”发烫的眼皮,已经有些忍不住了,日吉转脸看向别处。等回过神来时,乙若已经走开了,松原内匠也已经在前面走了有一段路了。

暑热已有些消退,早晚时分都已有秋意。土豆的叶子也长得特别大。

“这河已经五年没有疏通过了,光顾着练枪驯马,这脚下积了这么多泥可不行。”被派到村中砍竹人家中、完成任务刚回来的日吉,看着蜂须贺家的护城河一个人念叨着。

“这护城河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的啊,得跟小六大人说一声。”他把竹竿插入水中,测量了深度。这一片长满了水草,谁都没有在意。但和日吉想的一样,底下堆积了数年的落叶、淤泥,厚达数尺。日吉查看了两三个地方,扔了竹竿,往侧门的桥上走去。

“这位小人。”有人叫他。叫他小人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矮小,而是因为这是对大户人家的仆从的通称。

“谁呀?”桥上的日吉回身看着。只见,护城河边的栎树下铺着席子,上面坐着一位身穿灰色衣服、腰里插着箫、一脸饥饿的男人。

“请过来一下。”男人招手道。是个时不时也会来到这个村子的虚无僧(1),也有叫草席僧的。不同于日后的江户时代,这时的草席僧没有一定的宗服、袈裟什么的,没有那么精美的装饰,个个都薄衣薄衫,长着胡茬儿,背负草席,拿着箫行走天下。其中也有人真正摇着铃,作为普化禅师堂堂正正的云游者。今天,招呼日吉的,是穿着破衣烂衫,满脸胡茬儿的那类。

“是来布施的吗?还是肚子饿了,动不了了?”日吉一边逗弄着他,一边走了回来。因为日吉十分清楚旅途的辛苦,所以心里马上就想要是他饿了,就给他饭食,要是病了就给些医药。

“……不是。”草席僧摇头。他看了一会儿日吉后笑了,然后,让出半张席子,“嗯,坐吧。”

“没关系,我站着就行,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这家的仆人吗?”

“不是,我只是先住在这儿的。小六大人给我口饭吃,但我还没正式侍奉他呢。”

“哦,那你在哪儿干活儿呢?厨房?外边?”

“我负责守院子。”

“守院子啊,那样的话,你能见到小六大人了?”

“谁知道呢?”

“现在,小六大人在吗?”

“不在。”

“不在呀,真是不巧……”草席僧失望地低声说,然后又问道,“今天能回来吗?”

在这对话中日吉发现了这草席僧的可疑之处,突然不太说话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草席僧又问道。日吉都没有回答。

“草席僧,你是个武士吧,成为草席僧不久吧?”

那草席僧异常惊讶地看着日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武士,成为草席僧不长时间呢?”

日吉若无其事地说:“我也不太清楚!你虽然晒得很黑,但手指间却很白,耳朵也相对没那么干净。说你是武士,是因为你坐在席子上,应该是盘腿坐的,可是因为习惯了,你却撑膝而坐。向人讨要东西的草席僧总是弯着腰,坐得很重,所以我马上就知道了。”

“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草席僧从草席上起身,站了起来,眼睛一直没离开日吉,“真是好眼力!一直以来我通过敌人的关卡、要塞都没有像你这样看出我的身份的人。”

“世人各有贤愚啊。可是草席僧,你找头目有什么事吗?”

草席僧压低声音道:

“其实,我是从美浓来的。”

“美浓?”

“我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家臣,我叫难波内记,小六大人知道的。本想不让人知道,偷偷地见上一面后立刻返回去的,可是他不在也没有办法,白天我在村落间走动一下,黄昏时分,我会再来的。如果小六大人回来了,你悄悄告诉他就好。”说完正要走的时候,日吉叫住了他。

“我刚才骗你了,草席僧。”

“啊?”

“我刚才说不在,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底细,其实,小六大人在马场呢。”

“啊,在吗?”

“嗯,我这就去告诉他,我给你带路,你跟着我,这边走吧。”

“你还真是警惕性高啊。”

“身在这样的家里,这样的警惕性是自然的,美浓人这么惊讶,难道你们都很松懈吗?”

“没那回事。”草席僧咂了一下舌。

沿护城河,过了水田,绕到树林后,有一片很大的马场,尘土在空中飞扬。小六手下的蜂须贺众人,牵出马,正在练习骑术。不只是骑马,他们还模仿战场,骑着马格斗。

“你在这儿等一下。”日吉留下草席僧一个人走了。不一会儿,小六擦着脸上的汗,走向休息的小屋,喝水来了。

“头目,喝水吗?”日吉立刻弄了热水,然后又兑了些水到不太烫的程度,放在托盘上,拿着跪在小六的坐榻前。

“你也来看了?”

“是的。”他回答时靠近小六飞快地说道,“我是带着美浓家的密使来的,把他带过来还是头目您过去呢?密使现在在树林里等着呢。”

“什么?美浓来的?”听说是美浓家的密使,小六没多说什么站了起来。

“猴子!”

“是!”

“带路。”

“带到这儿来吗?”

“不是,我过去,你让他在哪儿等着呢?”

“树林的那边。”日吉用手指着,站了起来在前边带路。美浓的斋藤家和蜂须贺的关系并不是公开的。多年来,他们有一个密约。美浓有事之时,蜂须贺会出手支援,蜂须贺有事的时候,美浓亦是如此。但经济方面,美浓每年会给蜂须贺二百贯。位于织田信秀、三河松平和骏府今川家这些群起势力之间,如同孤岛一样的蜂须贺村,没有被任何一家吞并,蜂须贺一族作为土豪也没有向任何一方势力屈服,这是缘于住在稻叶山的斋藤道三秀龙的庇护。

蜂须贺一族是怎么和斋藤道三秀龙结下这盟约的,这里还有一个故事。那是小六之前,藏人正利当头目时的事儿。一天晚上,蜂须贺家门前倒了一个病人,是个修行的武士。正利可怜他就把他带进门救治,病好后还给他拿了路费。潦倒的武士一直说:“绝不会忘记这恩情!”

这个武士临走那天又发誓道:“有一天,我得志后,一定告知,报答今日的大恩。”

那时那人留下的姓名是松波庄九郎。不几年后,从庄九郎的来信中得知,他就是斋藤道三秀龙。大家知道原来竟是那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有这样的渊源,到了小六这一代,盟约依然如旧。因为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估计是有事,所以小六自然会立即过去。扮成草席僧的密使难波内记在树荫处等着,看到小六后出声打了招呼,小六回应后,两人双目直视,正式见礼,如礼拜一样单手当胸。

“我是小六正胜。”

“我是稻叶山家下,难波内记。”报了姓名后又互相垂首施礼。斋藤道三秀龙小时候曾在妙觉寺出家,学习显密两宗,曾经是个僧人。因此美浓人的密语暗号多用显密两宗之语,这种隐秘礼节多少有些寺庙之气。行完礼后,他们互相都确认没错,才能放心,述说机密。

“猴子,任何人都不准进到林中,直到我允许为止。”小六吩咐完后,和内记一起向林中深处走去。日吉忠诚地站在树林外看守着。没有去偷看林中二人是如何密谈的,又看了什么密信。他根本就没有想知道的意思。小六让他去办事他就去办事,让他打扫庭院他就打扫庭院,让他看守他就看守,他认真地做着他的工作。

对于他来说,他热爱所有的工作,这并不只是因为他出身贫寒。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工作里蕴含着许多希望的种子,只有用心去做才能让这希望生出双翼。如今,想要在这世上立身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日吉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家世。然而他却没有,其次就是金钱和武力了,不用说这二者他也没有。那么要靠什么才能立身于世呢?日吉自问,但可悲的是他的个子天生矮小,健康也不如常人,没有学问,头脑一般。

到底我有什么呢?忠诚。这是唯一的结果。他不考虑要忠于什么,而是决定什么都要忠诚地做。即使什么都没有,也拥有忠诚。他又自问怎样才是忠诚呢?他认为就是做事要做到极致。因此在他的心里,不管什么工作都是上天的赠予,要尽最大努力完成。扫院子也好,拿草鞋也好,清理马厩也好,都要努力做好。怀着抱负,为了那个希望,现在一定要踏实。脱离了这一点,是不会有将来的。希望,不是流于表面,而是放在心里的。

林中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在日吉头上叫着,但日吉的眼却没有望向树上啄食果子的小鸟。

“啊,辛苦了!”不久,小六从林中深处出来说道。他的心情很好,充满野心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是经历过什么重大事情后刚清醒的样子,还带着些许兴奋。

“事情说完了?”

“完了。”

“草席僧呢?”

“从别的路走了。”说着,他突然看着日吉告诫道,“别多嘴!”

“是。”

“难波内记,就是那个草席僧,狠狠地夸奖了你呢。”

“是吗?”

“我早晚会成为一地之主,你就一直留在蜂须贺村吧。”

当夜,小六的宅子里只召集了一族的核心人物,一群人密议直到深夜,他们毫无疑问是在讨论美浓使者带来的问题。那时,日吉也站在星空下,忠诚地站着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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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虚无僧:普化宗的蓄发僧人,头戴深草笠,吹箫云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