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疯了?

伊织时常忐忑不安地这样怀疑自己,看见有水的地方就照照自己,当发现还认识自己时,才稍稍安心。

从昨天开始,伊织就一直在茫然地漫步,总觉得精神恍恍惚惚。

从那个断层爬上来后一直是这个状态。

“来吧!”

他有时会朝天空突然这样怒吼,有时又会低下头,盯着地面,低骂:“畜生——”

然后像被抽去了力气一般,拭泪呼唤权之助。

“叔叔!——”

他觉得权之助叔叔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已经被谋杀了。看到附近散落的权之助的随身物品,他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叔叔,叔叔——”

明知是徒劳,伊织还是不住地呼唤,忘记了疲劳,不知衣服已经褴褛,甚至不知耳朵、手足还在流血。

“在哪儿呢?”

偶尔回神,胃腹的空落之感便随之袭来。是不是吃过什么东西了,吃了什么了,却几乎没什么记忆。

若是能够记起前晚留宿的金刚寺,或是更早之前去过的柳生庄,他也能有个目的地。可是,伊织已经完全失去了摔落断层前的记忆。

只是茫然地知道:“还活着。”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探寻着生存之道。

颜色艳丽的野鸡“吧嗒吧嗒”地飞过眼前,山藤的香气弥漫。伊织坐了下来。

我这是在哪儿呢?

大日如来菩萨的微笑如今是伊织心灵上的依偎。他坐在山上,望着远方的云、山峰,寻找着大日如来菩萨的踪迹。

请告诉我我该去哪里吧——

伊织合掌,闭上眼睛,虔心祈求。

再次睁眼、抬头,远远地望着山与山之间的大海,仿佛碧色的雾霭一般缥缈无际。

“小孩儿……”

看起来貌似母女的两个人疑惑担心地站在他后面有一会儿了。她们都是简便漂亮的旅行打扮,并未跟有男伴。估计是从附近什么地方过来参拜、踏春的。

“……嗯?”

伊织扭过头望向这位妇人和她身边的女孩儿。眼神看起来还是呆呆空洞的样子。

女孩儿小声对母亲嘀咕道:“不知他是怎么了?”

妇人歪歪头,走到伊织身边来,当她看到伊织手上和脸上的血,她皱紧了眉头。

“疼吗?”

伊织摇摇头。妇人对女儿说:“看来他意识还清醒。”

从哪里来的?

家乡是哪里?

叫什么名字?

坐在这儿拜什么呢?

面对妇人和女孩儿关切的询问,伊织那涣散的精神总算缓过来些,恢复了比较正常的状态。

“在纪见的断层,我的同伴被杀了。我是从断层底爬上来的,不知该去何方,于是参拜大日如来菩萨,希望他给予指引。拜过后,发现那边出现了海面——”

开始时,女孩儿还有些怕伊织,听了伊织的话,也和母亲一样同情起他来。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妈妈,带他回去吧。看他年纪也合适,也许能在店里帮上忙。”

“带他回去也行,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肯不肯。”

“跟我们走吧。……好吗?”

伊织点头。

“那走吧。能帮忙拿下这个行李吗?”

“嗯……”

因为还不熟识,伊织不管她们对自己说什么,都只答一声“嗯”。

下了山,走出村尽头,便是岸和田町了。伊织那会儿在山上看到的是和泉海滨。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伊织终于渐渐和母女二人热络起来。

“阿姨,阿姨家在哪儿?”

“堺市。”

“这里就是堺市吗?”

“不,这里是大阪附近。”

“大阪在哪儿?”

“我们要从岸和田乘船回去。”

“啊。船?”

伊织看起来非常高兴。雀跃着说起——从江户到大和乘过很多次船了,不过都是过河,还没在大海上乘过船。自己的故乡下总虽然有海,可一直没机会在海上乘船。——真是太开心啦。他的孩子气在此时表露无遗。

“伊织呀!”

女孩儿已经记住了伊织的名字。

“阿姨、阿姨地叫,听起来很奇怪。你应该叫我母亲老板娘,叫我小姐。得从现在开始养成习惯。”

“嗯——”

伊织应道。

“‘嗯’……也很不合适。‘嗯’怎么能算是回答呢。你应该回答‘是’,从今往后。”

“是——”

“对了对了,你真是个好孩子。在店里好好干,干好了以后提拔你做二掌柜。”

“阿姨家……啊,不是,老板娘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我们是堺市的沿岸船商。”

“沿岸船商是做什么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有很多船,供山阴山阳地区、四国、九州的大名御用或用来运送货物,我们的船可以到达各个港口……就是做这样的生意的商人。”

“什么?是商人啊!”

伊织有些轻蔑地嘀咕道,他感觉自己突然不再那么高看眼前的老板娘和小姐了。

“什么,商人啊——这个孩子讲话真是狂妄!”

女孩儿望望母亲,又带了稍显厌恶的目光重新望向捡来的伊织。

“嚯嚯嚯嚯,他可能以为商人充其量不过就是卖大饼的、卖衣料的小商贩吧!”

妇人并不在意伊织说的话,反而觉得他挺无邪可爱的。骄傲的女孩儿则觉得必须得跟他讲讲明白,让他了解堺市商人的厉害——

通过女孩儿扬扬得意的话语,伊织了解到,这个经营沿岸船运的店面设在堺市的唐人町海岸,有三间仓库,几十艘船只。

另外,除了唐人町海岸,在长门的赤间关、赞岐的丸龟、山阳的饰磨港口还设有分店。

小仓的细川家特别指定这家船商负责提供藩内的御用船只,所以他们拥有航行通行证,以及平民称姓带刀的特权。提起赤间关的小林太郎左卫门,山阴山阳地区、九州地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眼前这个女孩儿便是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女儿阿鹤,只听她还滔滔不绝地说道:“同样是商人,可是运势就大不同了。等到天下大乱的时候,你看看,不管是萨摩藩还是细川藩,光靠藩里的船只是远远不够的。虽然在平日里沿岸船商是普通的商人,到了关键时刻,我们是能发挥大作用的。”

就这样,伊织渐渐明白了许多状况,还了解到女孩儿阿鹤的妈妈,也就是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太太,名叫阿势。见阿鹤说个不停,誓不罢休的样子,伊织感觉到刚刚自己说的话似乎是有些过分了。

“小姐,生气了吗?”

阿鹤、阿势一听他这么说,都笑了。

“生气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你这只井底之蛙,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太没分寸。”

“对不起!”

“在店里有掌柜和很多佣工,船只一靠岸,还会与很多水手、挑夫打交道,你要是还说话这么没有分寸的话,会吃苦头的。”

“是——”

“嚯嚯嚯嚯。这小孩儿,倒也淳朴得可爱。”

阿势逗着伊织。

拐过街角,海洋的味道扑面袭来。前方便是岸和田的停船场,此时正停着一艘装载着地方物产的五百石的船。

阿鹤指着那船,炫耀地对伊织说道:“我们就乘那艘船回去,那艘船也是我们的船。”

有三四个人看到他们,从岸边茶屋中跑出来迎接。看起来像船头、小林屋的佣工。

“您回来啦!”

“我们一直在等您。”

“不凑巧,货物比较多,比较挤,不过我们预留出的座位也能坐下,快请。”

在前面人的带领下,伊织跟着他们上了船,只见靠近船尾的一个角落被围了帷帐,铺了红毡垫,里面还备有桃山泥金绘的长把酒壶、料理套盒,奢侈得让人感觉不像是在船上。

船一路畅行无阻,当晚便到达了堺市的海滨,小林太太和阿鹤小姐带着伊织来到登岸河口对面的一座大房子前。

“回来啦!”

“回来得真早。”

“今天又是一个好天。”

在老掌柜和年轻佣工的簇拥下,他们向屋内走去。

“对了,掌柜的——”

在店面和里屋的间隔处,老板娘望向老掌柜佐兵卫说道:“那个站在那边的孩子。”

“嗯嗯。是您带回来的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吗?”

“他是我去岸和田的途中捡来的孩子。看着挺机灵的,就把他带回店里了!”

“我说他怎么就跟进来了,是您在路上捡的?”

“给他拿件干净的衣服,带他到井边洗洗澡,总不能带着虱子睡觉!”

像武士家的里、外屋一样,里屋旁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就连掌柜的都不能随意进去,更何况伊织这个从外面捡来的孩子。伊织从那天晚上起被安置在了店铺的一个角落里,并且之后的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见到老板娘和阿鹤小姐。

“真是不喜欢这里!”

虽说伊织受这家的照顾,有了栖身之所,可是他却十分受不了商家的规矩,觉得事事受拘束,很是不畅快。

人人都叫他小学徒。

一会儿让他干这,一会儿让他干那。

见到了老板娘或客人,还得点头哈腰。

并且从早到晚,他们整天钱钱钱地充满铜臭味,被工作赶得团团转。

“不喜欢这里,要不还是溜走吧。”

伊织不止一次有这种想法。

好怀念那澄碧清澈的天空,那睡在青青绿草上,沐浴微风,沉醉于草香的日子。

溜走吧。

每当这样想,伊织就会记起师傅武藏谆谆教导他要磨炼心志的那些话,真是思念师傅和权之助啊。

还有明知道是自己的姐姐,却仍未能见上一面的阿通。

可是——

纵然愈来愈强烈地思念这些人,作为一个少年,他同时也被泉州堺市这个港口的绚烂文化、异地风情,以及多彩的船舶,居民的奢华生活所深深地吸引,这一切都撞击着他那颗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幼小心灵。

还有这样的世界啊!

伊织惊叹着。

憧憬、梦想、欲望,在另一方面拽着伊织,让他纠结的同时未能离开半步,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喂,小伊!”

老掌柜在账台处叫着他。伊织此时正在打扫一间大泥地房间和仓库的露天空地。

“小伊!”

因为依旧没有回应,佐兵卫离开账台,来到店面的门框处,这门框是榉木方材的,已经黑得像被油漆涂抹过一般。

佐兵卫怒吼道:“新来的那个小学徒,叫你呢,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伊织扭过头:“啊,俺吗?”

“什么‘俺’,说‘我’。”

“哎——”

“不是‘哎’,是‘是’,要弯腰行礼!”

“是。”

“你没有耳朵吗?”

“有耳朵。”

“为什么叫你你不吭声?”

“你小伊小伊地叫,我还以为不是在叫我呢。俺——我的名字叫伊织!”

“‘伊织’这个名字不像是学徒的名字,所以我叫你‘小伊’。”

“这样啊!”

“前段时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那个像柴火棒子一样的刀别在腰上吗。”

“是。”

“把刀扔掉,商家的小学徒带刀,成何体统!”

“……”

“把刀拿过来。”

“……”

“看你那嘴噘的……”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能离身的。”

“你这小鬼。我说让你拿过来。”

“我又不想当什么商人。”

“商人怎么了,这个世界少得了商人吗?信长公再怎么伟大,太阁大人再怎么了不起,没有商人,也建不起村落城镇、建不起桃山,享用不到异国的东西。特别是堺市的商人,与南洋、吕宋、福州、厦门等地进行着大宗的买卖!”

“我知道。”

“你知道?”

“在町内的绫街、绢街、锦街等地方,我见到一些大规模的织布作坊,还有高地上那像小城堡一样的吕宋店的别馆,海滨上处处可见巨贾的宅邸、仓库,真是让人大饱眼福啊。——比起来,老板娘和阿鹤小姐这引以为豪的店,实在是不算什么。”

“小兔崽子——”

佐兵卫跳出门来,伊织扔下扫帚就跑。

“那个谁,给我抓住他,抓住他。”

佐兵卫在檐下气急败坏地喊。

在岸边吩咐搬运工卸货的店中佣工们听到动静向这边看。

“啊。那不是伊织吗?”

他们追过去,很快便将伊织抓住拽回了店前。

“这个棘手的小兔崽子。说些不中听的话,还不服管教。今天看我怎么教训你。”

佐兵卫蹭蹭脚,坐在账台上。

“把小伊身上的那把刀拿过来。”

店里的佣工们先将伊织身上的刀夺了过去,又将他的手绑在背后,拴在店前的一个货物堆旁,弄得他就像一只家养的小猴儿一样。

“让别人欣赏欣赏他。”

完事后,这些人边说边笑地离去了。

伊织是非常要面子的,武藏和权之助也经常教育他要有羞耻之心。

——太丢人了。

一股烈性的热血涌上伊织的心头。

“放开我——”

他大叫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还道了一句歉,稍停了停,见依旧没人理他,恶言恶语就又蹦出来了。

“傻掌柜、臭掌柜。我不在这里待了,快给我解开绳子,还给我刀。”

这句果然奏效,佐兵卫又出来了。

“吵什么吵——”

他将一块布塞进了伊织的嘴里。伊织趁势咬了一下佐兵卫的手指,佐兵卫再次叫人来道:“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这下伊织叫不出声来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来来往往的人打量。

来往于这里的河口和唐人町河边沿岸的乘船旅客、带货商人、女小贩非常多。

“……呜……呜……”

伊织含含糊糊地低声嘟囔着,挣扎着,晃着头,最后扑簌扑簌地掉下了眼泪。

旁边一匹驮着货物的马还很不合时宜地撒了尿。尿水最后汇成小溪流流向伊织。

不再带刀了,也不再口无遮拦了,快放了我吧,伊织在心里喊道。

这时——

有一个戴着斗笠遮挡烈日阳光,手拄细竹杖,将衣角扎起的女子走过那匹马旁。

……啊!呀?

伊织的眼睛像要飞出去一样,盯着那个人白皙的侧脸看。

伊织胸口一悸,心慌意乱,一股热气在体内升腾,眼睁睁地见那个人目不斜视地从眼前走过,只留下颀长的背影。

“姐、姐姐——是姐姐阿通……”

伊织伸长脖子,朝着那背影歇斯底里地喊叫。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感应得到他那积聚了巨大能量的所谓叫声。

如今能做的只是肩膀一耸一耸地呜咽。

泪水浸湿了口中的布。

刚刚过去的肯定就是姐姐阿通!

明明就在眼前,却只能擦肩而过。

姐姐你要去哪里啊,去哪里啊?

伊织心乱如麻,却无人理会。

又有一艘货船开到了,大家一片忙碌。快到晌午了,行人们也在暑气和灰尘中加快了脚步。

“喂喂,老佐兵卫,为什么把这个小学徒绑在外面,搞得像耍杂耍的小猴一样。这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虽然不在堺市的这家店里,他的南洋店的堂兄倒是常来。这位堂兄长了一脸的黑麻子,看起来比较可怕,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每次来都给伊织一些糖果点心吃——这会儿他看起来比较生气。

“居然这样对付这么小一个小孩儿,就算他再怎么犯错,也不该这样,这会给小林家造成多不好的影响。快点去解开绳子。”

账台的佐兵卫一面服从地说着“是、是……”让伊织重归自由,一面唠唠叨叨地告着伊织的状。

南洋店的堂兄一副懒得听他说话的表情道:“你若是这么拿这个小孩儿没办法,就让他跟我回去吧。回头我跟你们老板娘和阿鹤说。”

一听说要跟老板娘说,佐兵卫怕了,赶紧好言好语地安慰起伊织来。可是伊织又哭了小半天。

大门被关上了——

黄昏了,到了闭店的时候。南洋店的堂兄用完晚餐从里屋走了出来,有些微醉的样子,看起来心情非常好。正当准备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伊织蜷缩在泥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我已经说过要将你带走的事了,老板娘和阿鹤没同意。她们还是挺喜欢你的,凡事多忍耐一下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你的。……好了,小兄弟。哈哈哈哈……”

他拍拍伊织的脑袋,又抚慰了他一番,离去了。

南洋店的堂兄说的话果然没错。从第二天起,伊织被获准去附近的私塾学习。

另外,在去私塾的时候,他还被允许佩刀。不论是佐兵卫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再苛待过他。

自从那一天以后,伊织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人在店里,也是经常向大街望去。

偶尔发现有像阿通姐姐的人经过,会突然脸色大变,甚至还会飞奔出去,死死地辨认,然后望着人家发呆。

八月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到了九月初。

从私塾回来的伊织,来到店前。

“啊呀?”

登时惊讶得动弹不得,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