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来愈接近京都了。

愚堂和尚的目的地应该就是京都吧。在京都有花园妙心寺的总寺院。

可是到底何时到京都,还要看禅师的随性的行程。有一天下雨,他们在小客栈内一日未出,武藏向内窥看到又八在为愚堂和尚做针灸。

到了美浓后,在那里的大仙寺待了七日,又在彦根的禅寺逗留了几日。

若是禅师住在小客栈,武藏便在附近落脚;若是禅师留宿寺院,武藏便在寺院的山门下睡上一晚。无论哪里,武藏都苦苦跟随,期待能得到禅师的一句提点。

在湖畔寺院的山门处歇息的那一晚,武藏感受到了是年的秋意。秋天是在何时悄悄降临的呢?

看看自己,已经变成一副乞丐模样了。在触动禅师的那一日到来之前,武藏决定不梳头、不沐浴,也不剃须,在雨打日晒中,衣服已经褴褛,腕部、胸前的肌肤已如树皮般粗糙。

天上的星星,似是随时会被风吹落一般,耳边响起秋之声。

武藏今夜睡在一张草席上。

“何苦呢?”

武藏突然有了一种嘲笑自己的心情。

到底想要知道什么,想要向禅师求什么?

不这样苦苦求索,就会活不下去吗?

真是可怜。

感觉就连寄生于如此愚蠢的寄主身上的虱子都好可怜。

禅师已经明确地拒绝并答复自己了。

——空无一物。

再强求什么都是徒劳的,空无一物,如何强求?

武藏也并不怨恨不管自己怎么跟随,对自己都视若无睹的禅师。

……

武藏仰望夜空,一轮秋月挂在山门之上。

还有蚊子。

不过,武藏的皮肤已经感觉不到蚊虫的叮咬了,那上面布满了无数蚊虫叮咬后的颗颗芝麻粒般的小包。

“啊,真是不明白!”

心中有一个困惑不解的问题。——一旦这个问题解开,剑道上的困惑、所有困惑都将迎刃而解,可是自己就是无能为力。

若是自己的道业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存价值也会随之消失,那样的话还不如死去。武藏辗转难眠。

那么——

这个困惑不解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是有关剑术的锤炼吗?不仅仅是这个。是处世的方向吗?也不仅仅是这个。那是阿通的问题?不,堂堂男儿怎会只为恋情如此形销骨立。

是一个囊括了所有的大大的问题。和天地之大比起来,这个大大的问题又小若一粒芝麻。

武藏用席子卷起身体,像结草虫一般睡在了石头上。——又八是怎样入睡的呢?已经不再为苦恼而烦恼的又八,与因为苦恼而找苦吃的自己比较起来,真是让人羡慕啊。

……?

武藏似乎看到了什么,只见他倏然起身,向山门的柱子望去。

在山门的两根柱子上分别悬挂着两联长长的字幅,武藏借着月光阅读着柱子上的字句:

汝等请归本真

白云感百丈之大功

虎丘叹白云之遗训

前例如此

勿误寻枝摘叶为好

想来这该是开山大灯的遗训。

——勿误寻枝摘叶为好

武藏心中反复咏读这句话。

枝叶——

是啊。让烦恼如枝叶一般繁茂的人很多。

包括自己。

悟出这些,武藏突然觉得一身轻松。

为何无法练到剑人合一的境界,为何心有旁骛,为何无法沉心静气?

那件事?

这件事?

总是毫无意义地左顾右盼。想要一条路走下去,为何还为各种事分心?

可是想想自己之所以左顾右盼,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内心也因此徒增许多枝叶般的愚蠢的烦恼与焦躁。

如何打破僵局呢,如何走通这条路呢?

自笑十年行脚事

瘦藤破笠扣禅扉

原来佛法无多子

吃饭饮茶又着衣

武藏想起了愚堂和尚的自嘲之作。自己也刚好是愚堂和尚当年的年纪。初次慕愚堂和尚之名而访妙心寺时,愚堂和尚大喝一句:“你有什么见地,凭什么做我愚堂门的客人?”

就这样赶走了他,差点儿将他踹出去。

之后,估计是自己什么地方得了愚堂和尚的意,终于被允许入室参禅。

有一次,愚堂和尚赠给武藏这首诗,并嘲笑他道:“嘴上还整日叫嚣着修行,证明你这个人还不行。”

自笑十年行脚事——

愚堂和尚十年前便用这句话教导过自己。而现如今见自己依旧彷徨在路上,他一定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对自己厌恶极了。

武藏茫然地站在那里,睡意全无,当武藏踱步到山门附近时——

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人在这夜半时分从寺院中走了出来,当他们来到山门处时,终于看清楚是愚堂和又八。

他们走得出奇地快。

难道是总寺院出什么事了,他们急着赶往京都?愚堂和尚和又八拒绝了寺内的送行,直奔濑田的大桥赶去。

武藏自语道:“别跟不上。”赶紧追月光下的一双影子而去。

这里鳞次栉比。白天可观赏的大津绘屋、混杂的客栈、药店等此时都关门闭户,深夜的大街上一片寂静,月亮洒下煞白的光芒。

他们走在大津的街上。

不多时便穿过了这条街,来到了一个上坡路。三井寺、世喜寺所在的山峰都静悄悄地睡在夜幕中,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

他们爬上山岭。

……

前面,愚堂和尚停住了脚步,对又八说了什么,并仰月休息。

京都已经就在眼前了。回首望去,琵琶湖尽收眼底。除了一轮明月的光芒外,夜雾中的大海也闪闪发亮。

武藏晚一步登上这里,没想到愚堂和尚和又八已经就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愚堂和尚也向自己这边望来,这使武藏不由得疑惧。

愚堂和尚无言。

武藏亦无言。

这样目目相对可是几十天来头一遭啊。

武藏马上想道:“就趁现在。”

京都已经近在咫尺了。若是禅师躲进妙心寺深深的禅室的话,再见他恐怕要等上几十天了。

“……您好!”

武藏终于叫了一声。

是再三思虑才开了口,叫过这一声后,喉头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像孩子要对父母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时一般紧张,向前迈步也是虚软无力。

“……?”

愚堂和尚都没有问他什么事、怎么了之类的。

干漆一般面庞的愚堂和尚只是翻着眼睛,厌恶似的瞪着武藏。

“您好。大师……”

武藏再次开口唤愚堂和尚时,已经不再瞻前顾后。他像痛苦燃烧的火球一般踉跄奔到愚堂和尚的足下。

“请您赐教。请您赐教!……”

武藏伏向地面,全身心地等待着回答,可是时间一刻一刻地溜走了,却仍未得到愚堂和尚的一点回应。

武藏再也等不下去了,今晚一定要将全部的疑问都解开,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只听愚堂和尚终于开口道:“我在听,每晚我都从又八和尚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所以我都了解……包括女人的事情。”

最后那一句话,犹如一盆水朝武藏泼了下来,激得武藏未能抬起头来。

“又八,拿短棒来。”

愚堂和尚吩咐道。武藏以为愚堂和尚会朝自己头上打上三十棒,闭上了眼睛。可是棒子并没有照着他的头打来,只见愚堂和尚绕着他跪着的地方转了一圈。

愚堂和尚用短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武藏被圈在其中。

“走吧!”

愚堂和尚扔下短棒,催促又八离去。

武藏被留在了那里。同在冈崎时不同,这次武藏被激怒了。

数十日的惨淡苦行与一片真心,最后竟换来这样的下场,愚堂和尚就是这样对待苦苦求教的晚辈的,没有半点慈悲,冷酷无情。简直是玩弄人!

“……臭和尚。”

望着愈行愈远的愚堂和尚,武藏咬紧了嘴唇。所谓空无一物,只不过是愚堂和尚为了掩饰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头脑的骗人话罢了。

“好,走着瞧吧!”

武藏已经不再依赖他了。同时为自己单纯地以为世上有可依靠的老师而后悔。自力更生——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他是人,自己是人,无数的先哲也都是人。

不再依赖谁了。

武藏怒气冲冲地“嗖”地一下起身。

……

逆着月光望向天际良久,眸中的怒火终于渐渐平息,视线回到自己的身边和脚下。

“呀?……”

武藏原地转了个身。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中。

——拿来短棒。

他想起了愚堂和尚说过的话。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会儿愚堂和尚拿着短棒,来到自己身边并非是要棒喝自己,而是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圆。

“什么圆?”

武藏一动不动地思索着。

圆——

圆——

不管怎么看,这弯曲的线条总会汇集成一个圆,不知哪里是开始,哪里是尽头,无曲折,无穷尽,无迷惑的一个圆。

这个圆若是向乾坤扩展的话,便是天地。若是缩小的话,便是自己。

自己是圆,天地也是圆——是存于一体的一个圆。

——“啪!”

武藏右手挥刀出鞘,站立在圆中凝视,投在地上的身影就像片假名オ字。天地之圆完美存在,既然自我之圆与天地之圆同为一物,自我之圆也是同样的,只是投映在地上的影子会变幻出不同的形状而已。

“是影子——”

武藏悟出,影子并非自己的实体。

自己所碰到的道业之壁,其实也只是影子而已,是自己彷徨无措的心影。

“哈——”

武藏向天空用力一挥。

左手也拔出短刀,变幻了影子,不过自己的影子再怎么变,天地的影子是不会变的。二刀也是一刀——同属于一个圆。

“啊……”

武藏睁开眼睛,抬头仰望,大大的满月挂在高高的天际。这轮满月就像剑之相,也像是存于尘世的心之相。

“哦!……大师!”

武藏突然像疾风一般奔跑起来,朝愚堂和尚追去。

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再向愚堂和尚祈求什么了,只是想为自己刚刚的那份恨意道个歉。

不过,他跑出一段路后,又放弃了。

“这也是枝叶……”

他伫立于一级台阶处,望着京都各处的房屋、加茂的水在薄薄的雾气中迎来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