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国”这个地名是在桥建好后得来的。当时那里还没有两国桥。
从下总通过来的路,从奥州街道分岔过来的路,都汇集到了随后被架起了桥的这个地方,这里是一条大河。
渡口处有一个可以被认作关卡的城门。
城门附近,江户城奉行制度实行以后,青山常陆介忠成的手下不断地叫道:“等下。”
“好的。”
就这样,他们认真地检查着每位通行者。
“江户的神经也敏感起来了。”武藏暗想。
三年前,从中山道来到江户,然后马上出发去奥羽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没有如此严格的关卡。
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严格?
武藏带着伊织,在城门口按次序排好队后,琢磨着。
当城市变得更像城市的时候,人口肯定也会增多。善恶众相相生,就需要制度。当然,那些钻了制度空子的人也可以很活跃。同时在打造祈求繁荣昌盛的文化之时,文化的下面,那粗俗的生活或欲望也在满沾着血迹。
有这方面的原因。
还有就是,这里变成德川将军所在地的同时,对大阪方面的警戒也日益加强了吧——不管怎么说,即使隔着大河看,也可以看得出来,江户的房屋比武藏之前来的时候多了,绿色明显减少了,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位流浪武士——”
武藏听到叫自己的时候,已经有两名穿着革裙裤的城门差人将武藏的背部、腰部——整个身体摸了个遍。
另外一名差人则在旁边,严肃认真地盯着武藏问问题。
“为了什么事到这里来?”
武藏马上回答道:“我是没有什么目的的游学者。”
“没有目的?”
差人继续盘问:“不是有游学这个目的吗?”
“……”
看到武藏苦笑,差人也不留余地地接着问道:“出生地是哪里?”
“美作吉野乡宫本村。”
“主家?”
“没有。”
“这样的话,路费之类的费用是谁给你出啊?”
“在所到之处,施展一下业余的一点爱好,比如说雕刻、画画等,另外还会到寺院里停留,教人一些舞大刀的本领等。是靠大家的帮助旅行的……在不得已的时候,还会睡在石头上,吃草根、树的果实来填饱肚子。”
“那么,从哪里过来的?”
“在奥羽待了半年后,在下总的法典之原上,通过做一些平常百姓的劳作,又待了两年。后来觉得也不能总是摆弄土地,就又到这儿来了。”
“跟你一起的这个小孩儿呢?”
“在法典之原捡的一个孤儿——叫伊织,十四岁了。”
“在江户有住的地方吗?没有住的地方的人,没有亲朋的人,一律不准入内。”
因为这种没完没了的盘问,后面已经聚集了很多过路人了。老实回答的话,不仅显得很傻,还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于是,武藏回答道:“有。”
“哪里的,谁?”
“柳生但马守宗矩。”
二
“什么,找柳生大人?”
差人露出了些许胆怯的神色,不再出声。
武藏见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柳生家应该是一个比较有亲和力的地方。
虽然以前没有见过大和的柳生石舟斋,但是通过泽庵,双方也算是互相了解了。如果有人问起柳生家知不知道武藏这个人,柳生家不会回答“不知道有那样一个人”。
说不定,泽庵也来江户了。本来一直想见石舟斋,但是一直未能如愿,也没能有机会和他比试刀法。这次,很想见一下直接得到了柳生流的真传,担任秀忠将军指导教师的但马守宗矩,和他切磋一下。
也许是因为平日里一直有这样的期盼——所以当城门差人询问的时候,想也没想,就像是要从这儿直接奔那里去一样,报出了柳生大人。
“啊,是去柳生家的啊……刚刚失礼了。因为最近有可疑的武士潜入了柳生大人府内,所以见您是位武士,就多加盘问了一下——这也是上司的严令啊。”
差人的态度、语气都变了一个样,随后的盘问也成了一个形式。
“请您通过。”
说罢,甚至一直送到了城门口。
伊织从后面跟了上来。
“师傅,为什么只对武士那么严格?”
“因为武士具备做敌方间谍的条件吧?”
“那么,如果是怕间谍的话,怎么还让流浪武士通过。那个差人脑子不太好吧?”
“他能听见啊!”
“刚刚渡船开走了。”
“听说等船的时候,可以顺便眺望富士山——伊织,看,真的能看见富士山。”
“富士山又不是什么新鲜的景色,在法典之原也是随时能看到的。”
“今天的富士山是不同的。”
“为什么?”
“富士山没有一天是以同一个姿态示人的。”
“一样的。”
“是根据时间、天气、看的地点、春天或秋天——还有观赏者的心情不同而不同的。”
“……”
伊织捡起河滩的石头,打了个水漂儿,然后轻轻地跳了过来。
“师傅,我们这就要去柳生大人的府上吗?”
“嗯,去不去呢?”
“刚刚在那儿,不是这样说的吗?”
“是想去一趟……但是因为他是位大名。”
“将军家的指导教师。真是了不起呀?”
“嗯——”
“我长大以后也要像柳生大人一样。”
“不要现在就开始抱有一个如此小的愿望。”
“嗯……为什么?”
“看富士山。”
“我可不能变成富士山呀!”
“与其现在就急着说我想变成这样,想变成那样,还不如默默地将自己锤炼成一个不媚俗,被世间所敬仰的人,并像富士山那样不会被轻易动摇。这样,自己的价值也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了。”
“渡船来了。”
小孩子有着不想慢于别人的本性。一看到渡船,伊织便自顾自地冲到最前面,登上了船。
三
沿途可以看到宽阔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狭窄的地方。河中既有洲,也有水流湍急的浅滩。不管怎么说,隅田川洋溢着自由的气息。同时,由于两国现在是临海的海湾,浪高的时候,浊流会浸没两岸,导致这条河看起来比平常宽两倍。
船桨嘎啦嘎啦地划着河底的砂石。
若是天空晴朗,河水也会变得极其清澈,甚至可以站在船舷上看到鱼的影子,还有河底石缝中隐隐露出的有些生红锈的铠甲。
“怎么样,从此天下就会太平了吧?”
不经意间传来了渡船内其他人的谈话。
“估计不会吧?”
一个人说。
这个人的同伴也跟着搭腔。
“不管怎么说,会有一场大战的——果真没有的话,倒是再好不过了。”
谈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其中,也有人将脸扭向水面的方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样的谈话万一被差人听了去,会惹上麻烦的。
但是,民众往往喜欢在背着上面耳目的同时,触及一些这样的事情。没有缘由的喜欢。
“渡船处的严查就是证据。最近之所以对来往行人的检查变得如此严格,据说是因为有从上方来的奸细混入。”
“说起来,最近,好像是有盗贼潜入了大名的府上——因为传出去不体面,所以包括那位大名在内,都绝口不提。”
“那也是奸细吧,一个人再怎么贪恋钱财,也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去闯大名府吧。不应该仅仅是小偷。”
扫一眼渡船,你便会感觉到这里简直就是江户的一个缩影。有身上还沾着木屑的木匠,上方来的商人,气势凌人的混混儿,还有一群像是从事挖井工作的人,不断和客人们调情的风尘女子,僧侣——然后就是武藏这样的流浪武士。
船靠岸后,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汇成人流,朝岸上走去。
“喂,这位武士。”
一个男人朝武藏追来,是船里面的那个矮胖的混混儿。
“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了。这个是从你的膝盖上掉下来的。”
这个人抓着一个荷包跑到武藏面前。这个荷包是红底锦缎的——虽说是红底,但不论是颜色还是锦缎都已经显得很陈旧了,而且还有些闪闪发光。当然,与其说是金线织花闪闪发光,不如说是污垢在闪闪发光。
武藏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我的东西。应该是船上其他乘客的吧?”
“哦,我的。”
武藏的话音刚落,有一个人迅速从一旁夺过荷包,揣入怀中。
是伊织。他由于站在武藏的旁边,被显得更加矮小,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混混儿不高兴了。
“哎呀哎呀,这再怎么是你的东西,你也不能连声道谢的话都没有,一把就夺过去吧。把荷包交出来,行三次礼再还给你。要不就把你打到河里去。”
四
混混儿的怒火有些孩子气,可是伊织也确实过分了些。“因为还是孩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吧。”武藏替伊织道歉道。混混儿将目光转向武藏:“你是兄长还是主人,报个名字我听听。”
武藏谦恭地说:“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是流浪武士宫本武藏。”
混混儿一听:“哦?”
混混儿凝视了武藏一会儿。
“今后注意点。”
混混儿向伊织抛下一句带有威胁色彩的话后,便欲闪身离去。
“等一下——”
刚刚还少女般柔和的人的猛然一声大喝,吓了那个混混儿一跳。
“什,什么……”
混混儿的手要拧掉鞘尾般,紧握着腰刀,扭过头。
“报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问过别人的名字后,连个点头致意都没有,就要离去,你有礼貌吗?”
“我啊,我是半瓦家的,叫菰十郎。”
“行了,走吧!”
“给我记着。”
菰十郎向前倾着身子赶紧跑掉了。
伊织就像获得帮助,打倒了敌人一样。
“真是爽啊,胆小鬼!”
伊织向武藏投去以对绝无仅有的可依赖的人才有的目光,紧紧向武藏的身旁贴去。
“伊织。”
“是。”
“之前在荒原住着,以松鼠、狐狸为邻的时候不顾及礼节规矩还可以,现在到了这样一个人群熙攘的都市,可要注意了。”
“是。”
“人和人如果能和睦相处的话,人间便是极乐净土了。可是人偏偏生来都有善恶两重性,稍有差池,人间就会变成地狱。因此,为了抑制不好的方面,与人交往的时候,要注重礼仪,保持体面。另外,还要遵守法则,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刚刚的无礼虽说是件小事,却会激怒别人的。”
“是。”
“今后,不知道还会去什么地方。一定要注意这方面。”
武藏为了让伊织铭记在心,又强调了一遍。伊织频频点头。
“知道了。”
包括措辞,伊织马上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还不自然地行了一个礼。
“师傅,这个不能再弄丢了。可不可以放在师傅的口袋里啊,麻烦师傅了。”
说着将刚刚遗落在渡船上的那个有些破烂的荷包塞进武藏的手里。
武藏之前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个荷包,这会儿拿着它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吧?”
“嗯,是的。原本放在德愿寺里了,今年,住持偷偷把它还给了我。里面的钱原封未动。必要的时候,师傅可以用这里面的钱的。”
五
“谢谢!”
武藏向伊织道谢道。
虽然是段很随意的聊天,伊织的心里依然很高兴。他似乎已经用一个孩子的眼光盘算过自己所侍奉的师傅到底有多穷了。
“那么,我就先借用了。”
武藏恭恭敬敬地接受,并将伊织的荷包放进了口袋。
在途中,武藏边走边想,伊织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由于从小生长在贫瘠的土地,守着并不丰盈的稻草,深知生活的艰辛。“生计”这个词已经深深地被植入了他幼小的心灵中。
相比之下,武藏意识到了自己总是轻视“钱财”,将安排生计一事置之度外的缺点。
虽然比较关心经世济民之类的事情,但是忽略了自己的生计安排。现在就连小小的伊织都要替自己的生计担忧。
这个孩子,拥有着自己身上所不具备的才能。武藏开始佩服起伊织性情中的那逐渐被磨炼出来的智慧。这是他自己,以及与他分别的城太郎所不具备的东西。
“住在哪里呢,今晚?”
武藏漫无目标。
伊织新奇地张望着街两边,不一会儿,就像在异乡中发现了老朋友一样,兴奋地指着前方叫了起来:“师傅,那里有很多马。城里也有马市啊。”
因为这个地方吸引大量伯乐前来,伯乐茶馆、伯乐旅店也毫无秩序地一家接着一家冒出来,所以最近开始被称作“伯乐町”——有无数的马排在街上。
一接近集市,马胃蝇和人的声音就混作一团传了过来。混杂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关东等各种地方的方言,完全听不明白他们都在嚷着什么。
有个带着侍从的武士在其中挑选着名马。
就像世间缺少人才一样,马匹中也同样缺少名马。那个武士最终灰心地说:“回去吧,没有一匹值得推荐给大人的马。”
说罢,迈着大步转过身子。不想,和武藏猛然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宫本武藏吗?”
武藏也看着他,笑着应了一声:“哦。”
是柳生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他曾很热情地邀请武藏去大和柳生庄的新阴堂,还曾同武藏彻夜论剑。
“什么时候来的江户?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你,好意外啊!”
助九郎望着武藏,武藏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啊,刚从下总那边过来。大和的大先生还好吧?”
“挺好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已经是高龄了。”
助九郎紧接着又问:“去一趟但马守大人的府上吧,我想给你引见一下……而且……”
然后不知为什么助九郎望着武藏咧嘴笑了。
“我会把您的美丽的遗失物送过去的。一定要去拜访一次。”
美丽的遗失物。
咦?是什么呢。助九郎已经带着侍从迈着大步朝对面方向走开了。