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泽庵带着伊织走进了赤城坡的北条安房守的大门。玄关两侧的枫叶终于红了,美丽炫目。

“在吗?”

泽庵向一个少年侍从问道。

“在。您稍等——”

那个少年侍从说着跑进了里面。

出来的是少主新藏。新藏说父亲去城里了,现在不在,让泽庵和伊织先进来坐。

“在城里哪儿?”

正好泽庵也打算进城,拜托新藏先将伊织留在这里。

“这个好说!”

新藏瞟了伊织一眼笑道。他和伊织早就认识了——新藏止住笑又问泽庵用不用准备轿子。

“拜托准备一下吧!”

趁准备轿子的当儿,泽庵站在枫树下,仰望片片红云。

“对了,江户的奉行职叫什么?”

“町的吗?”

“那个町奉行的人员,新设了吗?”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轿子来了,是类似于神舆的涂漆轿子。泽庵嘱咐伊织不要捣乱,并将伊织托付给新藏,然后坐着轿子,在红叶的掩映下,晃晃荡荡地朝门外走去。

伊织已经不在原地了,他跑去窥看马厩了。马厩有两栋,里面有栗毛、白眉、月毛等,很多好马,个个都被养得膘肥肉丰。伊织歪着头,纳起闷来,又不用去田里劳作,干吗养这么多马,武士家真是有钱没处使。

“对,是战争时用的吧?”

终于琢磨出个答案了,伊织仔细地端详着这些马。发现武士家养的马和野外的野马连长相都是不同的。

马是伊织打小儿的朋友。伊织特别喜欢马,怎么看都看不厌。

这时,玄关那边传来新藏大声讲话的声音。伊织赶紧回头看看是不是在骂自己,只见玄关门口处刚刚进来一个瘦小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一脸固执,一动不动地面对台阶板上叉腿而立的北条新藏站着。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佯装不在?我父亲有必要跟一个连认识都不认识的老太婆装不在吗?不在就是不在。”

老太婆的态度似乎是惹火了新藏。新藏说的话同时又让老太婆更加不依不饶。

“怎么了,令你不快了是吗?看你口口声声父亲父亲的,你就是他儿子喽。你知道我这个老太婆来过多少次了吗?不下五六次了。每次都说不在,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不知道你来过多少次了,我父亲他不喜欢见人。不想见你,你还总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不喜欢见人,真是可笑至极,那为什么你父亲还要住在人群中呢?”

阿杉婆又使出撒泼的看家本事,一副今天见不到决不回去的气势。

有个俗语叫死顽固,用来形容这个老太婆是再贴切不过了。

轻视老太婆——人的这个通性,阿杉婆也有。不,应该说更厉害。因此,以己度人,为了不让人轻看,她摆出一副死顽固的面孔。

这让年轻的新藏很是头疼,搞不好还会被对方抓住话柄。大声呵斥那么一两声,也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还会引起一阵讽刺般的嘲笑。

真是无礼。

新藏差点掏出刀来,可是转念一想,不能这么急脾气,即使掏出刀来也未必能吓唬到这个老太婆。

“父亲不在,要不你先请那边坐怎么样。你有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能解决的,我先替你解决怎么样?”

新藏压着火气平心静气地说道,没想到比预想的有效果。

“我从大川河畔一路走到牛込也并非易事,脚都累软了,那就蒙你关照,我坐一会儿吧!”

说着,阿杉婆一屁股坐在台阶板的边上,将脚伸出,神色缓和了许多。只是舌根子还是不知疲惫地喋喋不休。

“喂,孩子——你刚刚要是像现在这样,态度好点,我老太婆也不会那么大声讲话的。我跟你说说我来的目的吧,等安房守大人回来后,你代我传达一下。”

“明白了。那你想告诉并提醒父亲的是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是作州流浪武士宫本武藏的事。”

“哦,武藏怎么了?”

“他十七岁就参加关原之战,是反德川家的人,而且在乡里做了不少坏事,村里没有一个人说武藏好话的。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就连我老太婆都不想放过。就是一个如丧家犬般四处逃窜的流浪的——”

“等、等等,婆婆——”

“怎么了,你先听我说。还不止这些,他还强夺了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像这种连朋友妻子都诱拐的人……”

“等等、等等。”

新藏打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婆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说武藏的坏话吗?”

“我这可是为天下着想。”

“污蔑武藏怎么成了为天下着想了?”

“怎么不是?”

阿杉婆突然正色。

“听说,在尊府的北条安房守大人和泽庵和尚的推荐下,武藏不久的将来就要加入将军家的教师职了,也不知道这个能说会道的武藏使的什么伎俩,是如何献媚的?”

“听谁说的?现在还是内定。”

“从去过小野练武场的人那里听说的。”

“那你的意思是——”

“武藏这个人臭名昭著,这样的人连侍奉在将军家左右都不配,居然还去做教师,简直是荒谬。将军家的教师相当于天下之师,武藏这等人要是都能当,那真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劝谏安房守大人的,明白了吗,孩子?”

新藏相信武藏的为人,也很高兴父亲和泽庵能推荐武藏去做将军家的教师。

这个老太婆的抱怨就像不绝于耳的虫鸣声一样惹人烦,她也不看对方脸色。

“我认为我劝谏安房守大人就是为了天下。难道你也上了武藏巧舌如簧的当了吗?”

阿杉婆没有一点儿停下嚼舌的意思。

新藏听着觉得非常不快,特想呵斥她,又怕这个缠人的老太婆更不肯罢休。

“我明白了。”

新藏想尽快赶这个老太婆走,便又加了一句:“你说的我大体都明白了。我会跟父亲转达的。”

“请务必转达。”

阿杉婆又叮嘱了一声后,终于穿上草鞋趿拉趿拉地走了。

出了门,听到哪里传来一句:“臭婆婆!”

阿杉婆停住脚步。

“什么?”

瞪着眼睛四处看了一下,发现伊织正躲在树荫处,朝她做着鬼脸。

“吃这个吧!”

伊织扔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啊——”

阿杉婆大叫一声,捂住胸口。地上落了好几个石榴,其中一个已经裂了。

“这家伙。”

阿杉婆捡起一个石榴扬起手,伊织边还击石榴边逃走了。阿杉婆一直追到马厩,刚想左右看看伊织躲在哪个角落,一坨软乎乎的东西朝她侧脸扔来。

是马粪。阿杉婆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用手将脸上的脏东西抹掉,心头一酸,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想到自己流落他乡、孤寂凄清,为了儿子四处奔波,现如今又被一个小孩儿如此欺负——当真是不堪。

“……”

伊织扔过马粪后又转身跑出好长一段距离,忙不迭地再找个遮挡物躲起来。待他慢慢露出脸探看情况时,却发现阿杉婆沮丧地哭了,不禁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

“要不要去给婆婆道个歉呢?”伊织犹豫着,可是一想起她说的那些有关师傅武藏的坏话,伊织又气不打一处来。望着老人家那哭得伤心的样儿,伊织心里五味杂陈,咬起了手指甲。

高崖上方的房屋处传来新藏的呼唤声,伊织仿佛得救了一般,沿崖跑了上去。

“喂,这里能看到傍晚时分被染成红色的富士山。”

“啊。富士山——”

伊织被吸引,忘记了一切。新藏也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原本就没打算将今天的事情告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