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雨瑟瑟。

这里是个小山村,秋天的天空风云莫测,说不定到了早晨就又是晴朗的一天。

阿通还未睡着,衣带未解地坐着,独自想着心事。

城太郎刚开始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过不知不觉间还是比阿通早进入了梦乡。

扑簌、扑簌……不知何处传来漏雨的声音。雨水飞溅起的水花“吧嗒吧嗒”地拍打着窗户。

“城太郎——”

阿通唤道:“醒一醒,城太郎——”

叫了几次,城太郎还没有醒来的样子,要不要勉强将他唤醒呢——阿通犹豫着。

突然想叫醒城太郎问问他关于阿杉婆的事情。

(城太郎在河滩上曾告诉婆婆的同伙自己给了婆婆应受的惩罚,在途中也听城太郎提起过,感觉就算是惩罚,这样的强风大雨对婆婆来讲也有点儿太残酷了。)

(这样经受风吹雨淋,再加上天气寒冷,婆婆那年迈的身体能经受得住吗,会不会熬不到第二天早晨?——就算是今晚没事,若是那婆婆几天没能被人发现,也会被饿死的吧!)

可能是天生就喜欢替人着想,阿通忘记仇恨与憎恶,担心起阿杉婆的身体来,风雨愈大,她便愈担心。

阿衫婆应该不是生来就坏的。

阿通替阿杉婆辩护起来。

“若是我们真心待她的话,她也总有一天会真心待人的,有谁生来就坏呢。……虽然城太郎随后知道我解救了婆婆也许会生气。”

阿通下定了决心,打开防雨门,跑了出去。

天地一片昏暗,只有雨水茫茫地隐约闪着亮色。

穿上泥地房间内的草鞋、戴上竹斗笠,卷起衣角。

穿上蓑衣——

“唰唰唰”……伴随着房檐处雨点的敲打,阿通朝客栈旁不远处的建有佛堂的、石阶高高的大山方向走去。

这座大山的石阶,傍晚时曾和麻屋的万兵卫一起登过,现在雨水在石阶上汇成急流冲涌而下。登到顶端,杉树林呼啦啦地吼着。这里的风比下面宿驿处的风要强劲很多。

“在哪儿呢?婆婆——”

阿通并没有听城太郎详细说起到底将阿杉婆放到了哪里,只知道是在这附近——

“难道是……”

阿通向佛堂内窥看,也向佛堂的地板下呼唤着。

不见踪影,没有回答。

阿通转到佛堂的后面。——在潮涌般发出吼叫的树林中驻足。

“喂——来人哪……有没有人哪……呜呜、呜呜——”

呻吟加呼唤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哦,一定是婆婆。——婆婆、婆婆!”

阿通也在风中呼叫着。

呼叫声被风雨瞬时吸了去,消失在虚无的暗夜中。也许阿通的心意传达到了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人那里。

“哦、哦。是不是有人在那边啊,快来救救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拜托救救我。”

阿杉婆的声音像是对阿通的回答。

被怒涛般的山林风雨声一搅,传过来的并不是完整的声音,可是阿通听得出来,这就是阿杉婆拼了命的呼叫声。

阿通嘶哑着声音边喊边找。

“……在哪里?在哪里?……婆婆,婆婆——”

她绕佛堂奔跑了一周。

这时,阿通发现穿过佛堂旁的杉树林二十几步后,可以看到作为后院登山口修建的崖道处有一个类似于熊洞的洞穴。

“啊……在这儿?”

阿通走进洞穴,向内窥看,阿杉婆的声音确实是从这个洞穴里面传出来的。

可是,在洞口堆放着三四块大岩石,以阿通的力量她根本无法搬动。

“是谁?……是谁来了!难道是婆婆我平日里所信奉的观音菩萨的化身。快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快救救我这个因一时糊涂,落入苦难之中的可怜婆婆吧!”

阿杉婆从岩石的缝隙间发现了外面的人影,狂喜地叫着。

半是哭泣,半是诉说,在生死的暗崖之中,她幻觉观音降临,一心祈祷观音菩萨能够救自己于大苦大难之中。

“真是开心,真是开心。看来是婆婆我平日里的善心起了作用,您亲自下凡来救我了。大慈大悲,南无观音菩萨——南无观音菩萨。”

阿杉婆的声音突然就此消失了。善哉。

阿杉婆身为一家之长,身为人母,总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问心无愧的,是善事。若是有什么神佛不保佑自己,便认为那是邪神恶佛,她自己则是善的化身。

所以在这风雨之夜,她认为观音菩萨的化身来救她是正常的,没什么不可思议。

当阿杉婆真真正正地确定洞外有人时,紧绷的神经猛然松缓,处于了半昏厥状态。

……?

洞外的阿通突然听不到狂乱的阿杉婆的呼喊声了,焦虑万分。她更加拼命地想要尽早打开洞口,可是岩石依旧纹丝不动。竹斗笠的纽带已经断了,竹斗笠被风吹走,阿通的黑发与蓑衣一起随着风雨乱舞。

城太郎怎么能搬得动这么大的岩石呢,阿通想。

她用身体推,用双手搬,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无济于事。

阿通已经筋疲力尽,不禁埋怨起城太郎来。

(城太郎也太狠心了。)

(自己虽然找到这里了,可是这种状况若是再持续下去的话,恐怕婆婆会在里面发狂而死。她现在已经没动静了,说不定命已经丢掉一半了。)

“婆婆。挺住。……再坚持一下!很快!我很快就会救出你的。”

阿通将脸紧贴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唤道,阿杉婆没有回应。

当然,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肯定也看不到阿杉婆的影子。

——不过,再仔细听: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

念彼观音力

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

念彼观音力

阿杉婆念诵《观音经》的声音微微传来。阿杉婆的眼中、耳中已经完全没有阿通的音貌了,看到的只有观音,听到的只有菩萨的声音。

阿杉婆合掌,全然安心貌,噙着泪花全心全意地颤抖着双唇念诵《观音经》。

可是,阿通没有神通广大的力量。堆积在一起的岩石一块都没能挪动。雨不停、风不歇,她的蓑衣破了,手、胸、肩到处沾满了雨水与泥巴。

不知道阿杉婆是不是念着念着经回过神来了,她将脸贴到岩石的缝隙处。

“谁?是谁?”

已经非常虚弱,无能为力的阿通蜷缩在风雨中。

“哦,婆婆吗?我是阿通。听你的声音,你还好吧?”

“什么?”

阿杉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是阿通?”

“是的。”

“……”

隔了一会儿,又传来阿杉婆的声音。

“你是阿通?”

“是的……我是阿通。”

阿杉婆愕然,一个激灵,被甩出了幻觉。

“为、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啊,城太郎随后就会到吧?”

“我是来救你的。婆婆,你就原谅城太郎的所作所为吧!”

“你是来救我的……?”

“是的。”

“你……救我?”

“婆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忘记您的养育之恩,虽然后来您恨我、责骂我,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本就是我太任性了。”

“你是打算痛改前非,回到我们本位田家做媳妇了吗?”

“不、不……”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救婆婆您。”

“你是想让我这次领你的情,将前账一笔勾销吗?”

“……”

“我不要你救。谁求你救我了?如果你认为我会领你的情,不再怪罪于你,你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我的境况再悲惨,婆婆我也不会为了活命而失了骨气。”

“可是婆婆,我怎么忍心看您一把年纪还受此折磨?”

“别说好听的,你和城太郎是一个鼻孔出气,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定是你们算计好了的吧。若我有命走出这个洞穴,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不久的将来——不久的将来——婆婆您一定会理解我的心意的。我会想办法救您出来的,您若一直在里面会坏了身子的。”

“别开玩笑了。嗯——你是和城太郎合计好了来揶揄我的吧?”

“不、不,我一定会用真心化解您的怒气的。”

阿通再次站起身来边哭边推那硕大的岩石。

也许是阿通的泪水感动了岩石,原本无力推动的岩石,此时竟然有一块滚落了。

其他的岩石也意外地很容易被推开了,终于打开了洞口。

其实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推开岩石,是因为阿杉婆在里面也出了力。

阿杉婆一副靠自己冲破了洞口的神情跳了出来。

诚心起了作用。

岩石被推开了。

太好了!

阿通与被推开的岩石一同踉跄着,心中欢呼着。

可是……

阿杉婆从洞穴中跳出来后突然上前揪住阿通的衣襟,这是她脱逃险境,重回人世要做的第一件事。

“啊——婆婆!”

“啰唆!”

“为、为什么……”

“你知道的。”

阿杉婆用尽浑身力气将阿通推倒在地上。

是的,是知道。可是阿通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她一直相信,只要对人付出真心,就会收获真心的回报,这种结果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的。

“来,过来吧!”

阿杉婆揪住阿通的衣襟,在流满雨水的地上拖着阿通。

雨小一些了,可仍不断地打在阿杉婆的白发上,灿灿地发着光。被拖在地上的阿通双手合掌。

“婆婆、婆婆,原谅我吧。在您消气之前,您怎么打骂我都行,可是就这样风吹雨打的,怕婆婆您落下病根啊。”

“你说什么,装什么,还真是差点儿把我感动得落泪。”

“我是不会逃的,不管您去哪里我都会跟随的,您的手……啊……好难受!”

“你当然要跟我走。”

“放、放开我。啊啊……”

阿通喉头哽咽。

阿通冷不防地甩开阿杉婆的手,站了起来。

“想跑吗?”

阿杉婆的手马上又抓住阿通的黑发。

倾洒而下的雨水哗哗地打落在阿通苍白的面颊上,阿通闭上了眼睛。

“你可知道你这么多年来让我的日子有多难过?”

阿杉婆咒骂着,阿通越是想说些什么,越是挣扎,阿杉婆抓阿通头发的手就会越用几分力,同时对阿通连打带踹。

“啊——”打着打着阿杉婆松开了手,觉得有些不妙。阿通“扑通”一声倒地,完全失去了意识。

阿杉婆有些狼狈。

“阿通,阿通——”

她望着阿通惨白的面孔唤道。被雨水冲刷的面孔似死鱼一般冰冷。

“死了吗?”

阿杉婆茫然地念叨着,她并没有想杀阿通,纵然不想原谅她,也没想过要杀死她。

“对了……先回去一趟。”

阿杉婆扔下阿通转身离去,不多时又折回来,将阿通冰冷的身体抱进了洞穴之中。

洞口非常狭窄,里面却很宽阔,里面还有很早以前求道行者趺坐的痕迹。

“哦,雨真大!”

阿杉婆再次从里面爬到洞口时,发现洞口已经形成了瀑布般的水帘,不断地有雨水溅入洞中。

若是想出去的话,随时都能出去,可是这样的暴雨让人无法前行。

“天快亮了吧!”

阿杉婆在洞中期待着暴风雨快些过去。

可是,在这种全黑的环境中,与阿通冰冷的身体待在一处,她还是非常害怕的。

总感觉阿通那惨白冰冷的面孔在责怪地盯着自己。

“这都是命中注定。请快些成佛吧……不要怨恨于我!”

阿杉婆闭上眼睛开始小声诵经,诵经能让她忘记苛责与恐惧。就这样,过了多时。

唧唧喳喳,外面传来清脆的小鸟的叫声。

阿杉婆睁开了眼睛。

有明艳的阳光从洞口射入,将荒土展示在眼前。

风雨终于在天亮后停止了,洞外的金色朝阳跳跃升腾着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

阿杉婆刚要起身,不经意间发现眼前有一段文字,不知是何人在洞内墙壁上刻下了一段祈祷文:

天文十三年天神山城发生战乱,十六岁的我儿森金作被征入浦上大人的军队,从此再未相见。我悲伤难熬,四处拜神问佛。现在此奉一尊观音菩萨像表达我作为母亲的心意,缅怀我儿,祈求他能往生。

几代之后,若有人同样造访此地,请为我们念诵经文,送上一份悲悯之情。今年金作已故二十一载。

施主 英田村 金作之母

有的地方因为风化,已经无法辨清文字。天文年间,对阿杉婆这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都有种很久远的感觉。

当时这里近乡一带的英田、赞甘、胜田诸郡入侵尼子氏,浦上一族从诸城败退。在阿杉婆幼年时的记忆中,那时不论早晚,天空总是弥漫着焚烧城池的烟雾,田野、道路、农家附近到处是无人处理的兵马死尸。

儿子金作十六岁被征入伍参加战斗,从此再未见面。这位母亲在二十一年后仍无法从失子之痛中释怀,她遍访各处为亡子祈求冥福。

“天下母亲的心啊!……”

拥有又八这个儿子的阿杉婆感同身受。

“南无……”

阿杉婆面向岩壁合掌而泣。哭了一阵子,渐渐停止啜泣时,看到了躺在自己泪下、掌下的阿通。她已经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的朝阳,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了。

“阿通……是我不好,是婆婆我不好。请原谅我,原、原谅……我吧。”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阿杉婆横抱起阿通的身体号啕起来,脸上充满忏悔之色。

“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呀,这就是爱子如盲吗。爱自己的孩子,却让别人的孩子做了鬼……阿通呀,你也有父母吧,在你父母的眼中,婆婆我就是仇人,是罗刹了……啊,我都可以和夜叉相比了吧!”

洞穴之中充斥着阿杉婆的声音,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回应她。

这里没有人,没有世俗的眼光。

有的只是黑暗、菩提之光。

“对如同罗刹、夜叉般的我,你不但没有怨恨,还来到这里救我。……现在想来,你应该是出于真心的,而我却往坏的方面想你,恩将仇报,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吧,阿通——”

阿杉婆的脸紧贴阿通的脸。

“如此温柔的一个女子,就像我的女儿。……阿通呀,你再睁开眼睛吧,听听婆婆我的忏悔吧。再说说话吧,哪怕是骂婆婆我。阿通呀——”

她在对阿通的忏悔中,也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悉数进行反省,后悔不已。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阿杉婆趴在阿通的背上哭泣,甚至想到了就这样和阿通一同赴死。

“不,不能这样放弃阿通,我要赶紧救救阿通,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能救活她,她还有很长的春天要度过。”

阿杉婆将阿通的身体从膝盖上放下,踉跄着跑出洞穴。

“啊——”

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用双手遮住脸。

“乡亲们——”

阿杉婆叫道。

她边跑边叫。

“乡亲们,乡亲们——来人哪!”

这时从杉树林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一个人喊道:“找到了——婆婆没事,在那边。”

原来是本位田家一族——来了近十位亲戚。

昨晚,一个浑身是血的乡士从佐用川的河滩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向本位田家报告了阿杉婆的危急状况,大家赶紧冒雨出动寻找阿杉婆。这会儿只见他们穿蓑戴笠,都像是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

“哦,婆婆——”

“您没事吧?”

跑过来的这些人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围着阿杉婆一阵关心,可是阿杉婆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开心的样子。

“不要管我,我怎样都没关系。快点,救治一下洞内的那名女子,快点……她已经失去意识了,一刻都别耽搁,赶快……赶快给她用药……”

她神志恍惚地指向洞穴那边,舌头不听使唤,老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