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叫声,会因鸣叫的地方和聆听的场所不同而不同。也会因为聆听的人的心境不同而有所不同。

在高野深处的高野杉,被称为天上之鸟的频伽的叫声,格外澄澈。伯劳、白头翁等鸟儿则伴随着迦陵频伽浅吟低唱。

“缝殿介。”

“在——”

“世事无常啊!”

说着,伫立在迷悟之桥上的老武士,回头看了一眼叫作缝殿介的年轻武士随从。

这个老武士看起来就像是乡下的武士。他穿着手织木棉的硬邦邦的短褂和武士游历所穿的裙裤。可是大小十分合适。佩带了一把上好的佩刀。同行的被唤作缝殿介的年轻武士身材魁梧,与有别于下人的流动仆从不同,可以看出他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看到了吗?织田信长公的墓,明智光秀大人的墓,还有石田三成大人的,金吾中纳言的,在长满青苔的旧石碑下,躺着或是源家或是平家的时代枭雄……如数不清的青苔般的人啊!”

“在这里,已经没有敌我分别了。”

“所有的人都只剩下一方孤寂的石碑。称雄一世的上杉、武田的名字也已如梦似幻。”

“有种奇怪的感觉。”

“有何感觉?”

“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很缥缈虚幻。”

“这里虚幻,还是世间虚幻?”

“说不清楚。”

“也不知是何人给这座处于里院、外院分界处的桥起的名字,迷悟之桥。”

“这名字起得真好啊!”

“我想,迷惑也好,醒悟也罢,都是真实的。除非这个世界不存在,才一切皆虚幻。不,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主公的武士是不能随便怀有虚无感的。故而,我的禅是活禅,是婆娑禅、地狱禅,若是惮于无常,厌倦世事,怎能成为一名侍奉主公的武士?”

老武士迈步向前,继续说道:“我要过去了。好了,快回到原来的尘世吧!”

老武士虽说上了年纪,腿脚却依旧很利索。后脖颈处还隐约可见头盔护颈的痕迹。他已遍览了山上的名胜及殿堂、佛塔,内院的参拜也已结束,这会儿他直奔下山口走去。

“哦,大家出来了!”

来到下山口的大门处,老武士远远地嘟囔了一句,有点儿为难地皱了皱眉。前方,青岩寺的住持带领二十多位年轻僧人左右排成了两列。

他们在等着为老武士送行。老武士为了避免这些繁文缛节,今早启程前已经在青岩寺向大家告过别了。没想到,这会儿还是有这么多人出来送行,虽然非常感激众僧人的好意,可是这高调的场面还是让他很为难。

又是一番寒暄与道别后,被称为九十九谷的连绵山谷出现在眼前,沿坡道快速下行,终于变得轻松起来。他所说的婆娑禅、地狱禅也可以开始派上用场——凡世的味道、自己的心垢不知何时已经重返。

“啊。您?”

在山道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膀大腰圆、皮肤白皙的年轻武士。这位武士虽称不上是美少年,却散发着一股不凡的气质。他此时睁大了眼睛,停住了脚步。

听到这位年轻武士招呼,老武士和武士随从缝殿介也停住了脚步。

“请问你是——”

“在下是受九度山的父亲之命前来的。”

年轻武士彬彬有礼地说道。

“若是认错人了的话请您见谅,路边叫住您真是失礼了,尊台是从丰前小仓赶来的,细川忠利公的老臣长冈佐渡大人吧!”

“嗯。我是佐渡——”

老武士有些讶异。

“在此处,你怎会认识我,你到底是谁?——我正是长冈佐渡。”

“这么说,您就是佐渡大人啊。在下是九度山隐士月叟的儿子,大助。”

“月叟。……啊?”

见佐渡一脸疑惑,大助解释道:“父亲在关原之战前曾叫真田左卫门佐。”

“啊?”

佐渡愕然。

“真田大人——是那位幸村大人吗?”

“是的!”

“你是他的儿子?”

“是的……”

大助显露出些许与他那健硕的体格极不相称的腼腆。

“早晨听顺路到父亲那里的青岩寺的僧人说,您微行到山上来了,将于今日离开。觉得您可能会路经此地,便在此恭候。父亲略备粗茶淡饭,想请您到寒舍一叙。”

“哦。原来是这样。”

佐渡眯眼微露笑容,扭头看向同行的缝殿介。

“承蒙他们一片好意,你看如何?”

“好的!”

缝殿介也点头答应道。大助接着说:“若是方便的话,虽然现在日头还早,若您能在寒舍留宿一晚就更好了,父亲一定会万分高兴。”

佐渡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打扰了。留不留宿到时再说吧。——怎么样,缝殿介,我们就去叨扰一杯茶吧!”

“好的。我跟您一块儿过去吧?”

二人默契地相互望了一眼,跟着大助走去。

不多时,便来到了九度山的村庄。在靠近村庄的地方,有栋倚山而建的房子,四周着石墙,石墙边上堆了一些柴火。

建得有些像土豪的住宅,可是,柴垣还有门都很低矮,不失风雅。若告诉你,那便是隐士的家的话,你会感叹,如此幽雅情趣不愧是隐士的家。

“父亲已在门前恭候了。——就是那个茅屋!”

大助指着小山旁的茅屋说道,同时将客人让到了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向家中走去。

石墙内种了一些用于做清汤及菜肴的蔬菜。

主房背对山崖,从房间可以看到九度山的民家房顶、学文路客栈等地势较低的地方。迂回的廊檐旁是青青竹林,蜿蜒溪流。竹林的另一边也有住所,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两栋住所的内部。

佐渡在一间闲雅的房间坐了下来,随从缝殿介则正襟危坐在门口檐下。

“真是安静啊!”

佐渡嘟囔道,环顾了一下室内。在进入石墙的门时,已经和这里的主人幸村打过照面了。

可被引到这里坐下有一会儿了,还没见幸村过来。可能他还要再准备一下,才肯正式见客吧。茶水刚刚已经由一位貌似大助媳妇的端庄妇人奉上了。

已经等了许久了……

不过这等待却也并不令人厌烦。

在这间房间中,只觉得非常舒心。隔院的远眺景物;看不到溪水,却可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从茅屋顶的房檐处开出的美丽小花。

另外,房间内虽没有什么华丽的器具,却也不愧是上田城三万八千石的城主真田昌幸的次男的居所——在一旁袅袅燃烧的熏香香木并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房间的柱子很细、天花板低矮,粗抹墙壁的小壁龛上有一个荞麦小花瓶,里面放着一枝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

……

客人佐渡想起了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这句诗,一时为诗中所歌的杨贵妃与唐玄宗的恋情所感怀——这时,一幅字又吸引了佐渡的目光。

上面用粗笔浓墨写着五个字:

丰国大明神

字体中透着大气、无邪,五个字旁还有一行小字“秀赖八岁书”。

——自然而然地。

佐渡将背靠字幅的身子端正地向一旁挪了挪。这里所焚的香木并非是为了欢迎客人,一时兴起焚烧的,每天早晚主人都会清扫这间房间,在神位前奉上神酒、烧香供奉,如今仿佛就连拉扇、墙壁上都浸染了香气。

“哈哈……,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幸村。”

佐渡想起了经常听到的关于九度山传心月叟——真田幸村的一些传言。都说他是一个不容掉以轻心的男人,什么居心叵测、看风使舵、深渊之龙,都是世间对他的形容。

“这个幸村……”

佐渡觉得他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原本如此墨宝该是藏起来,不在人前随便展示的,可他却挂在如此醒目的地方。——这里该挂上大德寺的墨迹才对。

——这时,佐渡感觉到有人来到了门口,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是刚刚出门相迎的那个寡语而瘦小的人。他穿了件无袖和服外褂,身佩短腰刀,只见他在门口站定后深深地弯腰行礼道歉道:“真是失礼啊。让犬子将您从旅途中贸然请到这里来,请见谅。”

这里是隐士的幽居之所,主人是位离开主家的武士。

按说主客间是不应论社会地位的。可若讲起地位长冈佐渡是细川藩的家老、重臣。

幸村则虽说更名改姓为传心月叟了,怎么说也是真田昌幸的嫡子,兄长信幸现在还是德川系的一位诸侯。

有如此背景的幸村就是行礼也不用行如此大礼,这让佐渡诚惶诚恐。

“请您……请您快快起身。”

佐渡不住地回礼。

“虽然经常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今天能够不期而遇,见你康健,真是好啊!”

听佐渡这么一说,幸村稍稍放松了一些。

“您也是老当益壮啊,听说您的主公忠利公前段时日无恙地从江户回到了故乡。真是可喜可贺。”

“今年刚好也是忠利公的祖父幽斋公的三年忌辰,幽斋公于三年前在三条车町的别邸仙逝了。”

“已经三年了啊!”

“大家都回乡了。我佐渡也成了侍奉幽斋公、三斋公、忠利公三代主公的老古董了。”

话谈到这儿,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就像远离世事闲居的一对主客一般融洽。出迎的大助是初次认识佐渡,但幸村和佐渡今天似乎并非第一次见面。在聊起四方山的事情时,幸村问道:“最近您有没有见到花园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啊?”

“没有,完全没有音信。……对了对了,初次见幸村先生是在愚堂和尚的禅室吧。承蒙您父亲昌幸大人的关照。——那时我奉命修建妙心寺内的春浦院,经常造访那里……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您还年少。”

佐渡非常怀念地追怀起往事。

幸村也说:“记得那时经常有些暴徒去愚堂和尚的禅室反省。愚堂和尚不管是诸侯还是武士、是长者还是晚辈,都来者不拒。”

“愚堂和尚曾说过,他尤其喜爱流浪武士和年轻人。只四处游荡的,充其量只是流浪汉。真正的流浪武士是胸怀大志、意志坚定、有节操的人;真正的流浪武士不追求名利、不献媚、不屈节、大义无私,既如白云般缥缈,又如骤雨般雷厉风行,纵然贫穷而懂得自乐,将得失置之度外……”

“您还记得哪!”

“和尚经常感叹这样的真正的流浪武士如沧海明珠一般,实在是少之又少。不过记得他也谈过,虽然理想中的流浪武士难得一见,翻阅史册会发现当国家有难时,无私救国的无名流浪武士还是不在少数的。这个国家其实是由无数的无名流浪武士的白骨堆起来的……现在的流浪武士又怎样呢?”

佐渡边说边直视着幸村的脸。可是幸村就像没注意到佐渡的目光一般。

“是啊。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来,当时愚堂和尚膝下有一位年少的作州流浪武士,名叫宫本什么来着,您老还有印象吗?”

“作州流浪武士宫本?……”

佐渡小声重复了一遍幸村讲出的这个名字。

“是武藏吗?”

“对对,宫本武藏。是叫武藏。”

“他怎么了?”

“记得当时他还未满二十岁,却看起来非常沉稳,总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来愚堂和尚的禅室。”

“嗯。那个武藏——”

“您想起来了吗?”

“不、不——”

佐渡摇摇头。

“我想起了近年在江户府时的事。”

“他现在在江户吗?”

“我奉命在寻找他,还没能得知他的确切住所。”

“愚堂和尚曾说他肯定会有出息,并非池中之物,我一直在关注他。果然,他离去没几年便因一乘寺的一战成名,愚堂和尚没看错人。”

“我找他并非因他的勇武之名。在江户府时,我听说下总的法典之原有一位流浪武士,帮助当地居民,开垦荒芜之地,很少有武士会如此用心,所以很想见见他,谁知找过去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后来听说他叫宫本武藏。”

“据我所知,那个男人能当得起愚堂和尚所说的真正的流浪武士,他就是那沧海明珠。”

“您也这样认为吗?”

“说到愚堂和尚讲的那些话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没忘了他。”

“我已经向主公忠利公推举过他了,只是他到底身在何处呢?”

“武藏的话,我也认为应当推举。”

“可是这样的人为官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俸禄,他定会更看重能否施展抱负。也许,比起细川家,他更期待着能在九度山出仕呢?”

“嗯?”

“哈哈哈哈……”

佐渡大笑了几声后,很快收起笑容。

刚刚佐渡那看似无心说出的话,其实并非无心。

他是想试探一下这里的主人的心思。

“……您这是开玩笑了!”

幸村回之以笑容。

“九度山现在连一个武士的年轻随从都不好招——更别说是那么有名的流浪武士了。我想他是不会考虑来的。”

虽然幸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虚于应付的一句话。佐渡借着话机继续说道:“哪里哪里,您怎么这么说。在关原之战中,细川家为东军助势,与德川家旗帜分明。另外,众所周知,已故太阁大人的遗孤秀赖是您唯一的同伴和依靠。……从您供奉的挂轴便可了解到您的心意了。”

佐渡说着扭头望向墙壁上挂着的秀赖的书法,战场是战场,这里是这里,佐渡敞开天窗说亮话。

“您这么说,真是让我幸村无地自容啊!”

听了佐渡的话,幸村比想象中看起来要为难。

“太阁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大阪城的一个朋友觉得可以通过秀赖的书作来缅怀太阁大人,特意送来给我的,我怎能怠慢,于是将它挂到了墙上……”

幸村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

“世事无常,大阪今后会怎样,关东局势又会如何呢,想必贤者已经内心了然了。——不管怎样,我幸村是无论如何不会突然变节,侍奉二君的——这便是我幸村的悲哀末路,您见笑了。”

“哪里,您自己虽然这样说,可是世间并不这样认为。坦率地讲,大家认为您每年都会秘密地从淀殿、秀赖那里获得数额巨大的津贴,只要您振臂一呼,以九度山为中心,会有五六千的武士食客响应聚集。”

“哈哈哈,这是没影的事……。佐渡大人,出卖自己是最痛苦的事。”

“可是,世间的人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您从年轻时便跟在太阁大人身边,比一般人更受瞩目。大家都觉得真田昌幸的次男幸村所受的眷顾可与南北朝时代的楠木正成相比。”

“请不要再说了。真是惶恐。”

“那么,是误传吗?”

“我的愿望就是能够在九度山度过余生,虽然不算风流之人,但至少能够耕田,看子孙们长大,秋食新荞麦、春食焯嫩菜,让那充满血腥味道的修罗故事和战场故事都随松风飘走,只祈求长命百岁。”

“是吗,这是你的真心话?”

“最近,我一有闲暇就会读些老子庄子的书,从中领悟到人生在世,应该享受生活,否则算什么人生呢。……虽然这样的我,可能会被您看不起。”

“呵呵……”

佐渡虽不将幸村的话信以为真,还是做出一副相信并很吃惊的样子。

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

那个貌似大助媳妇的女子也很周全地来斟过几次茶。

佐渡拿了一个麦落雁点心,说道:“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了,承蒙款待。……缝殿介,咱们准备告辞吧!”

“哎呀,再坐一会儿吧!”

幸村挽留道。

“儿媳和犬子现在正在准备荞麦饭。山中人家虽说没什么好招待的,可是太阳还高着呢,若是在学文路投宿,不用着急。再坐坐吧!”

这时大助过来说:

“父亲。这边请——”

“做好了吗?”

“是的。”

“坐席也预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是吗?那么……”

幸村让着客人,自己沿着廊檐走在前头给客人带路。

在幸村的盛情之下,佐渡却之不恭,愉快地跟在了后面。突然从后面竹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织布机发出的声音,但要比织布机的声音更大,调子也不尽相同。

在对着竹林的坐席上,摆着主人与客人的荞麦饭。

酒水也已一应准备齐全。

“做得不好。”

大助招呼客人动筷。看起来还不太惯于交际的大助媳妇,提起了酒瓶。

“请您来一杯吧!”

“酒就算了。”

佐渡盖住了杯子,并指向荞麦饭。

“这个就好了。”

大助和媳妇也不多让,很快便退下了。竹林那边还是不断地有织布机似的声音传来,佐渡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幸村听佐渡这么一问,才察觉到声音吵到了客人。

“哦。那个声音啊。说来真是惭愧,为了生活,我们家里人,包括家仆一起在做丝绳加工,那声音是做丝绳的机器的声音。……我们自己早听晚听的已经习惯了,对于客人来讲就太吵了。……我赶紧吩咐他们一声,把机器停一停吧!”

说着幸村拍拍手,似乎要叫来大助的媳妇。

“不用,不用让机器停下来。若是影响到你们的工作,我会很过意不去。没关系、没关系的。”

佐渡阻止道。

这个客厅感觉离幸村家人居住的正房很近,除了机器声,细听还能听到进进出出的人的声音,厨房的声音,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数钱的声音——和在之前那间房间感觉到的氛围完全不同。

佐渡讶然,可是他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从大阪城失去俸禄,落魄的大名的末路会是如此。家里人口众多,不习惯农耕,靠变卖家产度日,终有一天坐吃山空也是可能的。

佐渡满腹思虑地吃着荞麦饭。从荞麦饭的味道中,他完全品不出幸村到底是怎样的人。总之是难以捉摸的人。

和他十年前在愚堂和尚那里所认识的幸村感觉不太一样。

佐渡同时觉得就在自己一个人瞎费力气试探时,幸村说不定已经通过和自己闲谈了解到了细川家的近况。

这个幸村真是不动声色啊。

就连自己为何来高野山都没有问。

佐渡这次登山其实是奉了主公之命。故人细川幽斋公在太阁大人在世时,时常会陪太阁大人来青岩寺,有时夏季也会特意在山上待上一段时间,著述歌书之类,所以青岩寺中尚保留有幽斋公的墨宝及文房用品等遗物。为了整理并带走这些遗物,佐渡特意赶在今年的三年忌前,从丰前的小仓动身来这里。

连这样的事情幸村都不曾盘问,仿佛就真如相迎的大助所说的,幸村只是想为路过门前的过客奉一盏茶,表达一番情意。

随从缝殿介一直端坐在门口檐下,可他对进入后面房间的主人的安危担心不已。

表面上他们再怎么盛情款待,这里到底是敌方的家。幸村对于德川家来讲是不可小觑的存在,是被格外注意的大人物。

据说德川家还特意吩咐纪州的领主浅野长晟监视九度山这边。但由于对方大有来头,又难以捉摸,所以浅野长晟很是为难。

“……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缝殿介心神不宁地想。

这家未必不会使出什么诡计,即使没什么,也怕浅野家会向德川方面报告说细川家的藩老微服行走的途中到了幸村之类的,让德川家多疑。

关东和大阪间的局势就是如此紧张。佐渡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缝殿介不断向里忧心地张望着。突然房子边上的连翘、棣棠这些花大幅摇曳,有雨滴顺着房檐从墨色的天空滴落下来。

“就趁现在——”

缝殿介想,他下了廊檐,沿庭院向款待佐渡的房间走去。

“看天气要下雨了。主人若是要启程的话,就趁现在吧!”

听到门口缝殿介的声音,在闲聊中不好脱身的佐渡可算找到了脱身的时机,赶紧应道:“呀,是缝殿介啊。……快下雨了吗?那咱们准备走吧,现在走还不至于淋湿。”

说罢,向幸村讲了些告别的客套话,急匆匆地站起了身,幸村可能是察觉到了主仆的意思,也不强留,唤了大助和儿媳道:“给客人找件蓑衣。大助将客人送到学文路吧。”

“好的!”

大助拿来蓑衣。佐渡接过后告辞出门。

云脚飘得很快,已经悬浮在千丈谷和高野山的上空,不过那里还不见下雨。

“保重。”

幸村和家人将客人送到门口。

佐渡也殷勤回礼道:“改日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会再来拜访。保重——”

幸村微笑着点头。

又是一番寒暄客套。

两个人都在胸中描画出了对方当年马上长枪的雄姿了吧。越墙的杏花花瓣带着湿气盈盈而落,送行的主人和穿蓑衣的客人,都融入在了这晚春的景象之中。

大助在路上边走边说:“不会下多大的雨的。晚春的天气就这样,每天都会有这么一阵疾风,阴云飘过山坳。”

不过,话是这样说,看到天空这样的云脚,大家还是不由得加快脚步,抓紧赶路。在终于到达学文路客栈的入口附近时,迎面遇上一个白衣山伏,后面还跟了一匹马,两个商人。

马的背上盖着枯茭白,鞍上绑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同时鞍两侧还垂挂着两捆柴火。

两个商人则一人牵着马缰绳,一人拿细竹敲打着马屁股,一行人亦是急匆匆地赶路。

——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

大助特意斜过眼睛望向同行的长冈佐渡,和长冈佐渡搭话,可那个山伏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用很响亮的声音唤道:“哦,大助先生!”

大助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佐渡和缝殿介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停下了脚步,望了望山伏。

“大助先生,好像有人在叫你——”

不得已,大助做出一副刚刚发觉碰上了熟人的样子。

“哦,林钟和尚啊,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从纪见岭赶来——这会儿正打算直接去你家!”

山伏旁若无人地高声说道:“刚刚我们在奈良发现了那个被报上来的可疑的关东人,终于在纪见岭将他活捉了。这人看起来比一般人厉害,还很凶猛、刚勇,我们打算将他带到月叟大人那里,或许能从他嘴里审出些关东方面的机密……”

大助打断了得意地说个不停的山伏。

“等等,林钟和尚,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不明白。”

“您看,这马背上——被绑在马背上的这个家伙,就是关东的密探!”

“说什么胡话……”

大助忍无可忍,顾不上再使眼色,直接大喝一声:“你胡言乱语什么——知道我旁边的这位客人是谁吗?——丰前小仓的细川家老臣,长冈佐渡大人。真是没个分寸……开玩笑要适可而止!”

“啊?”

林钟和尚这才注意到大助身边的人。

佐渡和缝殿介佯装没留意他们的谈话,只顾四处看的样子。这时云脚已经从头上飘过,雨伴风洒落,佐渡穿的蓑衣也如同鹭的羽毛一般,飘飘扬扬。

——他是细川家的?

林钟和尚噤声,斜眼投来无比讶异的目光,片刻,向大助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助靠过去跟林钟和尚简单嘀咕了几句,又赶紧跑了回来,长冈佐渡见状借机说:“就到这里吧。再送下去,就太不好意思了!”

然后说什么都不让大助送下去了,点头致意后匆匆离去。

大助只好目送佐渡远去。

“真是糊涂啊!”

大助再次望向驮着俘虏的马匹和山伏时责备道:“不分场合地瞎说。这要是让我父亲知道了,这事不会就这样过去的。”

“是。……是我大意了!”

山伏狼狈地道歉。他是真田的随从鸟海弁藏,在这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