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云旗子般地飘荡在天空。可以看到风平浪静的海底趴着章鱼,水天一色,晶莹澄澈。

在饰磨的海滨口,有一家从下午开始便将小船停靠在了那里,这会儿黄昏时分,从小船里冒出寂寥的炊烟。

“不冷吗?吹来的海风变凉了。”

船底的阿杉婆边向蹿着火苗子的陶炉内添着柴火,边说道。

船篷下有一位面色苍白的孱弱女子盖着被褥,束发而躺。

“不……”

女子微微摇头。

她稍稍抬起身子,向正在淘米煮饭的阿杉婆说道:“婆婆,感觉您一直有些感冒,不要太担心我了……”

“我没什么。”

阿杉婆摇摇头。

“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你。……阿通,你等的人乘的船马上就要到了,喝点粥,恢复恢复体力吧!”

“谢谢!”

阿通眼中泛起泪花,在船篷下眺望着远处的海面。

钓鱼船、货船相继出现,她所等的从堺市到丰前的船连帆影都看不见。

……

阿杉婆将锅坐在炉子上,注视着点火口。锅里的粥不多时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

“咦,船还没到。不是说最迟黄昏时候会到吗?”

海面明明风平浪静,波澜不兴。阿杉婆也有些坐不住了,频频向海面张望嘀咕道。

不用说——

这原本预计黄昏时分到达的船是昨天从堺市出发的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是去往小仓的宫本武藏所乘坐的船——山阳的大街小巷很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消息传到的同时,姬路的青木丹左卫门之子城太郎马上差人通知了赞甘的本位田家。

阿杉婆亦赶紧将这个吉报传给在村中七宝寺养病的阿通。

去年秋末那个暴风雨之夜,前往佐用山的洞穴搭救阿杉婆反而遭到阿杉婆暴打失去意识的阿通,在恢复意识后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太好。

原谅我吧。只要能原谅我,婆婆我做什么都行——

那件事发生之后,阿杉婆每次见到她都会流下忏悔的眼泪。

阿通则总是回应阿杉婆说——婆婆这样让我不胜惶恐。

并安慰阿杉婆说这样只会加深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身体本就有病根,绝不仅仅是因为阿杉婆才这样的。

阿通说自己本就有病根是事实。几年前,在京都的乌丸光广府上时,就曾因病卧床几个月,这次和上次患病的症状差不多。

到了晚上,阿通有些低烧并咳嗽。她的身体开始一天天地消瘦,不过这却增加了她的美貌,而这种美貌因为太过楚楚动人,反而让多愁善感的人在爱怜的同时有淡淡的忧愁。

不管怎样——

她的眸中总是充满欣喜与希望。

欣喜的是:婆婆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也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种种错误,不管是对武藏还是对其他人,婆婆的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变得非常和蔼可亲。

让她的生命充满希望的是:不久,她便可以和朝思暮想的人相会了。

阿杉婆自那以后也常对她表示:因为我的罪恶与心胸狭隘给你造成了不幸,为了弥补,我一定将你亲手交给武藏,并向武藏道歉,拜托你快点好起来吧!

阿杉婆还亲自对族人、村人说,阿通和又八之前的婚约已经彻底解除了,阿通的真正良人是武藏。

至于武藏的姐姐阿吟,阿杉婆在未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前,为了将阿通骗出来,谎称阿吟在三日月村附近,其实在武藏出走后,了解些阿吟消息的人也只知道她曾辗转寄身于播磨的亲戚家及其他人家,对于她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已是无人知晓。

阿通回到七宝寺,周围的熟人中,还数阿杉婆跟她最熟络。阿杉婆每天早晚都会去七宝寺看她。

喝药了吗?——吃饭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杉婆倾尽真心照顾阿通,不断地鼓励阿通。

有时还会掏心掏肺地说:若是当时你没有苏醒过来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因为阿杉婆是个虚伪多变的人,阿通一开始并没有将阿杉婆的忏悔放在心上,觉得她即使这会儿觉得自己错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恢复老样子。可随着时日的推移,阿杉婆的真情越来越浓厚,越来越细腻。

有时阿通都有些不敢相信,真没想到她可以是这么好的人。

不只是阿通,本位田家的亲戚朋友、村里人都觉得现在的这个阿杉婆和以前的那个阿杉婆简直是判若两人。

怎么变化这么大?

大家议论纷纷。

这里面,比任何人都更感觉到幸福的是阿杉婆自己。

碰见她的人,和她讲话的人,身边的人——对她的态度也与以往不同了。大家都开始对这位婆婆笑脸相迎,敬爱有加,这让年过六十的阿杉婆第一次尝到与人和睦、受人尊重的幸福感。

还有人直接对阿杉婆说:婆婆最近的脸色越来越好了。

也许是真的。

阿杉婆偷偷地取出镜子,端详自己的容颜。

岁月的痕迹已经爬上额头。离开故乡时的半黑发如今也已经全白了。

心境不同。

容貌不再。

不过,阿杉婆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恢复了纯洁白净。

武藏乘坐一号从堺市出发的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前往小仓。

姬路的城太郎之前答应阿通,一有武藏的消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她,面对这样的消息,城太郎问阿通:打算怎么办?

阿通的回答是在意料之中的。

我要去。

阿通傍晚总是会发低烧,所以她会早早地躺下休息,不过还没病到走不了路的地步。

我走了,再见!

阿通离开了七宝寺,一路上阿杉婆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着她。有一天晚上,他们在青木丹左卫门的宅邸休息。

前往丰前的船定会在饰磨靠岸。可能会待上一夜,因为要卸货。藩内的人到时都会去迎接,你们到时躲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河口的小船上。我们父子会想法为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的。

听了青木丹左卫门的话,阿通和阿杉婆纷纷道谢。

那就拜托您了!

当天,她们中午到达饰磨的海边,阿通和阿杉婆按计划先进入河口的一艘小船上休息,阿杉婆还拜托阿通的乳母家给送来一些随身需要之物。就这样她们开始焦急地等待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进港。

乳母家染坊附近也有二十几名姬路的人在对武藏的到来翘首以盼,他们一方面想设宴为武藏壮行,一方面想一睹武藏的风采,连迎武藏的大轿都准备好了。

当然,青木丹左卫门、青木城太郎也身在其列。

另外,姬路的池田家与武藏无论从乡土情结上来讲,还是从武藏年轻时代的记忆上来讲,都有着不浅的因缘。

他一定会认为很光荣吧!

出迎的池田家藩士们一致这样认为。

青木丹左卫门、城太郎也是这样想。

只是不能让旁人看到阿通,以免招致误解,给武藏添麻烦。所以特意安排她和阿杉婆远远躲进河口的小船中。

可是,怎么回事?

暮色渐渐降临海面,红黄色的晚霞淡淡浮上天空,时间已不早了,还是不见船的踪影——

“是我们来晚了吗?”

有人扭头望向大家,疑惑地说道。

“不会的。”

有人答道。回答者是那位在京都藩邸听说武藏的船一号出发后,快马来报的藩士。

“船出发前派人去堺市的小林太郎左卫门那里确认过,是一号出发。”

“今天无风无浪,船应该不会晚点啊,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正因为没风带动船帆前行,所以才会晚点吧!”

有人已经站累了,索性坐在沙滩上。播磨滩的上空不知何时多了几颗闪亮的星星。

“看到了吗?”

“好像看到帆影了。”

“哦,真的?”

人们渐渐骚动起来,陆陆续续向码头走去。

城太郎穿过人群,径直向河口跑来,向着下面的小船喊道:“阿通姐,婆婆,看到啦,看到武藏先生搭乘的那艘船啦!”

今夜靠岸的堺市的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引颈期盼的武藏乘坐的船——如今好像在海面上看到这艘船的帆影了,伴随着城太郎的通知,小船的苫篷不再平静。

“是吗……看到了吗?”

“在哪儿?”

阿杉婆站起了身。

阿通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危险——”

阿杉婆赶紧撑住靠着船舷试图起身的阿通。

同时直起身子,屏住呼吸望着远方:“哦,是那个吗?”

天空在平静的海面上铺开了它巨大的黑翼,黑翼中嵌着点点闪烁的光芒,一艘巨大的帆船在阿通和阿杉婆的眸中愈驶愈近。

城太郎站在岸边,用手边指边道:“是它……是它!”

“城太郎——”

阿杉婆牢牢抱住感觉一松开手便会沿小船船舷跌落的阿通。

“抱歉,能不能赶紧将这艘小船向武藏乘坐的船的方向划动。想尽早见面,有很多话要讲,想快点儿将阿通带到武藏身边。”

“不,婆婆。这会儿再怎么急也没办法。藩内的大家都在那边的码头等着武藏先生呢,也已经有一名船夫早早地划快船去迎接武藏先生了。”

“那么我们就更应该赶紧过去了。若是这么顾忌旁人的目光,阿通还怎么和武藏见面。我来应付场面,放心吧。在武藏被那些家臣武士包围着请回去做客之前,让阿通和他见一面吧!”

“这不好办啊!”

“按我说等在染坊的家里是最好不过的了,你非说要避藩内众人的耳目,让我们躲在这样的小船内,现在是不是没办法了。”

“不不,不是没有办法。世上的悠悠众口是非常可怕的,父亲青木丹左卫门担心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影响武藏先生,所以父亲觉得找机会将武藏先生悄悄带到这里来是最好的选择,在此之前,请耐住性子,再等等吧!”

“那一定会将武藏带来吗?”

“当武藏先生上岸后,会先到染坊檐下与家臣们一起稍事休息。……到时就趁机将他带来。”

“那我们就等着了,你可要说话算数。”

“好……阿通姐先休息一下吧!”

说罢,城太郎急匆匆地转身向码头方向跑回去了。

阿杉婆扶着阿通在苫篷下的卧床上轻轻躺下。

“睡会儿吧!”

阿通的头挨上木枕后,一阵咳嗽。不知是因为刚刚太过激动,慌张起身,还是因为海潮的咸气太浓。

“还在咳嗽。”

阿杉婆抚摩着她单薄的背,想替她驱走病痛,同时安慰她说马上就可以见到武藏了。

“婆婆,我已经没事了,谢谢您,您不用管我了。”

止住咳后,她捋顺乱发,望着自己的身姿。

时间过了很久,还是不见盼着的人到来。

阿杉婆将阿通一个人留在船中上了岸,在岸边焦急地张望有没有城太郎和武藏的身影。

阿通也在等待中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无法安静地躺着,索性将木枕和卧床推到一边,坐起来整理衣襟,重系衣带,就像初恋的十七八岁少女一般。

小船的船头挂着一个灯笼,在夜晚的岸边红彤彤地亮着,阿通的心里也红彤彤地烧着一把火。

她忘记了病痛,掏出梳子,蘸着水重新梳理头发,在掌间溶一些香粉,简单装扮。

她曾听人说过。

就连武士若是需要面见主君时,正逢自己刚刚从酣睡中醒来,或身体状况不好,都要简单在腮上涂一些红妆,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主君面前。

“可是,见了说些什么呢?”

阿通忐忑,就连见面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若是真正聊起来,恐怕有用尽余生都说不尽的话要说。

可是,到头来每次见面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

他恐怕又会不高兴。

偏巧现在他又要在天下众人的注目下,与佐佐木小次郎比武,以他的脾气、信念,也许他压根儿不期待在这种状况下与自己见面。

可是,这次对于她来讲是无比重要的见面机会。虽然不认为佐佐木小次郎能打败武藏,可是也不能说武藏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关于哪方会胜这个问题,世人看好武藏和看好佐佐木小次郎的各占一半。

万一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以后无法再在世上相见,阿通会抱憾终生,在百年之后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无论怎样吟歌,怎样哭泣都无法挽回心中的悔恨了。

就算他骂我。

她强撑着病痛之躯让别人以为她没事,到了这里愈是快要与武藏见面,心中愈是惶恐不安,她怕武藏不愿与她见面,怕见了面相对无语。

而此时在岸上伫立着的阿杉婆则一心想着与武藏见面后,如何消除陈年的旧怨与误解,解开心中的疙瘩。另外,她还想将阿通的一生托付给他,就算跪地求他也在所不辞,不这么做对不住阿通。

阿杉婆独自思量着,遥望远处的水波粼粼的暗夜。

“婆婆——”

跑来的是城太郎。

“我们已经快等不住了,城太郎。我们现在就能见到武藏了吗?”

“婆婆,真是遗憾啊!”

“什么,遗憾怎么讲?”

“您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

“什么情况,随后再说吧。到底武藏来这儿还是不来。”

“不来。”

“什么,不来?”

阿杉婆茫然,听城太郎这么一说,她那颗和阿通一起鼓着劲儿左等右盼的心顿时崩溃了,失望之色令人不忍睹。

城太郎为难地道出了原委。

原来,城太郎返回码头后与同藩的人一起等待迎接武藏的快船归来,可是怎么等都不见回来。

只是看见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停在了平浅滩上,大家议论纷纷,不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怎么回事。良久,终于见船夫划着快船回来了。

可是,欣喜之余,仔细一看——

快船上不见武藏的身影,一问怎么回事,船夫说那船上的人说:这次没有旅客在饰磨上船,到这里来只为了从等在平浅滩那里的船长处收一些货物,之后船要赶着去室之津。

划快船的船夫当时听了这番话并没有死心:这艘船上应该有一位叫作宫本武藏的乘客。在下是姬路藩家臣家中的仆役,大家得知武藏先生会在这里停上一夜,都非常高兴,特意来到海边迎接他。就耽误您这艘船一会儿时间就行,让武藏先生随我过去一趟,与大家见见面吧!

最终征得船长的同意后,武藏终于出现在了船尾,他对划快船的船夫说:承蒙大家的好意,正如大家所知,我这次前往小仓有要事在身,途经这里后,船还要趁今晚绕行室之津,所以请大家不要见怪。

没办法,船夫只好划船回到岸边,向大家说明情况。而就在这时,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已经再次扬帆起航,离开饰磨港了。

城太郎将以上这些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杉婆。

“没办法,家臣们已经都回去了。婆婆,这该如何是好呢?”

他也坠到了失望的深渊,此时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么说,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已经朝室之津行进了?”

“是的。……婆婆您看,在沙洲松林处向西行驶的船便是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武藏先生可能此时正站在船尾。”

“哦……那艘船啊——”

“……真是遗憾啊!”

“我说城太郎,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为什么不坐上快船亲自去看看?”

“现在再怎么说都没用了。”

“算了,现在只能望着船影叹息了。……可怎么对阿通说呢。城太郎,我开不了口。……你来好好告诉她吧。……你要等她平静下来再告诉她,以免加重她的病情。”

即使城太郎不告诉阿通,阿杉婆不忍心将这件事说出口,两个人的话已经被小船内的阿通听得一清二楚了。

哗啦啦……哗啦啦……

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激荡着阿通的内心,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对于今夜与武藏的浅薄缘分,她也只能像城太郎、阿杉婆一样,除了深感遗憾之外,别无他法。

今夜见不到定会有他日能相逢,在这里无法表达的言语定会在别处讲与你听。

这是近十年来阿通内心的信念。

武藏不中途下船的心情,阿通也深深地理解。

听说佐佐木小次郎现在是横亘山阴山阳地区、九州的有名的剑客,称霸一方。

关于这场与武藏一决雌雄的比武,他一定会抱着必胜的信念迎战的。

武藏这次九州之行,不能说就一定能平安无事。阿通在自怨自艾前想到了这些。——泪水如决堤的潮水。

“那艘船,武藏就在那艘船上。”

阿通望着那帆影,任泪水在面颊上横流,恍若失去了自我一般靠着船舷。

突然,在酸楚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大力量。

那是支撑她战胜病痛、战胜困难、熬过漫长岁月的强大意志力。

柔弱——无论是肉体上,还是感情上,阿通都给人一种柔弱小女子的感觉,没人想得到她内心还潜藏着强大,此刻,这种强大让她内心激荡,面颊绯红。

“婆婆。——城太郎。”

她在小船上唤道。

阿杉婆和城太郎赶紧走过来。

“阿通姐!”

城太郎不知该说些什么,声音含混地应道。

“我都听到了。因为船要绕路去别处,我们见不到武藏了……”

“你都听到了啊!”

“是的,不管是叹息,还是难过都无济于事了。我想到小仓去,去亲眼看看他们比武。现在什么都没法断言,万一武藏遭遇不测,我会为他料理好身后的一切。”

“可是,你的病……”

“病……”

阿通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纵然城太郎提醒她,但她的意志力已经超越她的肉体,将她带入了非常健康的状态。

“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没事了。就算是还病着,在看到比武结果前……”

我也不会死!

阿通咽回最后一句话,并努力整理装束,然后扶着小船的船舷,爬上了岸。

……

城太郎掩面背了过去,阿杉婆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