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冈崎的鱼屋横町。
在一个露地口附近有个板子搭成的简易房,露地口上挂着牌子:
启蒙学堂
指导读书写字
无可
看起来像位闲居的流浪武士开的私塾。
从这位先生的字迹来看,书法实在说不上好。估计会有有识之士一笑而过吧。但据说这位无可先生却不觉得有什么,若有人说起,他会说:因为我也还是个孩子,也还在学习中。
露地的一旁是片竹林。隔着竹林有个跑马场,只要天气好,跑马场上总是尘埃四起,三河的武士精锐、本多家的家臣们会去那里练习骑术。
麻烦的是,灰尘会飘到无可先生这里来。
所以无可先生会在最朝阳的门檐下挂一扇卷帘,如此一来,原本就狭小的室内,显得格外昏暗。
原本就是独居。
此刻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午睡中醒来,只听井边传来水桶的声音,继而,“啪!”
竹林中传来更大的砍伐竹子的声响。
一根竹子在“啪嚓”声中倒地。不多时,无可先生便拿着一截竹子走了出来,这截竹子比做尺八用的竹子要粗短些。
只见他戴着灰色头巾,穿着灰色素色的单衣,腰佩腰刀。虽然穿着甚是朴素,却是年纪轻轻的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
他将这截竹子拿到井边洗了洗,然后走进粗简的室内,将竹子放在了墙角的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上方挂着不知是出于何人手笔的祖师画像,这个角落便是他所设的移动式壁龛了。
中空的竹子自然而然地成了花瓶。
他又摘了些夹杂着杂草的日本天剑插进去,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看起来不错。”
然后无可先生坐在书桌前,开始当天的书法练习。他面前摆放着褚遂良的楷书范本和一些大师级书法家的拓本。
……
无可先生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大概是每日练习的缘故,他如今写出的字比招牌上的字漂亮多了。
“隔壁的教书先生”
“是。”
他放下了笔。
“是隔壁的伯母吗?今天天气也是很热啊。快进来吧!”
“不不。我就不进去了……只是,刚刚听到很大的声响,怎么回事?”
“哈哈哈。是我的恶作剧!”
“作为教导孩子的教书先生,你怎么能恶作剧呢?”
“其实……”
“怎么回事?”
“我刚刚砍了根竹子。”
“那还好,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吓了一跳。虽然未必靠谱,可我听我丈夫说,这附近总是有流浪武士出没,似是要取你的性命……”
“放心吧。我的头值不了三文钱。”
“你还是自己多加小心吧,说不定你在无意之中得罪了什么人。……别大意。我是没什么,只是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附近的女孩儿们可要哭了。”
二
隔壁是制笔工匠。
夫妻二人都是热心肠的人,特别是这家的女主人,经常教独居的无可先生一些做饭的方法,有时还会帮他缝缝补补,洗洗衣服。
有一事却让无可先生头疼。
“有一个不错的女孩儿想介绍给你——”
而且,每次她来给无可先生做媒都会不厌其烦地追问。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娶妻,不会是讨厌女人吧?”
直到无可先生实在无语。
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多事,无可先生自己也不好,关于他自己的来历他曾这样敷衍隔壁夫妇:“我是播州来的流浪武士,没有家累,一心想要做些学问。在京都、江户学习过一段时间后,来到这里,想在这里经营一间私塾,稳定下来。”
隔壁夫妇见他正当年纪,人品也不错,做事还很认真实在……于是在帮助他生活有个着落之外,还为他考虑起终身大事来。同时也有一些看上了无可先生的姑娘主动来求制笔工匠夫妇为她们牵线搭桥。
不管是什么祭祀,什么庆典,包括祭拜先人,这里的人都进行得有声有色,日子过得忙碌而有滋味。就连充满哀伤气氛的葬礼、对病人的照顾,大家都像一个大家族一样互相帮助,热热闹闹。这便是生活在陋巷中的乐趣与温馨。
无可先生则在其中孤寂地生活着。
真是无趣呀!
他似乎只是坐在小桌前冷眼观看着世间。
在这世间,不只无可先生,我们无法尽数知道都什么样的人住在身边。时势不安,人亦形形色色。
前段时间,在大阪的柳之马场的陋巷中,有一位叫作幽梦的光头习字先生,他被德川家调查出是前土佐守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引起一阵骚乱,当消息传到无可先生所住的这一片时,据说这个人在一夜之间没有了踪影。
还有,在名古屋的街头,有一位卖卜的男子,据说行动诡秘,他被德川家手下查出是关原的残党毛利胜永的臣下竹田永翁。
再就像九度山的幸村,漂泊的豪士后藤基次,这些都是触动德川家神经的人物,他们必须韬光养晦,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埋没在人海中,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当然,不仅仅是大人物才隐姓埋名,一些浑浑噩噩的小人物也在这世间庸庸碌碌。而陋巷便是这些大小人物的混杂之地,充满了神秘色彩。
关于无可先生,最近也有一些流言说,他并非真的叫无可,而是叫武藏。
“那个年轻人其实叫宫本武藏,不知他怎么开起了私塾。他其实是在一乘寺古松下大败吉冈一门的名剑客。”
会有人这样在背后说无可先生。当然,他们并非是受人怂恿,想故意传播流言。
“真的吗?”
“是吗……?”
闻者表示惊讶或好奇,进而会比较关注无可先生。近来甚至有一些附近的人会在夜里鬼鬼祟祟地窥看竹林处、露地口处。这一切都被隔壁的太太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她时常提醒无可先生,感觉有人想取他性命。
三
无可先生似乎并没有将有人想取他性命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知道了——
今天也是,刚刚被隔壁的太太提醒过,到了晚上竟然打了声招呼道:“隔壁的夫妇,我又要出去一下,拜托了!”
然后他就出门了。
制笔工匠夫妇正在敞开的门户旁吃晚饭,只见无可先生若无其事地走过自己檐下。
他依旧是穿着灰色素色的单衣,戴了一个斗笠,还佩了大小两把腰刀,没有穿裙裤,一身便装。
若是再配上袈裟、挂络的话,简直就是一个虚无僧。
隔壁的太太咋舌低语道:“这是去哪里啊,那个先生。上午教孩子,中午午睡,到了晚上就像个蝙蝠一样出门……”
她丈夫笑着说:“独居的人,没办法。别没完没了地连别人的夜游你也要管。”
夜晚的冈崎还笼罩在尚未散尽的暑热之中,灯影绰约,人流涌动。尺八的乐声、虫笼中虫的鸣叫声、座头的弹唱声、西瓜贩和寿司贩等小商贩的吆喝声,还有穿着和服单衣出来闲逛的人们的嘈杂声——与江户的新建街市中那忙乱景象不同,这里充满着安稳祥和的城下町风情。
“哎呀。看,先生——”
“无可先生!”
“他居然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过去了。”
町里的姑娘们互使眼色,交头接耳。其中也有大大方方直接跟无可先生打招呼的姑娘。无可先生到底要去哪儿也成了她们的话题。
这一片从很早以前开始便是充满妓女胭脂香粉的地方,如今冈崎妓女更在东海道一带远近闻名。不过,无可先生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了这片地方。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城下町的西端,击打岸边的水声从暗夜中传来,让人顿觉清爽,有一座长达二百八十间的大桥横跨在江上,借着星光可以看到,第一根桥柱上写着:
矢作桥
有一位已经等在那里的赴约前来的瘦法师在那边唤道:“是武藏兄吗?”
无可先生应道:“哦。又八吗?”
待无可先生走到那位瘦法师跟前,两人相视而笑。
不错,这瘦法师便是本位田又八。是在江户町奉行所前被杖笞一百下的,因罪被放逐的又八。
无可是武藏的假名字。
矢作桥上。
星空下。
两个人之间前嫌已逝。
“禅师呢?”
武藏问道。
“还没从旅途中返回,也毫无音信。”
“他的旅途真长啊!”
两个人感叹着,很和睦地从矢作桥上并肩而过。
四
在对岸的松丘上有一座古刹。也许因为八帖山的缘故,那座古刹被称为八帖寺。
“怎么样又八,禅寺的修行很辛苦吧?”
边沿黑乎乎的坡道向山门攀行,武藏边问道。
“很辛苦——”
又八垂下青亮的脑袋老实答道。
“好几次我都想逃走,甚至还想到人生在世若是必须承受此般磨炼的话,还不如一死百了!”
“你还不是获得禅师认可的入门弟子,这才仅仅是修行的第一步。”
“不过——通过修行,我感觉我的意志力更强了,能够在自己软弱的时候鞭策鼓励自己了!”
“这也算是这段日子你没白过。”
“难熬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武藏兄你,我想既然你能做到,为什么我做不到?”
“对,我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
“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泽庵僧好不容易帮我捡回一条命。而且,在江户町奉行所我连那一百杖笞都挨过了——想到这些,我便咬牙坚持着。”
“人往往在克服艰辛后,才会体会到甘甜的快感。苦和甜是相辅相成的,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两样东西。若是只贪享安闲,你将失去人生,失去生存的快感!”
“……这点我已经多少有些体悟了。”
“就比如打哈欠——在苦乐中潜心修行的人打哈欠和懒惰的人打哈欠全然不同。在这世间,有不少人活着却不知真正的哈欠是何滋味,每日像虫子一般混吃等死。”
“在寺院中,与周遭人畅谈,也让我受益匪浅。”
“真想尽快见见禅师,将你托付给他,再向他请教些关于‘道’的问题……”
“禅师到底想什么时候回来呢?”
“别说一年了,对禅家的人来讲像天空中的白云一般飘上两三年都是正常事。——你也是,好不容易踏上了这片土地,就做好准备,待上个四五年再回去吧!”
“这段时间,武藏兄你会一直在冈崎吗?”
“可能吧。住在陋巷中,接触底层的纷杂生活,也是修行的一种。——我并不是单单为了等禅师回来。我也是为了修行才住在町里的。”
所谓山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粉饰的茅草门。正殿也是非常简陋。
又八将友人引到寺院厨房旁的一个休息就寝的小屋内。
因为他还没有正式入寺籍,所以在禅师归来前暂居在这个小屋内。
武藏时不时地来拜访他,经常和他聊天到深夜才回去。当然,在两个人恢复旧交,又八决心抛开一切,一心修行前,是有一段小插曲的。——这要从两个人离开江户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