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被安置在这个房子里几天了。
伊织玩腻了,也等不住了。
“泽庵先生那儿怎么样了啊?”
其实比起对泽庵归来的期盼,他更担心师傅武藏的安危,想借这个问题了解一下师傅的状况。
北条新藏了解伊织的心情,怜爱地说:“父亲现在也还没回来,看来是还在城内住着呢。不久就会回来了,你还是到马厩,或是去什么地方玩会儿吧!”
“那,我能借一下那匹马吗?”
“可以。”
伊织向马厩跑去。他选了一匹良马牵了出来。昨天、前天,他都背着新藏骑过这匹马。今天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新藏的许可,伊织感觉自己牵着这匹马的样子更加威风凛凛了。
跨上这匹马,伊织如疾风般从里门跑了出去。昨天、前天他都是去的一个地方。
宅地町——田间小道——丘陵——田野——森林,晚秋的风景一路向奔驰的马后滑去。——然后终于,发着银光的武藏野的海展现在了眼前。
伊织让马停下来,想起了武藏。
“就在山的那一边。”
秩父的山峰绵延在原野尽头。一想到师傅还在牢狱之中,伊织的眼眶、面颊便一片湿润。
野外的冷风吹拂着满是泪痕的面颊。从附近草丛中那红彤彤的乌瓜和红叶草便可知道现在已经是深秋了——让人不禁想起——山的那边现在也浸染秋霜了吧。
“对了!去那边看看。”
伊织快马加鞭向前跑去。
马奔腾在芒草的波浪中,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半里地。
“不,等等。难道说已经回草庵了吗?”
伊织突然想到了草庵。于是,掉头向草庵方向奔驰而去。屋顶、墙壁,凡是破损的地方都已经被修葺好了,只是屋内依旧空无一人。
“见没见到我师傅……”
伊织向在田野里收割的人影喊道。附近的百姓都哀伤地摇了摇头。
“要是骑马的话,一定能到吧?”
他下定决心要去秩父走一遭,觉得到了那里不管怎么说都能见上武藏一面。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野火止的休息站,他记得当初就是在这个野火止被城太郎追赶上的。这次来发现有很多马匹、货物、盛衣箱、轿子停滞在村庄入口处的道路上,还有四五十名武士在一旁吃着午饭。
“啊。过不去了。”
倒也没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只是要想过去,必须下鞍牵马。伊织觉得很麻烦,只好原路返回。武藏野的原野上从未有过如此道路不顺畅的时候。
这时,有几名刚刚正在吃饭的随从追了上来。
“喂,橡子小鬼。等等——”
有三四个人跑了过来。伊织勒住马,愤愤地扭过头去。
“怎么了?”
个头虽然是小个头,乘的马、用的鞍可都是顶气派的。
二
“下来。”
随从向他的两侧袭来。
伊织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这些随从面目可憎。
“什么?我为什么要下马——没见我正在往回走吗?”
“不管怎么说,你下来,别磨磨叽叽的。”
“我就不下来。”
“什么,不下来?”
他们的话音还没落,其中一个随从就拽住了他的脚。由于伊织的脚够不着马镫,那个随从没费什么劲儿就将伊织拉得跌落了下来。
“我们在这里等的就是你。少废话,快过来。”
伊织被拽着脖领,向休息站的方向拖去——前边有一个拿着拐杖迎来的老太婆。她抬手让这些随从停下了脚步。
“嚯嚯嚯嚯。抓住了啊!”
这个老太婆心情不错地笑了起来。
“啊——”
伊织正站在老太婆的面前。这不是在北条家的邸内,被自己用石榴砸的那个老太婆吗?看起来,她这会儿的气势大有不同,连身上的旅行装束也换过了。她混在这么多武士中,到底要去哪里呢?
不行,伊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深入考虑这些了。他只是觉得很意外,也很担心这老太婆会如何报复自己。
“孩子。你是伊织吧——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这个老太婆做的那些过分的事了?”
“……”
“哼——”
老太婆用拐杖顶住了伊织的肩,伊织也涌上一股力气,准备进入战斗状态。可是,这里有很多武士,他们都是老太婆那边的人,怎么能赢呢。想到这儿,伊织强忍住即将滑落的泪水。
“武藏的弟子净是些好弟子。你也是其中一个。嚯嚯嚯嚯……”
“什、什么……”
“告诉你。关于武藏,前几天我去北条大人那儿,也将他的恶行都告诉北条大人的儿子了,当时说得我嘴巴都酸了。”
“我、我们,犯不上和你纠缠。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那怎么行,咱们的事还没完呢。你今天到底是受谁的指使跟在我们后面的?”
“谁跟在你们这群无聊的人后面了?”
“你这个嘴巴不干不净的小鬼,你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你待人接物的吗?”
“这用不着你管!”
“你这个嘴别再哭出声就行,过来——”
“去、去哪儿?”
“回去。我们回去。”
“谁——”
老太婆突然抡起拐杖,“呼呼”夹着风声向伊织的小腿打去。
伊织反射性地一叫“好疼。”
随即便跪坐在了地上。
老太婆又向几个随从使了个眼色,这几个随从再次上来拽住伊织的后脖领,向村子入口处的一个磨面粉小店附近拽去。
那里坐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藩士。他穿着武士裙裤,身上佩戴着很漂亮的大小两把刀。这会儿好像刚吃完便当,正在拴着换骑马匹的大树的树荫下喝着随从递上来的白开水。
三
一看到被抓上来的伊织,这个武士不怀好意地撇嘴笑了一下。看起来不像是好人。伊织一颤,睁大了眼睛。——是佐佐木小次郎。
老太婆很得意的样子,抬起下巴朝小次郎说道:“你没看错,就是伊织。武藏这家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一定是他让这个小鬼跟着我们的。”
“……哦。”
小次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围的随从们这时已经退去了。
“可不能让他跑掉啊。为了不让他逃跑,绑了他吧!”
小次郎依旧浮出一丝浅笑,摇摇头——在这个笑脸面前,别说逃了,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伊织一早放弃了逃走的打算。
“小家伙!”
小次郎用就像普通的叔叔对他讲话般的语气说道:“刚刚婆婆说的话,听到了吧,真的是那样子吗?是那样没错吗?”
“不,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是骑马玩耍,胡乱跑到这里来的——我根本没有尾随你们。”
“是吧?”
小次郎看起来像是明白了一般。
“武藏又不是武士中的蹩脚货,是不会使这种旁门左道的卑鄙招数的。只是,他若知道我和婆婆突然一起与细川家的家臣同行,他定会疑惑我们在做什么。为了解开疑惑,让人跟着我们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看来,小次郎没听进去伊织的解释。
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原本并没有在意的伊织也开始感觉到他们有些可疑,一定是发生了或是他们在做什么不寻常的事。
因为小次郎的头发、服装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修剪了额发,之前总是得意扬扬地穿在身上的那件华丽的和服外褂,如今也换成了很土的蝙蝠外褂。
唯一没变的就是他那爱剑晒衣竿。他只是找人把这把剑改成了可佩带的形式。
老太婆身着旅装,小次郎也是一副旅行装备。此时有细川家的重臣角兵卫以下的藩士及家臣,连带运送货物的人十名左右在这个野火止的休息站休息。在这样一群人中,感觉小次郎的地位应该等同于一个藩士,看来他之前一直期待的任官的愿望达成了——即使拿不到他所期待的千石,也能拿个四五百石了。估计是细川家看在推举者岩间角兵卫的面子上,做出了让步,接受他了。
想来,如今有传闻说细川忠利很快就要回丰前的小仓了。因为三斋公的年纪大了,忠利很早就向幕府提出了回故乡的愿望,最终他的请求被允许了。可以看出幕府非常信任细川家的忠贞不贰。
岩间角兵卫、新人小次郎作为先行的一拨人,此时正是在前往丰前的小仓的路上。
四
恰巧,这个阿杉婆有事必须回乡里一趟。
子嗣又八离家出走,家里的顶梁柱阿杉婆这些年也没回去。一直以来为亲戚们所信赖及依靠的河原的权叔父也在旅途中丧命了,如今的乡里本位田家一定出了不少乱子。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与武藏及阿通间的仇怨。她只是借着小次郎去丰前小仓的机会,跟着他一起回去一趟。这次回去,打算先中途将暂放在大阪的权叔父的遗骨取回,再将乡里的遗留问题一个个地处理好,顺便办一办祖先的周年忌及权叔父的葬礼。最后肯定还是要再踏上寻找武藏及阿通的复仇之旅的。
阿杉婆在路上一刻也没有忘记武藏。
从小野家传到小次郎耳朵里,从小次郎又传到她耳朵里的消息:武藏受到北条安房守和泽庵的推举,近期要和柳生、小野两家一起成为将军家的教师了。
一从小次郎那儿听说这件事,阿杉婆便显露出极其不悦的神色。这么一来,将来要对付武藏可就难了,因为武藏有了将军家这个靠山。有必要阻止这种人的发迹,还世间一个公道。
阿杉婆无奈没能见到泽庵,她只好把重心先放到别处。她在北条安房守家、柳生家,费尽心思极力宣扬对武藏不利的种种谗言。她还托关系拉门路,想方设法与阁老们见面。
当然,小次郎对此未阻止也未煽动——其实,阿杉婆不用煽动就像着了迷一样,冒出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她还向町奉行和评定所投诉状,控诉这些年来武藏的种种“恶行”。最后就连小次郎都有点受不了阿杉婆的这种行径了。
“我即使回到小仓,也总有和武藏见面的一天。我觉得这就是宿命。不如这里我们暂且先放放手,等他踏空了发迹的阶梯后,我们再来看看他是怎么跌落的。”
这次阿杉婆和小次郎同行去小仓,是小次郎劝的。
虽然阿杉婆的心里也还挂念着又八。
他终有一天会决定回去吧!
武藏野的秋天也快过去了——好吧,不如先离开这个迷惘之地,回去一趟。
这样想着,阿杉婆终于起程了。
可是——
伊织并不了解个中缘由,两个人的变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现在是逃也逃不走,哭也哭不得。他觉得哭泣是给师傅抹黑。就这样,在恐慌中,他只是盯着小次郎的脸看。
小次郎也有意识地瞟他一眼,可伊织并不移开视线,就像他独居草庵时,遇到的鼯鼠盯着他看时的样子一样。他微微地喘息着,一直正视着小次郎的脸。
五
伊织还是个孩子,他战栗着,不知会发生什么。
小次郎并不像阿杉婆那样孩子脾气,况且今时今日,他的地位也不同了。
“婆婆——”他叫道。
“啊,怎么了?”
“你带着笔砚吗?”
“有笔砚。可是墨干了。你要笔干什么?”
“我要给武藏写一封信。”
“给武藏?”
“是的。我们在大街小巷都立了牌子,可仍不见他的踪影,就连他现在住哪儿我们都不知道——刚好伊织在这里,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信使了。在即将离开江户之际,给他写封信。”
“写些什么?”
“文辞修饰什么的就不要了。我想他已经听说我即将去丰前的事了。我就简要告诉他好好练习武艺,练好了到丰前去找我。我这一辈子都会等他的。”
“这算什么……”
阿杉婆摇摇手。
“这么慢条斯理的做法还是算了。我回到作州的家后,会很快就准备再次出行的。我一定要想法在这两三年内讨伐武藏。”
“这事你就交给我吧。婆婆的愿望,还有我和武藏之间的事,我最终都会给个交代的。”
“可是,我已经年纪这么大了。我怕我等不了很久了……”
“那你就保重好身体,争取长寿。看我是如何用毕生之剑讨伐武藏的。”
小次郎接过笔砚,将手浸在附近的溪水中,然后将手上带起的水滴在砚上,蘸着将信一气呵成。他文笔流畅,颇有文采。
“用饭粒吗?”
阿杉婆抓出一点儿饭粒放在树叶上递给小次郎。小次郎用它封了信封,在正面写上收信人姓名,在背面写道:
细川家家臣佐佐木小次郎
“小家伙。”
“……”
“不要害怕。你把这个拿回去。这里面写的内容很重要,一定要交到你师傅武藏手上啊。”
“……?”
伊织犹豫了一下是接还是不接。
“嗯。”
最后点着头,从小次郎手上一把夺过信,然后一脸严肃地问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叔叔?”
“就是刚刚对婆婆说的那些话。”
“我能看一下吗?”
“不能开封。”
“可是,若这里面有对师傅不敬的内容的话,我是不能送这封信的。”
“放心吧。没有什么不敬的内容。就是告诉他不要忘了以前的约定,虽然我去了丰前,但是还是期待和他能有再会的一天。”
“再会是指叔叔和师傅的再次见面吗?”
“是的,再见就是生死之见了。”
小次郎点点头,面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血色。
“我一定会送到的。”
伊织将信揣进怀里,然后迅速地蹿了出去。跳到离阿杉婆和小次郎六七间远的地方,伊织怪声怪气地来了一句:“傻子。”
“什、什么?”
阿杉婆打算追上去。
小次郎拽住了阿杉婆,苦笑道:“别理他了。小孩子……”
伊织还想再站住说点什么痛快的,可是眼睛里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不甘心的水雾,突然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小家伙——你不是说我们是傻子吗,还想说点什么,还是怎样,不说了吗?”
“不、不说了。”
“啊哈哈哈哈。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快走!”
“真是承蒙你照顾。看着吧,我一定会把这封信交给师傅的。”
“一定要。”
“只是你随后会后悔吧。你们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师傅也不会输的。”
“不愧是武藏的徒弟,真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小孩儿。你憋着眼泪,袒护师傅的样子也着实可爱。武藏要是死了的话,你就来找我吧,我给你派个扫院子的差事。”
小次郎的这句揶揄之语让伊织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耻辱。他冷不防地弯腰拾石子,打算抛向小次郎。可是就在手抬起的一刹那——
“小鬼。”
小次郎的眼睛又朝自己望来。与其说是望,不如说他的眼球像是直接飞过来了一样,给人一种冲击。那一晚鼯鼠的眼神和他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
伊织将石子向旁边随便一扔,没命地跑出去。不管怎么跑都甩不掉刚刚那种令人惊悚的感觉。
……
在武藏野的中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这样坐了有两刻钟。
伊织虽然还有些蒙眬错乱的感觉,但在这两刻钟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师傅和刚刚拜托他送信的那人的各自不同的境遇。纵然是孩子,他也明白现在是敌众我寡。
“我要变得再强大一些。”
为了永远护师傅周全,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必须也变得强大,要快速成长起来,争取能早日保护师傅。
“……能变得很强大吗,我这样的?”
他认认真真地评估起自己来。想到刚刚小次郎的目光,汗毛又竖了起来。
不会连师傅都对付不了那个人吧?他开始不安起来。看来自己的师傅也必须加把劲了——伊织式的自寻烦恼又开始了。
……
在草丛中抱膝而坐的当儿,野火止的人家、秩父的山峰都渐渐地被白色晚雾笼罩了起来。
虽然新藏大人可能会担心,我还是先去一趟秩父吧,给牢狱之中的师傅送去这封信。虽然现在是黄昏了,只要翻过那个正丸岭。
伊织站了起来,环顾一下原野,想起了那匹没顾得上管的马。
“跑哪儿去了呢?我的马呢?”
六
这是从北条大人家的马厩里牵出的马,带着螺钿的马鞍,是一匹盗贼绝对不会放过的骏马。伊织到处寻找,最后终于找不动了,站在那里吹着口哨向原野边缘的荒草丛中望去。
不知是水还是雾气,有淡淡的烟雾状的东西弥漫在草丛中。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到那里好像传来马蹄声,跑过去一看,马啊,小溪啊,什么都没有。
“啊呀?对面!”
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跑过去一看,是一头找食吃的野猪。
野猪掠过伊织的身旁,旋风一般朝胡枝子丛中逃去。扭头朝野猪逃跑的方向望过去,野猪跑过的地方如同被魔术师用手杖画了轨迹一般,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夜雾。
……?
伊织有些害怕。他从小就了解原野中的各种神秘事物,相信就连芝麻粒大小的异色瓢虫都带有神的意志。飘落的枯叶、可以发出声音的流水、四处飘荡的风,在伊织的眼里,没有一样是没有灵气的。在这样一个充满灵异的大自然中,他幼小的心灵也随秋天的一草一虫一水共同感受着萧瑟的枯寂。
他突然大声抽噎,哭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找不到马了,也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父母双亲。他弯着手肘挡在脸上,肩膀一耸一耸地边哭边走。
少年的眼泪随心流淌。
若有星星或原野的精灵问他:
——为什么哭啊?
他一定会边哭边说:
——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我才不哭呢!
若是再继续边安慰他,边刨根问底地问的话,他会说:
——我经常一来到宽广的原野就想哭。总会想起法典之原上的家。
这个有着独自哭泣毛病的少年,同时也拥有着独自哭泣的乐趣。在彻彻底底地哭过一场后,天地会动容,继而安慰他。在大自然的安慰中泪水干涸,云开日出之时,他会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伊织。是伊织吗?”
“嗯,是伊织。”
突然有人在他后面叫他。伊织肿着眼睛扭过头去。夜空下有两个浓浓的人影。一个在马上,比另一个人看起来高出很多。
七
“——啊。师傅。”
伊织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抱住脚镫,又连声叫道:“师傅。师……师傅。”
又突然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便抬起头来望向武藏的脸,又望了望在马的一旁拄着手杖的梦想权之助。
“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从马上望下来的武藏的脸看起来很憔悴。不过这亲切的声音正是伊织这几天日盼夜盼的师傅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个地方?”
这次是权之助在问他。权之助的手抚向伊织的头,将他拉到自己的怀中。
如果不是刚刚哭过的话,伊织此刻也可能会哭泣。他脸颊上的泪水已被月光舔舐。
“我想去秩父找师傅……”
说话时,伊织无意中注意到武藏乘坐的马的鞍子和毛发。
“哎呀。这匹马……是我骑过来的马。”
权之助笑了。
“是你的啊!”
“啊——”
“这匹马是在入间川附近跟上我们的,我还说,这是上天看武藏先生太累了,特意赐给我们骑的呢!”
“啊,一定是原野之神为了迎接师傅,特意指引这匹马向那边跑去的。”
“可是,你说这是你的马,也不太像啊。这个马鞍可是千石以上的武士才能拥有的东西。”
“是北条大人家马厩里的马。”
武藏下了马。
“伊织,那这么说来,到今天为止,一直是安房守大人的府上在照顾你吗?”
“是的。是泽庵先生把我带过去的——泽庵先生让我等在那里的。”
“草庵怎么样了?”
“村里人已经帮我们完全修缮好了。”
“那这会儿回去应该没问题了,起码能遮风避雨了!”
“……师傅。”
“嗯。怎么了?”
“您瘦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在牢狱中坐禅了。”
“怎么出的牢狱呀?”
“随后你听权之助慢慢给你讲吧。简单说,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昨天突然被宣告无罪了。”
权之助接着说道:“伊织,不用担心了。昨天从川越的酒井家过来的急使已经很诚心地道过歉,你师傅已经被洗清嫌疑了!”
“那估计是泽庵先生去拜托过将军大人了。泽庵先生去城里了,现在还没回北条大人这里。”
伊织打开了话匣子。
他将与城太郎的相遇,城太郎去找他亲生父亲茭白僧的事,还有阿杉婆几次去北条家的玄关处诽谤武藏的事,等等——边走边讲给武藏听。说到那个婆婆,伊织突然想起来那封信。
“啊。还有,师傅。还有更过分的。”
说着他向怀里掏去,将佐佐木小次郎的信拿了出来。
八
“什么,小次郎的信?”
所谓仇人,真的互相断了音信的话,还是会互相惦念的。更何况是相互磨炼的仇人。
武藏就像正等着他的消息一般,接过信。
“在哪儿遇见的?”
“在野火止的客栈。”
伊织回答说。
“那个,那个可怕的婆婆也和他在一起呢。”
“那个婆婆,说的是本位田家的那个老人吗?”
“说是去丰前。”
“嗯……?”
“和细川家的武士们一起……详细情况应该在这封信里吧——师傅也不要大意啊。好好对付他们。”
武藏将信揣进怀里,默默地朝伊织点了点头。伊织还是不放心。
“那个小次郎很强的。师傅和他结下什么怨了吗?”
然后伊织将自己昨天的遭遇全都讲了出来。
最后终于回到了离开了几十天的草庵。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火和食物——夜已深了,权之助四处收集柴火和水时,伊织跑去了村里的百姓家。
火生好了,三个人围坐在炉边。
烤着烧得红彤彤的火,望着平安无事的对方,这种喜悦是不经历波澜无法体验的人生喜悦。
“咦?”
伊织发现师傅藏于袖口中的手腕、后颈处等地方伤痕累累。
“师傅,怎么回事?身上……怎么?”
伊织拧紧了眉,很疼的样子,想再看看武藏身上其他地方的伤。
“没什么。”
武藏岔开了话。
“喂马了吗?”
“嗯,刚刚喂了些饲料。”
“那匹马,明天得送还到北条大人府上。”
“是。天一亮我就去。”
伊织没有睡懒觉。想到在赤城坡下的宅邸等消息的新藏一定特别焦急,一大早他便跑出了草庵。
他在早饭前跨上马奔驰而去。这时刚好一轮大大的太阳跳出漫漫草海,从武藏野的正东方升起。
“啊!”
伊织勒住马,一副惊讶的样子,然后紧急返回,在草庵外叫起师傅来。
“师傅、师傅。快点起来看看。就像那时候——在秩父的山峰参拜的时候——有一颗大大的太阳从草原深处升起了,就像要沿地面朝我们滚过来一般。权之助也快起来呀,一起参拜吧!”
“嗯。”
武藏在什么地方应了一声。武藏已经起来了,正在清晨小鸟的婉转啼叫声中散步。随着伊织伴着马蹄声的一句“我去去就来”,武藏从森林中走了出来,望向令人些许眩晕的草海,伊织的身影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乌鸦,向着冒着火焰的太阳正中飞去,不多时便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