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的境遇正如眼前的流水一般,藏身柳荫深处,盖着破烂席子过夜的男子,正是离开中村便再无音信的日吉。去年一月的一个霜夜,日吉留给母亲一袋盐,自己拿着父亲遗留的一贯钱,对母亲和姐姐发誓要荣耀归来后离开了家。

和以往一样,在商家做工或者做工匠的徒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漂泊不定,一心想着要去侍奉武士。但是,出身不明,而且一看也没什么风采的穷酸小子,哪里的武士家都不愿收留。清洲、那古屋、骏府、小田原,一路走来,做的一直是在染坊帮忙、帮忙打扫马厩等工作。偶尔鼓足勇气,到武士家毛遂自荐,也会被嘲笑、训斥,被人用竹帚赶,遭受乞丐般的对待。本就不多的钱,很快就没了。这个世界正如薮山的姨母说的那样,日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不过,日吉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愿望是无论对谁说都不会让人觉得羞愧的。虽然居无定所,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愿望——让世界上最不幸的母亲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有,让还没嫁人的可怜姐姐高兴。当然,日吉自己也有很多欲望。特别是已经十七岁了,总是觉得无论怎么吃都吃不饱似的;看见好房子,也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看到华丽的武士装束,也幻想着自己穿着那样的装束;看到美丽的女子,也总觉得风中的香气格外浓郁。可是让母亲幸福被放在所有欲望的前面,在这第一志愿没有达成之前,他想也没想过要先满足自己的欲望。

此外,他还有自己的独特乐趣。这可以说是一种可以克服物欲的乐趣。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自己漂泊不定,忍饥挨饿。他觉得自己是在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世间的微妙之处、人情、风俗、各国的军备和百姓生活。自广仁到室町末,武者修行十分流行,日吉这一年半也过着同样的艰苦生活。但他并不是以武术为目的仗剑而行,而是用有限的钱在批发商那儿买了一些木棉针和绢针(1)包成小包,一边卖针一边行走至甲州、北越等地。

“买针吗?京城的缝针,有人买针吗?木棉针、绢针,京城的针!”日吉一边叫卖一边周游诸国,靠着微弱的利润生活。他虽然靠着卖细细的针糊口,但却并非是从针孔中看人待物的狭隘之人。小田原的北条、甲州的武田、骏府的今川、北越各城一路走来感觉到的是现在的时局飘摇不定,即将有巨大的变动。与以往内斗般的战乱不同,他预感这将是一场影响整个日本的大规模的正义之战。于是,他暗自想,我很年轻,我的未来从此开始。

现在室町幕府的年迈执事者对工作倦怠,产生混乱,已经衰败了。这世间正等待着年轻的我们。隐约地,他就这样抱着这种想法一路走来。从北方大陆,到京都、近江走了一圈。经过尾张来到冈崎是因为以前听说父亲在这里有亲戚,想来拜托亲戚才来的。话虽这么说,可是日吉绝不是那种平白让亲人朋友解决食宿问题的无耻之人。

这个夏天一开始,日吉就有些食物中毒,得了很严重的痢疾。他忍着病痛行走,也是为了顺便打听中村家中的情况。现在他要找的人并没有找到。今天顶着烈日漫无目的地行走,吃了生黄瓜,又喝了井水,肚子又有些疼痛。黄昏,他到了这河边,忍着疼痛,在船中睡着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可能是因为低烧,口干舌燥,嘴里像被刺扎一样疼,一点儿口水也没有。这时,他在脑海中描绘着母亲的模样,母亲出现在他的梦中,慢慢地,他陷入沉睡,那里没有母亲,没有腹痛,什么都没有。突然觉得有人在叫他,不知是谁用枪捅了他的胸口。

“是谁?”日吉无意识地抓住了枪柄,发出了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吼声。胸膛是男子汉魂魄所依,对身体来说是神龛一样的重地。被人用枪捅,不管那人是谁都已经惹恼日吉了。

“小子,起来!”小六的部下往回夺着被抓住的枪柄说道。

日吉仍然抓着枪柄起了身。

“起来?你看,我不是起来了吗?你要干什么?”日吉回答道。

“哎呀,你这个乞丐!”从枪柄上感觉到日吉的力气和反抗,小六的部下露出可怕的表情,开始恐吓他。

“让你出来,离开那船!”

“离开这船?”

“对,我要那船有用处,赶快给我倒出来,消失!”

谁料,日吉故意找他别扭,在船上坐稳了说:“不要。”

“什么?”

“不要。”

“不要?”

“嗯,就是我不干。”

“你这个家伙……”

“什么家伙?人家睡得正香的时候,你用枪柄捅我,而且,还要用这船,什么是离开?什么叫消失?”

“强词夺理的家伙,野小子!”

“怎么?”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人呗。”

“那还用你说!”

“有人问啊!”

“伶牙俐齿的小子,一会儿听我说了吓死你。我们是蜂须贺村的土豪。跟随着头目小六正胜,今夜我们数十人要渡这矢矧川,可是没有船,正到处找船的时候,看见你这船了。”

“看见船了,没看见人吗?我在这儿住着呢。”

“正是因为看见你了,才把你叫起来的。别啰唆了,起来,快出来!”

“真烦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几遍都一样,我不干,不干,这船不给你!”

“你还真敢说啊。”小六的部下猛地一拽枪柄,脚下蹬地,像是要把日吉拽上岸似的。日吉算准时机一松手,枪柄划过柳叶,小六的部下向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体重新拿好枪后,用枪的前端刺向日吉,挑起了腐烂的船板和席子等物。

日吉大骂了两句“蠢货!”这时其他人也熙熙攘攘地赶来了,互相说着“等等!”“怎么了?”

“什么人啊?”

很快小六和大部分部下都随后赶到。

“有船啊?”

“有是有,但……”

“怎么了?”把吵嚷的部下屏退,小六沉默着站了出来,看着柳荫下的小船。见到小六的身影,日吉觉察到此人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他稍稍坐正了身子,与小六对视着。

小六一直盯着日吉看,并没有言语。他并不是对日吉的容貌和身形觉得奇怪,而是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有些诧异,不由得在心中想:“此人虽相貌奇特,但绝非凡俗之辈。”这么想着又凝神观看,越看越觉得日吉的双眼在黑夜里像鼯鼠一样发着光,而且毫无闪躲之意。终于,小六放松了眼神,同时用想当然的声音叫了声:“小孩儿。”日吉没有回答,还是闭口不语。他射在小六脸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

“喂,小孩儿。”

“叫我吗?”日吉又鼓起了脸。

小六说:“是啊,这船上除了你就没有别人啊。”

日吉就挺着肩膀回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行了元服礼了。”

小六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样啊,你是大人了呀。但是大人有你这样做的吗?”

“你们这么多人,想对我一个人做什么?你们是野武士吧?”

“你这小子,说话倒还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我睡得正香呢,而且还肚子疼,所以不管谁来,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想离开这儿。”

“嗯,肚子疼啊?”

“疼着呢。”

“怎么回事啊?”

“可能喝了不干净的水,也有些中暑吧。”

“你的家乡是哪儿啊?”

“尾张的中村。”

“中村啊。那你是中村的哪个啊?”

“我不能提父母的名讳,我的名字是日吉。等一下,等一下,把人家叫醒,还刨根儿问底儿的,你是哪儿的什么人啊?”

“我和你一样都是尾张海东乡的,我是蜂须贺村的蜂须贺小六正胜,但我却不知道我们那儿有你这号人物啊。怎么,你是一路行商至此的吗?”

日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各位叔叔是海东乡的人啊,那离我家的村子不远啊!”日吉突然换了副亲切的表情,想打听一下中村的情况。

“这样的话,都是老乡,虽然刚才说不愿意,现在船让给你们吧。”说着他背起用来当枕头的货包,上岸来了。小六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因行商和周游而圆滑世故的善辩少年。日吉同意后,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没有,离开船,无精打采地离去。

“等一下,日吉,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船被抢去了,我没有睡觉的地方了,要是睡在草地上,被露水弄湿了,得病肚子疼得会更严重,没有办法,就这么走到天亮吧。”

“那样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儿?”

“去蜂须贺村。到我家来吧,给你饭吃,也给你治病。”

“谢谢!”日吉巧妙地回答道,他看着自己的脚下考虑着。

“那么,你让我去你家,是想雇我吗?”

“我看了你的神色,你是有可取之处的,如果你想跟随我的话也可以。”

“那倒不是。”日吉仰着脸,明白地说道,“我要侍奉武士,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一直观察着各国的武士做派和大名们的行事,所以我明白了侍奉武士第一重要的是要选对主人,不能随便认主。”

“哈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小六正胜不配做你的主子吗?”

“如果不相处的话也难说,但在我们村里可没听到蜂须贺村的蜂须贺族什么好话。而且,到我以前工作的主人家里偷东西的男人也说是蜂须贺一族的。我成为盗贼的手下的话,母亲会难过的,我不能去那样的家里工作。”

“那么,你在瓷器店老板拾次郎家做过工了?”

“你怎么知道的?”

“闯进那家做坏事的渡边天藏,虽说是我的族人,但我已经放弃那不肖之人。天藏虽然逃脱了,可他的同伙都被我们消灭了。我们正是在往回赶的途中。在你们耳中,我小六一门被误传成那样吗?”

“哦,大叔不是那样的人呀。”虽然才十七岁,但日吉却用成熟的口吻说道。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那,大叔我们不做任何约定,你带我到蜂须贺村吧,然后,我想去二寺的亲戚家。”

“二寺的话,就是蜂须贺村的邻村,你在那儿有认识人吗?”

“哦,做桶的新左卫门是我母亲的亲戚。”

“做桶的新左卫门是武士的后代,那么,你母亲也是武士后人喽。”

“我父亲是武士呢,虽然我现在这样。”说话间船上已经满了,小六的部下撑着船桨,在等小六上船。

“日吉,不管怎么说先上来,想去二寺就去二寺,想到蜂须贺村就到蜂须贺村。”

小六揽着日吉的肩膀,一起下到了船上。日吉瘦小的身子隐在了林立的长枪和高大的男人中。河流湍急,因此要横渡需费些时间。日吉一脸无聊地等待着,突然发现一只落在小六部下身上的萤火虫,拢手捉了,专注地看着那时明时暗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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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木棉针:缝制木棉布料的大针。绢针:缝制丝绸的小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