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族长蜂须贺小六名义发出的集合命令传达了开来。

傍晚时分,蜂须贺上岗的住处内外站满了乡土武士。

“要打仗吗?”

“什么事呢?”

“出了什么事吗?”

集合起来的众人,都是一些有特点的人。平日,他们住在乡野,耕田、收买蚕茧、买卖马匹,和普通的农民、商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们身上流的血却决定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农民商人。在他们的血液中还留存着祖先的英勇和对现代社会的不满。一旦时机到来,他们就会在战场上重卷风云,因此才集结在一起。这时小六的心腹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等出来指示大家“到院子去”“肃静”“从中门走”。那些心腹已经全副武装,穿着盔甲,戴着护臂护腿,腰刀也换成了战刀。

“果真是要出战吧?”

大家都早有察觉。土豪虽然没有明确的领土,但他们也不属于任何一座城池的势力,没有侍奉的主公,没有明确的敌我之分。但就是这样他们有时也会出战。有时是别的土豪侵犯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有时是国主请求支援,偶尔还接受别国的大名的合谋邀请等。但这其中多数都是被利益驱使,小六至今为止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一点附近的织田家也给予认可,三河的松平家和骏府的今川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虽说是土豪,但都不是很重视,没人想着要把蜂须贺党除去。

因为是家主的传唤,一族人都赶来了,集结在庭院。望向院内假山,在傍晚空中的残月照耀下,小六穿着黑色的护胸铠甲,横着大太刀,虽是轻装,但周身散发着首领的风范,像石像一样默然站立。随后,当数百名族人安静下来后,小六宣布与外甥渡边天藏断绝关系,又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说明白后又致歉道:“这是我身为家长的失职。天藏虽然逃走了,此人不除不行。如果放过他的话,土豪蜂须贺百年之后就会被称为盗匪之徒。你们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先祖和子孙后代,也要除掉天藏。不要想着他是我的外甥,那小子是我蜂须贺一族的贼子。”

正说着的时候,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向小六道:“御厨村那边,渡边天藏和他的同伙已经集合起来了,这一战已经在所难免,他们正在加固防御。”

听说敌人是渡边天藏,大家都有些泄气,但听了小六的话,想到此事事关一族的声誉,他们又振奋起来,向漆黑的武器库拥去。武器库中储存着多得令人惊讶的武器。经源平、建武、广仁之乱,数百年间制作的武器,每次混战都会被弃之山间,那数量也绝对不会少。更何况,近来,各国之间的混战根本没有停息,不安和沦丧的道德不断在人们心中膨胀,由于这种心理,武器特别受重视。不管什么样的家庭都有武器。仅次于食物,枪也可以贩卖赚钱。蜂须贺一族的武器,自先祖以来就不少,但在小六这一代激增了许多,可是其中一把火枪也没有。好不容易才有一把即将制作成功的,又被天藏偷走了。小六的愤怒可以说已经到了顶点。

“既然如此,如果躲避这一战的话,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畜生了。见不到天藏的人头,我就不眠不休。”小六出发前说道。然后他就率领众人,杀奔到御厨村。来到村子附近时,“啊,着火了。”众人停下脚步观望。水田的对面,有一座土桥。被映得红彤彤的夜空下,隐约可见点点人影晃动,是敌人吗?

先锋中的一个人前去打探,回来时报告说:“天藏一伙,开始放火、抢劫,那些人影是出逃的村民。”大家往前继续行进,果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村民们正带着家财,赶着家畜,抬着病人逃难。听说蜂须贺村的人来了,更加恐慌。

小六的心腹青山新七上前道:“我们不是来打劫的,我们是来诛杀同族的渡边天藏和他的手下的。”说完后,人们渐渐镇定下来,纷纷述说天藏的恶行。听了他们的哭诉才知道,天藏的恶行不只偷盗瓷器店一件,除了缴纳给国主的年贡外,他还私自立法,收取村民旱田、水田的“守护钱”,抢夺池塘、河流的堤坝,收取“水钱”。如果要是有鸣不平的人,他就让手下毁坏那人的田地,还威胁要是告密的话,就杀全家。国主因为忙于备战,虽然也巡视年贡的收取情况,但平日的治安这些事就无暇顾及了。天藏一伙,胡作非为,开设赌场,在神社里杀鸡宰牛大吃大喝,在家中广纳美女,在神社的殿里储存武器。

“那,天藏一伙今晚做了什么准备?”新七问后,村民们又一起说道:“他们从神社拿了枪什么的,喝了酒,叫嚣着说要战死,可是却突然挨家挨户放火,背着行李、钱财,拿了许多武器和食物,逃走了。”

喊着要决一死战什么的,不过是天藏的计策而已。

“我们又落后了。”小六跺了跺脚。不过,他吩咐先让村民回家,帮助他们一起灭火。然后直至天明才把天藏开设的赌场、犯下杀孽的神社清洗干净。

小六在殿里俯首祷告:“虽说他是我一族的罪人,但天藏的恶行也还是我蜂须贺一族的罪过。日后一定诛杀罪人抚慰村民,供奉香火,以致歉意。”这期间,他的士兵都肃然立于两侧。村民看到这样的秩序和小六对神明的敬畏,都惊讶地露出一副“这是野武士的头目吗”的表情。渡边天藏打着蜂须贺的名义胡作非为,他是小六的外甥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大家只是听说这头目的名字也会吓得发抖。但是小六却知道要是不敬神明,不与人为善,是无法立足于世的。

不久,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天藏一伙,加起来大概有七十人。他们走东春日井的山路,往美浓路逃去了。小六立刻下令,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回蜂须贺村驻守,另一部分一半留在这里救助村民,维持治安,剩下的一半随他走。这样,他的士兵就只剩四五十人了。小六就率领着这些人追赶天藏去了。一路经过小牧久保一色,终于快要追上前面的敌人时,一路都留下探子前行的天藏察觉到有人追来了,突然在山中迂回,从濑户山顶往足助镇方向下去。

这已经是在山中追逐的第四天中午了。盛夏,加上山路险阻,他们又穿着铠甲,追赶的人和逃跑的天藏都开始出现疲态,天藏一路上丢掉行李,放弃马匹,减轻身上的负担。当他们在百月川的鸡谷,用河水充饥休息的时候,小六的人突然从两侧的山上冲下,进行夹击。在人到之前,无数的山石先滚落下来,河水立刻一片血红。两伙人叫喊着打成一片。这是同一族之间的冲突。敌人的手下和小六的士兵有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叔侄,有的是堂表兄弟,有的是朋友。但是,没有办法,如同人生病了,病根不除不行一般。

小六身上混杂着自己与敌人的血,他一边喊着“天藏,天藏,给我出来”,一边比任何人都勇猛地厮杀着。百月川的鸡谷瞬间被染红了。小六的士兵损失了十个左右,但敌人几乎已被全歼。可是小六瞪着血红的眼睛道:“那个山头,那条路!”原来最主要的天藏并没有在死尸里找到,他跑得很快,抛下手下,沿着山峰往惠那山脉的深处跑了。

“那家伙,是想跑到甲州去。”小六咬着牙站在山峰上,突然,砰的一声,四面山谷回响,是火枪的声音。如同在嘲笑他一般的火枪的声音。小六无语,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不能说不懊悔。可是他那如同魔鬼的外甥,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割舍。他为自己的失职而惭愧落泪,失望至极。站在那山峰上思考时,小六觉得自己一直抱有野心,一直想脱离土豪,拥有一片国土,虽然也知道任重道远,但也察觉自己没有那样的资格。连管好自己的亲人都做不到,光靠武力是不行的,没有策略是不行的,……没有日常的训诫也是不行的。突然他又苦笑开来。

“畜生,是在给我教训啊!”

“喂,回去!”小六在山峰上大喝。

当下,他整顿了剩下的三十余人,从百月川的鸡谷赶到了丰田的驿站。在驿站附近野营,第二天,他派人到冈崎取得通行许可,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通过冈崎已经是半夜了。因为路途的关系,各国的堡垒、要塞多如牛毛,有些地方带着人马还不能通行,而且也费时日,所以他们决定坐船顺矢矧川下行,从大滨上行至半岛的半田。然后从常滑再乘船走海路,逆蟹江川而上,到达蜂须贺村。

可是,想到矢矧川,可能是夜半时分的关系,岸边一艘船也没有,也没有桥。水流很快,河宽两百八十米,自建武年间新田足利战争以来,作为冈崎的要害之地,每次战争都成为战场。数年前织田信秀和松平家在此大战,血流成河,从天文十四年到天文十六年历时两年的战争以织田家战败结束。《太平记》中有拆矢矧川桥做盾的记载,所以从古到江户时代都为了方便来往行人在河上修建了大桥,但是天文二十一年夏天,此地又起战乱,河水依旧流动,河上却没有桥的踪影。

小六和手下都面露愁容,聚集在附近的树荫下。

有人说:“没有船的话,我们摆渡到对岸去。”

有的人说:“别了,天就快亮了,我们等到早上吧,到时就有船了。”不过,要是在这儿停留的话,就需要再次向冈崎城提出申请。最后,还是请小六决定。

“去找渡船,只要有一艘渡船,我们轮流,到天亮,也能赶得上坐船的行程了。”小六指示。

“可是,头目,这里连摆渡的小船都看不见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蠢货!”小六训斥道:

“连一艘摆渡小船也没有,怎么可能?这么大的河,白天的时候,怎么往来?又不是作战的非常时期,怎么可能不能渡河?那边的芦苇里,岸边的草丛中,一定藏着侦察用的小船,睁大眼睛,再去找。”

被训斥的手下,又三五成群地分开去找船了。其中一个人停下大喊:“啊,找到了!”

发洪水时,土被冲走的断岸上,一棵露根的巨大杨柳,伸到水面之上,枝条向下垂着。在那树荫里,系着一艘小船。夏日枝叶繁茂的柳树荫下,河水深静平稳,一片黑暗。

“正合适!”小六的手下立刻跳了上去,伸手解着绕在树上的缆绳,想着顺水漂流回到大家在的那岸边时,那个士兵好像吓了一跳,定睛看着那船。船是运货的小河船,已经快要坏了,可能进了水,危险地倾斜着,可也不是不能用那么严重。再一看,船的一边,有一个盖着席子,大声打着呼噜睡觉的男人。

“什么人?”那士兵立刻提高了警惕。这源于那船上穿着奇怪的服饰、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容貌、正呼呼大睡的人。短袖短摆的漂白布单衣,却戴着手套绑腿,光脚穿着草鞋。说是大人吧,又不像,说是个孩子吧,也不像孩子。他仰面朝天,眉眼都露在外,一副完全放松的姿态睡着。

“喂。”士兵试着叫醒他,但那人却毫无醒来的征兆。士兵用枪轻轻地捅了他的胸口,又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的男子依然躺在那儿,抓住了枪柄,瞪着那士兵说道:“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